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風(fēng)向變了，北舞渡鎮(zhèn)的集市像被人輕輕一攏，熱鬧與煙火都往街心聚攏。
鐵匠鋪的火苗收了些，豆?jié){坊的水汽淡了些，唯有炸油條的大鐵鍋還在“滋啦”作響，像一口不肯熄的鐘。
林河挎著一捆釘子，跟在父親身后走過小巷口，忽然聽見“啪”的一聲清脆。
那聲音像是在寬闊的院落里敲了一記醒木，干脆得把空氣拍出了一道縫。
“說書的開場了?！鼻邦^有人提醒，聲音里帶笑。
人群像被拉了一下，紛紛往街角那張舊門板搭的臺子圍過去。
父親皺眉：“少聽這些不頂用的，快把釘子送回去?！?/p>
“送一會兒也不遲吧？”林河眼睛亮著，腳步卻已經(jīng)慢了半寸。
父親看他一眼，嘴角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把扁擔(dān)換到另一邊肩上：“半刻鐘，過時我不等你?！?/p>
說書人不見年紀(jì)大，穿一身洗到發(fā)白的青布衣，背后插著一面小旗，旗上寫著“古今傳”。他一手竹板，一手醒木，喉頭一滾，嗓音像銅鑼擦過，帶著亮：“列位父老，今日不說刀馬不說才子，就說一樁咱北舞渡的舊事——”
“啪！”
醒木再落，四下嗡嗡的人聲像被按住。
“說這北舞渡，舊歲不叫北舞渡。”他用竹板指指河那頭，“舊稱‘舞祖’，祖上人多，水多，石陣多。先人春分秋分皆有祭，祭什么？祭風(fēng)祭水祭祖靈——”
他話鋒一轉(zhuǎn)，“最要緊的，是一支笛?！?/p>
“笛？”人群里有人笑，“吹個樂子？”
說書人搖頭，竹板輕敲：“鎮(zhèn)魂。不是尋常笛，乃骨為笛?！?/p>
“啪！”醒木第三次落下。
林河的后背像被這聲敲了一下，汗毛細(xì)細(xì)豎起。他不知怎的，耳朵里又像鉆進(jìn)了一縷細(xì)細(xì)的氣，一彎一彎，與鍋里的油泡聲混在一起，拐成一絲冷。
“何為骨笛？”說書人壓低嗓子，“先人言：洪水一到，詞訟不行，號哭不行，只有以骨為笛，以氣通靈，方可安魂。七孔一息，七息一曲。曲成，風(fēng)靜；曲殘，鳥落。”
鳥落——
林河心里一緊，腦海里突然浮起一幅看不清的畫面：灰白的天，黑壓壓的一群麻雀齊齊從槐樹上墜下去。
他打了個寒戰(zhàn)，抬頭看旗子，那面寫著“古今傳”的小旗恰好被風(fēng)壓了一下，旗角像一只手指，暗暗點(diǎn)向祠堂的方向。
“別想些沒影兒的。”父親不知何時擠到他身邊，把扁擔(dān)往地上一擱，“聽故事就聽故事，莫當(dāng)真?！?/p>
說書人口風(fēng)卻更緊了：“有人問了：骨笛從哪來？誰敢取骨？取誰之骨才鎮(zhèn)得住這條河？”
他停一停，竹板輕點(diǎn)臺面，“舊里頭傳：有‘守笛人’?！?/p>
圍觀的人里，有老人“嘖”了一聲，似是要噤他，說書人卻像沒看見，反而壓低了調(diào)門：“守笛人，不露姓名，不露家門。年年火把夜，守祖祠，守石陣，守那一支骨笛。若有人亂吹，七孔逆轉(zhuǎn)，血從鼻眼耳七竅逆流，命輕者昏，命薄者亡——”
“胡說！”
人群邊上，一個嗓門突兀地砸進(jìn)來。是王三魁。他叼草梗，斜眼看臺，“拿這些唬孩子，賺誰的錢？骨做的笛子值幾個錢，我倒是要見識見識?！?/p>
幾聲附和的笑。也有人不敢作聲，悄悄往后退半步。
說書人不惱，長眉一挑，竹板一翻：“我這說書，不收錢，收個耳朵，收個心。是不？”
眾人便笑，笑聲沒落，他猛地抬手——
“啪！”
這一聲醒木重重砸下，像把白天的熱氣也拍散了。
風(fēng)同時停了半息，接著從北面一股窄窄的涼穿過來，把那串掛在鋪?zhàn)娱芟碌募t紙燈簽吹得“簌簌”作響。
有人抬頭，“哎”了一聲：“怪，風(fēng)怎么從北邊過來？”
旁邊賣草藥的老頭低低道：“北風(fēng)過市，舊話說不吉?！?/p>
“誰家舊話？”王三魁冷笑，“你家？”
老頭縮了縮肩，說書人卻正好順勢接了過去：“舊話歸舊話，今人歸今人?？蛇@鎮(zhèn)，不止一人記得。”
他把竹板指向人群后排。
那兒站著個戴厚眼鏡的男人，衣角洗得發(fā)白，安靜，又有點(diǎn)與這喧鬧格格不入。
“志遠(yuǎn)老師？”有人小聲喚。
男人沒有應(yīng)，只對說書人微微頷首，又低頭把本子合上——那本子封面破舊，邊角起毛，夾著幾張抄寫的紙。
說書人轉(zhuǎn)回臺前，敲了敲醒木：“講個更近的?！?/p>
人群靠得更近。
“據(jù)說，就在這北街槐樹下，有人夜里聽見笛聲自鳴，雞不叫，狗不吠。偏偏第二天早上，河腰那兒擱了一層薄霧，有個娃娃在霧里看見一團(tuán)光，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
“你看見啦？”王三魁又冷笑。
說書人攤開手，“我沒看見。但有人看見了，還畫了下來。”
他從袖子里捻出一小張折紙，往臺上一擺。臺下的人只看見紙上幾筆淺淺的線，像是一根短短的管子，旁邊有七個圓點(diǎn)。更多的，是紙上那團(tuán)淡淡暈開的紅，像水漬染出來。
林河盯著那團(tuán)紅，喉結(jié)動了一下。
他不知為何，心口發(fā)緊，像被紙上那團(tuán)紅輕輕拽住。
“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說書人把紙收回袖子，“這話說到這里。該歇一歇了。”
他把醒木輕輕一放，又忽地一挑眉，“不過，舊規(guī)矩：講到骨笛，得請一人‘壓一壓驚’。”
“請誰？”有人問。
說書人笑，竹板一豎：“請一位——會舞的。”
人聲一時倒灌回來?！拔幕镜那逖?！”有婦人推搡著喊。
“她今兒穿得好看！”
林河心里“咚”的一聲，目光下意識去找。
在人群邊上，碎花裙的女孩正抱著一卷紙，像猶豫，又像被眾人的目光推著往前。
她回頭看了一眼，像在找誰。
林河不知怎的，直覺那眼神是在找他。臉上熱氣騰地一下竄上去，耳朵根子燙得發(fā)疼。
“清雅！”有人在臺下招手。
女孩咬咬嘴唇，終于邁了一步。
“等一下?！?/p>
王三魁像是有意要攔這股熱鬧，伸手把草梗從嘴角摳出來，“舞是舞，規(guī)矩是規(guī)矩。你這說‘壓驚’，拿什么壓？就你一塊醒木？”
說書人笑意不變：“規(guī)矩在心上，‘驚’也在心上。壓得住一顆心，壓得住一陣風(fēng)?！?/p>
王三魁“哼”一聲：“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壓風(fēng)?！?/p>
他話一出口，北頭那股窄涼的風(fēng)竟像是被他喚了一樣，又從長街盡頭拂過來。掛在鋪檐下的紅紙簽子齊齊一晃，幾片沒系緊的紙從線頭滑落，在空中打了兩個旋兒，貼到地上。
賣香灰的老婆子抱著小木箱慢吞吞從人群外挪過，嘴里嘟囔：“北風(fēng)來，莫喧嘩，莫取笑，莫沾血。”
她說到“血”的時候，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偏偏讓前排的幾個人聽得清清楚楚。有人不自在地擦了擦手心。
說書人拍了拍臺面：“列位，既是壓驚，先聽一段‘靜’?！?/p>
他把醒木擺平，換作竹板輕輕敲，一下、兩下、三下，節(jié)奏從容，像把散亂的心緒一下一下梳順。
人群真的靜了下來。甚至連炸油鍋那邊，也像是安靜了一瞬，油泡破裂聲稀了幾下。
林河覺得耳里的那縷細(xì)音也隨之壓下去。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握著釘子的手不再顫，胸口那團(tuán)熱也慢慢散了。他看向臺下的女孩——她還站在臺前，手里捏著那卷紙，指節(jié)因?yàn)橛昧Ψ喊住?/p>
四目相逢的瞬間，她把那卷紙攥得更緊，卻輕輕吸了口氣，像是給自己打氣。
“來?！闭f書人把竹板一收，欠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舞給祖先看，舞給活人看，也舞給自己看。”
他停了半秒，笑意一斂，鄭重加了一句：“別向北?！?/p>
“為什么不能向北？”有人忍不住問。
說書人淡淡：“北面是渡口，風(fēng)口在那兒。舊俗，‘北風(fēng)不望，望則魂動’?！?/p>
人群里忽然有小孩子咯咯笑起來，被他娘一把按住腦袋：“別亂笑?！?/p>
笑聲像一顆小石子落進(jìn)井里，沒起多大水花，卻在井底敲醒了什么。
林河沒由來地想到一句：鳥落則有變。
他不知道這話從哪兒冒出來的，只覺得心里發(fā)冷，又隱隱期待著什么。
“清雅！”有人在后面催。
女孩終于抬腳上了臺。
她穿那條最簡單的碎花裙，腰間系一根細(xì)細(xì)的淺藍(lán)色帶子，把腰身攏出清清楚楚的線。她站在門板臺中央，沒有鼓點(diǎn)，沒有嗩吶，也沒有樂聲。
只有風(fēng)，和人群的呼吸。
她先把頭輕輕一低，像向誰問安。
然后伸手，指尖朝地，腕子一翻，腳尖點(diǎn)地，身子輕輕一轉(zhuǎn)——只是兩三下，很輕，很慢，卻像把一層看不見的薄紗從她身上解下來，擰成流動的形狀。
人群竟然在這一刻齊齊屏了氣。
“好！”有人沒忍住，壓著嗓子低低叫了一聲。
說書人笑意回到臉上，竹板在掌心里輕輕一轉(zhuǎn)，像是穩(wěn)住了什么不見形的東西。
林河看呆了。
他忽然明白“壓驚”的意思了：不是以力壓，而是以“順”。把心緒順住，把風(fēng)順住。
可就在他覺得一切都穩(wěn)住的時候，臺前的紙旗忽地“啪”地一聲折了一角，似被什么看不見的指頭彈了一下。
緊接著，一只麻雀從老槐樹的高枝間沖出來，劃過人群頭頂，低得幾乎要撞到清雅的肩。
有人驚呼，孩子“哇”地叫。
麻雀卻硬生生提了一口氣，飛直了，又鉆進(jìn)屋檐下，撲棱兩下，不見了蹤影。
說書人眼角余光掃到這一幕，竹板不著痕跡地加快半拍，把那絲亂象輕輕蓋過去。
“好。”他收聲，抬手示意：“壓驚已過?！?/p>
人群先是愣了一下，隨之響起掌聲。
掌聲不算熱烈，卻很實(shí)在，像冬天里剛好夠暖的一爐炭。
有人回頭笑著說：“看嘛，講鬼神也好，講人事也罷，終歸是人把心穩(wěn)住了?！?/p>
也有人小聲嘀咕：“鳥飛得低，明兒怕是要變天。”
王三魁從人堆里退出來，嘴角冷冷一扯：“玩意?！?/p>
他把草梗又叼回嘴里，沖林河那邊瞟了一眼，目光像刀背，鈍，卻涼。
林河下意識地護(hù)了護(hù)臂彎里那包著釘子的紙袋，不知道自己在護(hù)什么。
說書人把竹板一收，向四周拱手：“今日到此。諸位，散場莫擁擠?！?/p>
他把醒木最后輕輕一扣，像給這場說書封一層漆。
等人群潮水般漸漸退去，他才把背后那面“古今傳”的小旗取下來，卷成一條，夾在腋下。
林河看見他準(zhǔn)備離開，忍不住上前：“先生，您說的……那支笛，真的在咱這兒？”
說書人轉(zhuǎn)頭看他，眼里并無驚訝，只像早預(yù)料到會有人來問。他看了看林河，又看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清雅，笑意里帶了點(diǎn)打量：“你年紀(jì)小，膽子不小?！?/p>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道：“舊話說，無笛不風(fēng)，無風(fēng)不渡。你記著這八個字就行?！?/p>
“什么意思？”
“等你該懂的時候，就懂了。”說書人把醒木塞進(jìn)袖里，壓低聲音，“另一個舊話——鳥若墜，勿去看?！?/p>
林河怔怔的，正要再問，父親的聲音隔著風(fēng)傳來：“走了！”
他回頭，父親已經(jīng)把扁擔(dān)扛起，站在街口。
林河“哦”了一聲，回過頭時，說書人已隱到人潮里，只留下一截青布衣角，被風(fēng)輕輕揚(yáng)起一下，便不見了。
碎花裙的女孩從臺邊下來，手心還揣著那卷紙。她站在街心猶豫片刻，像要往林河這邊走，又像要繞過去。
林河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腳尖動了一下，最終還是被父親的一聲短促的呼喚拽住了。他抬手，朝她晃了晃那袋釘子，勉強(qiáng)笑了笑，像在說“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也笑了，眼尾彎起來，像午后的水面出現(xiàn)一條細(xì)細(xì)的亮。
風(fēng)從北頭又吹來一縷，輕輕。
街角的麻雀從屋檐下?lián)淅饬艘幌?，沒落下來。
只有老槐樹的樹皮忽然剝落下一小片，啪地貼在地上，很快被來往的人腳跟踩碎。
——
那天傍晚，云在河面上聚成了一道低低的堤，像要把天與水并在一處。
林河回家的路上一直回味著“無笛不風(fēng)，無風(fēng)不渡”這八個字，怎么想都覺得古怪。
等他走到老祠堂拐角，忽聽得里面“咔嗒”一聲，不輕不重，像誰在屋里撥了一下什么。
他下意識想探頭，卻在耳邊想起說書人的第二句舊話——鳥若墜，勿去看。
腳步一頓，牙關(guān)輕輕一咬，他還是把目光從那道暗門上移開了，跟上父親的步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祠堂深處的供桌下，那根裂成兩半的香腳邊，正慢慢爬出一道細(xì)細(xì)的紅。
風(fēng)過，燈影斜。
長街盡頭，碎花裙的女孩抱著紙卷站在門檻上，回頭看了看空下來的臺子，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轉(zhuǎn)身，往文化站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