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風裹著雪粒子,打在教室窗戶上沙沙響。期末復習像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課桌上堆著的試卷比字典還厚,粉筆灰混著橡皮擦碎屑,在陽光里飄成細小的塵埃。我咬著筆頭算三角函數(shù),桌角的QQ密碼條被指尖磨得發(fā)毛——自從計算機課那次加上“陌生人”后,我們只在晚自習結(jié)束后偷偷聊過幾次,每次都得趁張老師離開計算機室的間隙。
他會問我“今天的數(shù)學題難不難”,我會說“晚自習的風好冷”。他的回復總是很短,卻總能精準接住我的話——我說“數(shù)學最后一道大題不會”,他會發(fā)來張手寫的解題步驟,字跡比信上的更潦草,卻標好了每一步的注解;我說“廣播站的稿子被學姐改了”,他會發(fā)個“沒關(guān)系”的表情,后面跟著“我覺得你寫的更好”。
蚊子總說:“你們這哪是聊天,你們倆這是在搞地下情報交換呢?”我紅著臉不反駁,心里卻像揣了罐冒泡的橘子汽水,甜絲絲的。
其實不用蚊子說,我也發(fā)現(xiàn)了——即使聊天不多,他總在各種地方“偶遇”我。去食堂打飯,他會站在我前面的隊伍里,回頭沖我笑,手里端著的餐盤里,永遠有份我愛吃的糖醋排骨;去圖書館借書,他會把我想找的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書里還夾著片新的香樟葉;體育課自由活動,他的籃球總會“不小心”滾到我腳邊,等我撿起來扔回去時,他總會故意慢半拍,讓指尖輕輕碰到我的手。
“文哥這是明擺著追你呢,”阿哲抱著籃球從外面進來,頭發(fā)上還沾著雪粒子,“昨天我聽見他跟隊友說,要練會《江南》的吉他彈唱,說你播音時總放這首歌。
我嘴上說“別瞎說”,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總在不經(jīng)意間跳起來。我開始在草稿本上偷偷寫他的名字,一筆一劃,寫滿整整一頁,像在練習某種秘密的咒語。
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雪終于停了。班級聚會定在校門口的“老地方”飯館,我特意穿了件淡藍色的毛衣,是媽媽新買的,說顯得氣色好。
飯館里鬧哄哄的,王浩正和陳瑤劃拳,輸了的人臉上被貼滿紙條,像只滑稽的小老虎。陳默坐在角落,小心翼翼地給每個人倒果汁,李梅舉著相機拍照,鏡頭里突然闖進個身影——文聞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袖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扣著,和平時在操場打球的樣子判若兩人,正跟著高二(3)班的同學往隔壁包廂走。
“快看!”蚊子用胳膊肘懟我,“他好像在看你!”
我慌忙低下頭,假裝研究菜單,指尖卻在桌布上摳出小褶皺。等再抬頭時,文已經(jīng)進了隔壁包廂,門口只剩下他同學打鬧的身影。
吃過飯轉(zhuǎn)場去量販KTV,整個二樓幾乎被我們包了場。高一(2)班的包廂里,王浩正搶著話筒唱《雙節(jié)棍》,跑調(diào)跑到天邊;陳瑤和李梅在玩紙牌,輸了的人要喝摻了醋的果汁;蚊子拉著有點不知所措的我坐在沙發(fā)角落,塞給我半塊巧克力:“別緊張,就當在自己家。”
正說著,包廂門被推開了。文站在門口,手里攥著瓶橘子味汽水,臉頰通紅,身后跟著兩個同班同學。蚊子眼尖,突然大喊:“文聞!”
我嚇得趕緊捂她的嘴,抬頭卻撞進文的目光里。他走過來,把汽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杯沿輕輕碰了碰我的果汁杯,發(fā)出清脆的響?!肮材?,”他的聲音很低,混著隔壁包廂的歌聲,“聽說你期末考得很好。”
“你怎么知道?”
“李老師說的,”他笑了笑,白襯衫領(lǐng)口沾著片雪花,“她也是我高一時的班主任,說你作文寫得特別好。”
李老師總夸我作文里的“香樟樹”寫得有靈氣,原來他連這個都知道。我仰頭喝了口果汁,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卻壓不住發(fā)燙的臉頰。
他沒立刻走,站在我旁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汽水瓶壁。包廂里的燈光忽明忽暗,照在他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跋聦W期……”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了滾,“我可能要去就業(yè)班了。”
“就業(yè)班?”我愣住了,手里的杯子差點脫手,“為什么?”
“我爸讓我早點學技術(shù),”他低下頭,聲音悶得像被棉花堵住,白襯衫的袖口被攥出褶皺,“接手他的汽修店。以后……可能不能經(jīng)常見到你了。”
包廂里的喧鬧仿佛瞬間退遠,王浩的跑調(diào)歌聲、陳瑤的笑聲、玻璃杯碰撞的脆響,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撞著耳膜。想說“別去”,想說“我舍不得”,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干澀的“哦”。
他笑了笑,像是自嘲,轉(zhuǎn)身走出包廂。蚊子在旁邊戳我:“傻???他明顯舍不得你!沒聽出來他語氣里的不情愿嗎?”
“可他都決定了……”我咬著吸管,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聚會散場時,外面飄起了小雨。我沒打傘,沿著操場慢慢走,想最后看看那排香樟樹。雪化后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氣息,樹底下蹲著個熟悉的身影,正用手指摳著樹干,動作很輕,像在怕弄疼它。
是文聞。
我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他指尖的地方,刻著個小小的太陽,線條歪歪扭扭,和上次汽水瓶蓋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水珠順著發(fā)梢滴落在衣領(lǐng)上,他卻像沒察覺,手指還在輕輕摩挲著那個太陽。
“這是……”我輕聲問。
他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手背在身后擦了擦,指尖沾著濕潤的樹皮屑。“沒、沒什么,隨便刻的。”他的耳朵紅了,像被雨凍的,又像在害羞。
我們站在雨里,香樟樹葉上的水珠滴落在肩膀上,冰涼的。他看著我,眼睛很亮,像盛著星星,“以后……要好好的。按時吃飯,別總熬夜做題,播音時別緊張……”
“你也是。”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讀就業(yè)班……會很忙嗎?”
“應該吧?!彼α诵Γ橆a兩邊的酒窩陷得很深,“但我會經(jīng)?;貙W??纯吹?,看香樟樹,也看……”他沒說完,卻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肩上。衣服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像他身上的味道。“快回去吧,別感冒了?!?/p>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宿舍走。走到教學樓拐角時,忍不住回頭看——他還站在香樟樹下,白襯衫被雨水淋得透濕,卻還是望著我這邊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摸著他披過的校服外套,口袋里似乎有硬紙殼的觸感。掏出來一看,是本小小的五筆練習冊,封面上畫著敲鍵盤的企鵝,和上次送我的那本一模一樣。最后一頁寫著行字:“等你練會了,我們還在計算機室比一場,我不會耍賴?!?/p>
窗外的雨還在下,香樟樹的葉子在風里沙沙響,像在說一個沒講完的故事。我把臉埋進他的校服外套里,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打濕了衣襟。原來,有些告別,來得這么猝不及防。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個刻在香樟樹上的小太陽,會在很多年后,成為我記憶里最亮的光。也不知道,那句“會經(jīng)?;貙W??纯础?,其實藏著一個少年最笨拙的承諾——他沒能經(jīng)常回來,卻用另一種方式,把這個約定,記了很多很多年。
而此刻,練習冊里夾著的香樟葉,正在雨夜里,悄悄舒展著脈絡,像在等待某個春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