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牢房里,潮氣與血腥、羊脂與松脂的氣味膠著在一起,壓得燈火都似在喘息。
林天把粗陶杯往案上一頓,杯底撞出“當(dāng)啷”一聲脆響,像在給接下來的話定拍子。
“你懂個(gè)屁。”
他斜睨扶蘇,聲音不高,卻帶著粗糲的砂粒感。扶蘇儒衫袖口一顫,指節(jié)因握拳而泛白,齒縫里擠出一句:“林先生,請注意你的言辭!”
“言辭?”
林天嗤笑,手肘撐膝,身子前傾,燈焰在他瞳仁里跳動成兩簇野火。
“大丈夫生于世間,吞風(fēng)飲雨,若要句句斟酌,不如去做閹宦!隨性而為,才是真男人?!?/p>
他擺擺手,像趕走一只嗡嗡叫的蚊蚋,“行了,不跟你繞儒家的圈子。
你可知我為何偏要談法家?”
扶蘇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壓下怒火,聲音低而審慎:“莫非法家,還有可取之處?”
“不錯?!?/p>
林天斂去嬉笑,神色一肅,竟顯出幾分書卷外的鋒棱。
“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天子庶民,同受一繩之束,這才是大秦能橫掃六合的根骨。”扶蘇眉心微蹙,似在權(quán)衡詞句,最終開口:
“然則諸家攻訐法家,正因廷尉李斯所定《秦律》苛猛,黔首怨嗟,儒墨道農(nóng)皆指其殘賊。既知眾怒難犯,先生為何仍獨(dú)重法家?”
林天抬手,指背在案面輕叩三下,篤、篤、篤——像在敲一口無形的鐘。
“因?yàn)榉苁橹箰?。?/p>
他抬眼,目光穿過扶蘇肩頭,直落到對面石墻——那堵墻后,正立著大秦的皇帝?!叭寮抑芏Y固美,可有個(gè)窟窿:它把天下系在‘信義’二字上。
若有人撕毀誓約、踐踏諾言,卻得了千金之賞,旁人還會守禮嗎?
一旦失信得利,信便成了笑話。
人人猜忌,步步設(shè)防,那時(shí)周禮的玉帛,可擋得住利刃?”
扶蘇下意識搖頭,聲音微顫:“人豈會如此?我不信?!?/p>
石墻后,嬴政冷嗤一聲,低沉如鼓:“蠢貨!列國盟誓,墨跡未干便刀兵相見,何況匹夫?”
蒙毅垂首,小聲勸慰:“陛下,大公子只是浸染儒風(fēng)太深……”
嬴政抬手,示意噤聲,旒珠掩住眸底風(fēng)云,卻掩不住側(cè)耳傾聽的急切。
牢內(nèi),林天嘆口氣,似在憐憫,又似在揭開膿瘡:“人們守禮守信,是因信義能帶來利。
若守信譽(yù)反致家破人亡,誰還肯守?
當(dāng)信義崩塌,唯律法可兜底。
法不問你心,只問你行——棄灰于道,黥;盜一錢,刖;殺人,死。
嚴(yán)苛是嚴(yán)苛,卻明明白白告訴天下:越線者,必付代價(jià)?!?/p>
扶蘇眉頭擰得更緊:“可《秦律》之酷,亦有倒灰黥面之譏,豈非苛細(xì)?”
林天大笑,笑聲在穹頂撞出層層回聲:“律如舟,過急灘則加楫,入緩水則收櫓,焉有一成不變之理?
今日棄灰黥面,明日可改為罰金;今日盜一錢刖,后日可改為城旦舂。
改法非廢法,正因嚴(yán)苛,才需時(shí)時(shí)檢視漏洞,補(bǔ)其闕失。
若因一時(shí)之酷便全盤否定,才是懦弱無能?!?/p>
他抬手,以指蘸酒,在案面寫下一行水跡——“法與時(shí)轉(zhuǎn)則治”。
水痕未干,燈火搖曳,仿佛那行字隨時(shí)會活過來,游向未知的將來。
扶蘇怔怔望著那行字,燈火在他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一時(shí)竟忘了反駁。
石墻后,嬴政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像鋒刃掠過夜色——
“法與時(shí)轉(zhuǎn)則治……”
帝王無聲地重復(fù),指節(jié)在太阿劍柄上輕輕一點(diǎn),似把這句話刻進(jìn)骨髓。
逼仄的牢房里,潮氣、羊脂與松脂的味道混作一團(tuán),燈火只剩豆大,卻照得林天眸子極亮。
他伸指在案上劃了道油跡,聲音不高,卻像刀鋒在石壁上來回刮擦——
“比如‘棄灰于道者黥’,大可改為‘令犯者清掃街道一月’。
除十惡不赦與死罪難逃外,其余皆可易刑為役:
盜人一斗粟,囚三年;三年之內(nèi),返贓、償值、習(xí)工,既罰其身,亦濟(jì)其困。
坐牢非為泄憤,而為補(bǔ)過?!?/p>
他頓了頓,舉杯就唇。
濁酒滑過喉管,卷起一陣辛辣,他抬袖抹去酒漬,目光穿過燈火,直刺扶蘇。
“楊浩,記住八個(gè)字——”
指節(jié)輕叩案板,篤篤兩聲,如更鼓定音:
“律法之下,人人平等?!?/p>
隔壁暗處,嬴政眉峰陡然一挑。
牢壁幽濕,映得他冕旒下的臉半明半暗。
“人人平等?”
他低低重復(fù),似在齒間嚼碎這四字,忽而冷笑。
“朕貴為天子,一語可決億兆生死,何來平等?”
蒙毅單膝在側(cè),聞言立刻俯首:“陛下承天受命,豈與黔首同科?”
嬴政微一頷首,指尖摩挲劍首饕餮紋,殺機(jī)掩在眸底,不再言語。
牢內(nèi),扶蘇卻似被雷殛,猛地后退半步,鐵鏈嘩啦亂響。
“不可能!天地君親師,層層綱常,怎可平等?”
林天把空杯倒扣,杯底殘酒沿壁緩緩滑落,像一條蜿蜒的血線。
“所以律法須常改,常改方得公平?!?/p>
他忽地咧嘴,露出一點(diǎn)白森森的牙,“再贈你九個(gè)字,敢聽否?”
扶蘇強(qiáng)撐鎮(zhèn)定,喉結(jié)滾動:“莫要拖延,我……楊浩并非膽小之輩?!?/p>
“好。”
林天一字一頓,聲如鐵錘擊砧——“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p>
轟隆!牢頂石窗驟亮,一道青白閃電劈開烏云,雷聲滾過長空,震得鐵柵嗡嗡。
瓢潑大雨瞬息傾瀉,水線順著石縫灌入,在地面匯成細(xì)小的溪流。
扶蘇雙腿一軟,噗通坐倒在稻草上。
他手指顫抖,指向林天,聲音被雨聲撕得破碎:
“你……你可知此言何罪?千刀萬剮、株連三族!”
隔壁,電光忽明忽暗,照出嬴政半張側(cè)臉——
眸底殺意如沸,卻又被雷火映得森白。
蒙毅驚覺,帝王的五指已緊扣劍柄,青筋畢露。
林天卻只是抬眼,望向天井瀉下的雨幕,任由水珠打在臉側(cè),像一場早來的審判。
他輕聲一笑,帶著微醺的狂意:
“怎么?被嚇到了?
可若律法不能束天子,終究只是權(quán)貴的鞭子、百姓的枷鎖。
千年之后,山河易姓,鞭子仍換只手揮舞——
那才叫真正的大逆不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