冷宮的路比沈芷寧記憶里更漫長。
兩名內(nèi)務(wù)府的小太監(jiān)一前一后地引著路,腳步匆匆,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氣。他們身上的青色袍角掃過路邊叢生的雜草,驚起幾只灰撲撲的飛蛾,撲棱棱地撞在斑駁的宮墻上,又無力地落下。畫屏扶著沈芷寧的胳膊,指尖攥得發(fā)白——她怕自家小姐被顛簸的石板路晃著,更怕這一路的荒涼冷了小姐的心。
沈芷寧倒還好。她半倚在畫屏身上,任由寬大的月白裙擺在草葉上拖過,沾了些濕冷的露水也渾不在意。目光越過小太監(jiān)的肩頭往前瞧,入眼盡是斷壁殘垣:朱漆剝落的宮墻爬滿了枯藤,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原本該栽著玉蘭的花圃里,野蒿長得比人還高;連檐角的銅鈴都銹成了灰黑色,風(fēng)一吹,只發(fā)出“嗡嗡”的悶響,再沒了半分清脆。
這就是紫奧城最偏僻的角落,是被皇權(quán)遺忘的地方。前世她雖沒被關(guān)進來過,卻聽宮人私下說過,進了這冷宮的,要么是獲罪的妃嬪,要么是犯了錯的宮人,十有八九都熬不過一個冬天。
“沈姑娘,到了?!鼻邦^的小太監(jiān)忽然停了腳,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耐,指了指前頭一扇半掩的木門,“這就是靜心佛堂,您就住這兒。每日辰時會有人送些吃食來,別的……就別多想了?!彼f完,又瞥了眼沈芷寧蒼白的臉,像是怕她突然死在這兒,又補了句,“若是實在熬不住,也……也沒人管?!?/p>
畫屏聽得心頭火起,剛要開口懟回去,卻被沈芷寧輕輕按了按手背?!坝袆诠?。”沈芷寧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幾分平靜,“畫屏,取些碎銀來,謝過公公。”
畫屏愣了愣,還是依言從袖中摸出個小荷包,倒出兩枚碎銀遞過去。那兩個小太監(jiān)見了銀子,臉上的不耐淡了些,卻也沒多客氣,捏著銀子揣進懷里,拱了拱手便轉(zhuǎn)身快步走了,連頭都沒回。
風(fēng)順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灌過來,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得沈芷寧打了個輕顫。畫屏趕緊扶著她往佛堂門口挪:“小姐,咱們進去吧,外頭風(fēng)大?!?/p>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混雜著灰塵、霉味和淡淡檀香的氣息涌了出來。畫屏下意識地?fù)踉谏蜍茖幧砬埃謸]了揮,待煙塵散了些才扶著她邁進去。
佛堂不大,一共就一間正殿兩間偏房。正殿中央供著三尊佛像,只是早已沒了往日的莊嚴(yán)——居中的釋迦牟尼像半邊臉?biāo)?,露出里面粗糙的泥胎,原本垂眸含笑的嘴角裂了道深縫,倒像是在無聲地哭;旁邊的文殊菩薩像少了只手臂,手里的青獅石雕也被砸得缺了耳朵;唯有普賢菩薩像還算完整些,卻也被蛛網(wǎng)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琉璃珠鑲的眼睛都失了光彩。
供桌更是凄慘,積了厚厚一層灰,原本該放香爐的地方空著,只留下個淺淺的圓痕;幾盞長明燈的燈芯早就成了灰,連燈油都干得見底;墻角堆著些殘破的蒲團,布面爛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偏房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一間堆著些廢棄的經(jīng)卷和舊家具,另一間算是能住人,卻也只有一張鋪著破草席的土炕,一張缺了腿用磚塊墊著的木桌,墻角還滲著水,在地上積了個小小的水洼。
畫屏看著這景象,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轉(zhuǎn)身扶著沈芷寧,聲音哽咽:“小姐……這地方怎么能住人?奴婢去求求內(nèi)務(wù)府的公公,哪怕……哪怕?lián)Q個小些的屋子也好??!”
沈芷寧卻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那尊塌了臉的佛像上,眼神復(fù)雜?!安槐亓??!彼p聲道,“這樣正好?!?/p>
越好的地方,越容易引人注意。她要的就是這份破敗,這份被所有人都嫌棄的“不堪”——只有這樣,才能讓慕容明珠和年婧瑤放下戒心,才能讓她在這深宮里,有一處真正能喘息、能蟄伏的角落。
“先打掃吧?!鄙蜍茖幣牧伺漠嬈恋氖?,指了指偏房,“把那邊收拾出來,能落腳就行。”
畫屏雖心疼,卻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便咬著唇點了點頭:“哎,奴婢這就去?!彼龔碾S身的包袱里拿出掃帚和抹布,先去偏房打掃。沈芷寧則在正殿里慢慢走了走,指尖輕輕拂過供桌的灰塵,指腹沾了層灰白。
她想起前世母親曾帶她去京郊的大慈恩寺上香,那時的佛像金箔裹身,寶相莊嚴(yán),香火鼎盛得能嗆得人睜不開眼。母親牽著她的手,教她在佛前跪拜,說“佛有慈悲心,能渡世間苦”。可后來呢?母親死在了深宮,沈家滿門死在了刑場,那尊被萬千人供奉的佛,也沒見伸出半分援手。
沈芷寧彎了彎唇角,露出一抹極淡的、帶著自嘲的笑?;蛟S佛本就無慈悲,又或許,這宮里的佛,早就被這滿墻的血腥氣,熏得斂去了所有善意。
“小姐,您快來歇歇!”畫屏的聲音從偏房傳來,帶著些雀躍,“奴婢找到床褥了!”
沈芷寧收回思緒,緩步走過去。只見畫屏正把一床半舊的褥子鋪在土炕上,褥子是粗布的,卻還算干凈,想來是之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的。旁邊的木桌上,畫屏也擦得干干凈凈,還擺上了她們帶來的一個小瓷瓶和一個裝著藥材的布包。
“是在那個舊柜子里找到的。”畫屏指著墻角一個掉了漆的木柜,“里面還有兩件舊棉衣,雖破了些,補補也能穿。”
沈芷寧走到炕邊坐下,剛坐下,就覺得身下傳來一陣暖意——畫屏怕她著涼,特意在褥子底下鋪了層曬干的稻草。她抬頭看向畫屏,見她額頭上沾著灰,鼻尖也蹭得黑乎乎的,像只剛從灶膛里鉆出來的小松鼠,忍不住彎了彎眼:“辛苦你了?!?/p>
畫屏被她夸得臉一紅,趕緊擺手:“不辛苦!能陪著小姐,奴婢不覺得辛苦?!彼秩ネ忸^提了桶水進來,兌了些帶來的傷藥,擰了帕子遞給沈芷寧,“小姐擦擦臉吧,也解解乏?!?/p>
沈芷寧接過帕子,溫?zé)岬挠|感敷在臉上,驅(qū)散了些寒意。她擦了擦臉,又讓畫屏也歇歇。兩人剛坐下沒多久,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是個粗啞的女聲:“里面有人嗎?送吃食來了?!?/p>
畫屏趕緊起身出去,片刻后端著個破了邊的陶碗進來,臉色難看。碗里是半碗糙米飯,上面飄著幾片發(fā)黃的菜葉,還有塊黑乎乎的東西,看著像是發(fā)霉的咸菜。
“這……這是人吃的嗎?”畫屏氣得手都抖了,“他們也太欺負(fù)人了!就算是冷宮,也不能給這個?。 ?/p>
沈芷寧看了眼那碗飯,倒沒怎么生氣。她早料到會是這樣——在這宮里,人走茶涼,她如今是“失了勢”的秀女,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澳艹??!彼闷鹂曜?,夾了口糙米飯放進嘴里,米飯有些硬,還帶著點土腥味,“總比沒的吃好。”
畫屏看著她吞咽的動作,眼圈又紅了,蹲在地上小聲哭了起來:“都是奴婢沒用,護不住小姐……讓小姐在這兒受這種苦……”
沈芷寧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畫屏的頭?!吧笛绢^?!彼曇舴跑浟诵?,“這不是苦?!?/p>
真正的苦,是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卻無能為力,是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后捅刀,是明知前路是地獄卻還要一步步往下跳。比起那些,這點粗茶淡飯,這點破屋寒舍,算得了什么?
“等過了這段日子就好了。”沈芷寧輕聲道,目光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很窄,被高高的宮墻框著,像塊灰撲撲的布。但她知道,只要熬過這個秋天,熬過這個冬天,等她把“三日絕”的藥性徹底壓下去,等她把前世的那些仇怨,都一點點捋清楚,總有一天,她會從這冷宮里走出去。
到那時,她要讓那些欠了她的人,都好好嘗嘗,什么才是真正的“苦”。
接下來的幾日,沈芷寧和畫屏便在這靜心佛堂里安頓了下來。畫屏手腳麻利,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在院子里開墾出一小塊地,種上了從家里帶來的青菜種子。沈芷寧則每日“病著”——大多數(shù)時候都躺在炕上,要么閉目養(yǎng)神,要么翻看帶來的幾本醫(yī)書,偶爾也會去正殿,坐在佛像前,靜靜地待上一個時辰。
她并非在拜佛,只是借著這殿里的安靜,梳理前世的記憶。她想起昭元十三年的冬天,年家會因為邊患吃一場大敗仗,損了三萬精兵,那是扳倒年婧瑤的最好時機;想起昭元十四年春天,皇后會借著“祈?!钡挠深^,在宮里設(shè)壇,暗中卻用巫蠱之術(shù)詛咒懷孕的賢嬪,那是撕開慕容明珠假面具的關(guān)鍵;她甚至想起,蕭珩——那個前世只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面、始終像團謎的榮親王,會在昭元十三年的中秋,因為一場“意外”墜馬,傷了腿,從此在人前更顯“閑散”。
這些碎片般的記憶,是她前世用命換來的“先知”,是她這一世,最鋒利的武器。
只是“三日絕”的藥性,比她預(yù)想的更難纏。雖說表面上的“瀕死”之相已經(jīng)褪去,但藥毒殘留在內(nèi)腑,時常會讓她夜里疼得睡不著。每到這時,她便會悄悄起身,從布包里拿出藥材,用畫屏偷偷藏起來的小砂鍋,在偏房的角落里熬藥。
藥是母親留下的方子,能解“三日絕”的余毒,也能調(diào)理身體。只是藥材有限,她得省著用。熬藥時,藥香會順著窗縫飄出去,她便讓畫屏在門口守著,若是有人來,就趕緊把藥倒掉,裝作是在煮野菜。
這日傍晚,沈芷寧又在熬藥。藥汁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淡綠色的藥香彌漫在狹小的偏房里。她坐在小凳上,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翻看著那本泛黃的醫(yī)書,手指在“南疆毒草”那一頁上停住——上面畫著一種叫“斷腸花”的草,和她前日在院子角落里看到的一種野草很像。
“小姐,藥快好了吧?”畫屏從外面進來,手里拿著個剛摘的野果,“奴婢在院子里找著的,看著能吃,您嘗嘗?”
沈芷寧抬起頭,剛要說話,忽然聽見正殿傳來“哐當(dāng)”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她和畫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警惕。這冷宮向來沒人來,怎么會有動靜?
“你在這兒等著?!鄙蜍茖幇醋∫鹕淼漠嬈?,自己扶著墻,緩緩?fù)钭?。她走得很輕,腳步落在鋪著干草的地上,幾乎沒發(fā)出聲音。
快到正殿門口時,她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嚇O輕的“簌簌”聲,像是有人在翻動什么。沈芷寧的心提了起來,悄悄探頭往里瞧——
只見一個穿著青色布衣的老婦人,正蹲在供桌前,手里拿著個破布包,往里面塞著什么。供桌底下,原本堆著的那些殘破蒲團,被翻得亂七八糟。那老婦人頭發(fā)花白,背駝得厲害,動作卻很麻利,塞完東西就想往門外走。
沈芷寧趕緊縮回頭,靠在墻后。等那老婦人走出來,她才輕聲開口:“老人家是?”
老婦人被嚇了一跳,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幾個干硬的窩頭。她看清沈芷寧的樣子,愣了愣,隨即露出幾分局促:“我……我是看守這佛堂的,姓劉?!?/p>
沈芷寧看著那些滾出來的窩頭,又看了看老婦人干裂的嘴唇,心里大概明白了。想來是這老婦人日子過得艱難,偷偷來拿些之前留下的吃食。
“劉婆婆不必驚慌。”沈芷寧放緩了語氣,“這佛堂如今我住著,若是婆婆不嫌棄,以后每日的吃食,你我分著用便是?!?/p>
劉婆婆愣了愣,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說。她看著沈芷寧蒼白卻溫和的臉,眼圈忽然就紅了,顫巍巍地福了福身:“多謝……多謝姑娘?!?/p>
沈芷寧輕輕搖了搖頭,剛要說話,目光卻落在了劉婆婆掉在地上的布包上。布包的縫隙里,露出了一角暗紅色的布,上面繡著一朵極淡的、南疆特有的纏枝蓮——那是她母親娘家的紋樣。
沈芷寧的心猛地一跳,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