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上的燈芯被潮氣浸得半明不滅,火光在林天臉上跳動,像給他鍍了一層薄薄的銅。
扶蘇僵直地站著,鐵鏈貼在腕骨上,冰涼得發(fā)痛。
牢外雷雨未歇,雨腳如麻,順著穹頂縫隙滲成一線,滴答、滴答,仿佛更漏在催命。
林天撣了撣袖口油漬,神色泰然自若,仿佛方才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是隨口吟了一句詩。
“怎么,真被嚇到了?”
他挑眉,語氣帶著酒肆里的輕佻。
“來啊,殺我。
我巴不得早死早超生?!?/p>
說罷,竟真往前踏兩步,囚衣下擺掃過污水,濺起點(diǎn)點(diǎn)泥星。
他偏頭,沖幽暗的甬道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就算秦始皇此刻站在我面前,我也照說不誤。
可惜……”
他咂咂嘴,像為自己錯失一場好戲而惋惜,“陛下不在這兒?!?/p>
扶蘇指尖顫抖,指節(jié)因握拳而泛青,卻一句話也吐不出。
林天轉(zhuǎn)過身,背對他,聲音陡然拔高,像在空曠的殿廷里宣講:
“繼續(xù)說我那第三樁罵——儒家。
世人稱孔子為‘至圣先師’,孔夫子若地下有知,怕要先給自己辦個私學(xué)。
他的本事,本在教育,不在治國。
七十二賢人,三千弟子,薪火相傳,這才是儒家的根。
治國之道,從來沒什么‘最強(qiáng)’,只有‘最合時’。
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把合適的位置留給合適的人,如此而已。”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二”字,在燈火前晃了晃。
“比如——”
“把孔夫子放在太學(xué)祭酒的位置上,他能教化萬民;
把他塞進(jìn)廷尉府,三天就得哭鼻子。
同理,把韓非塞進(jìn)杏壇,弟子們得先學(xué)會怎么防被告;
把韓非塞進(jìn)御史臺,天下貪官夜里都睡不踏實(shí)。
這才叫各得其所。”
扶蘇的肩膀松了松,似在不知不覺中把這番話聽進(jìn)了耳。
林天卻話鋒一轉(zhuǎn),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老鼠:
“哦對了,還有一樁事,能證明你家大公子蠢得冒青煙——
這次焚書坑儒,他被人當(dāng)槍使了,尚且不自知?!?/p>
扶蘇眉峰驟斂,聲音壓得極低:“誰敢拿大公子當(dāng)槍?”
林天盯著他,心里冷笑:“蠢得真夠徹底?!?/p>
面上卻一本正經(jīng):“自然是你的恩師淳于越,以及他背后那幫儒生,再加六國遺老遺少?!?/p>
扶蘇臉色一沉:“恩師上書,是為被坑殺的大儒、為天下典籍,怎算得被人利用?
再者,六國早已灰飛煙滅,與今日之事何干?”
林天嗤地一聲,像聽見稚童說夢話。
“你懂什么?
焚書坑儒這把火一起,諸子百家必然人人自危。
墨者失其簡,醫(yī)者失其方,兵家失其圖,農(nóng)家失其籍——
他們怨恨的矛頭不會只對準(zhǔn)咸陽宮,還會對準(zhǔn)六國舊貴族。
六國貴族正好趁勢招手:‘來我這里,藏書可保,弟子可免。’
如此,天下士人盡入彀中,六國殘燼便可借尸還魂。
淳于越那一折奏疏,不過是遞到火堆旁的干柴。
柴燃火旺,火借風(fēng)勢,風(fēng)從六國來。
你家大公子卻傻乎乎地往火里跳,還自以為在救火?!?/p>
扶蘇呼吸變得粗重,鐵鏈在腕間“嘩啦”作響。
“可若如此,”他聲音沙啞,“更該阻止焚書坑儒才是!
此事與恩師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林天咧嘴,露出一個“你果然沒聽懂”的表情。
“正因你不懂始皇帝為何要焚書坑儒,才會問出這等蠢話。
但凡你知道根由,就絕不會再替淳于越開脫。”
再一次被罵“蠢”,扶蘇的臉由白轉(zhuǎn)赤,又由赤轉(zhuǎn)青。
他咬緊后槽牙,終是低頭拱手:“請林先生明言?!?/p>
燈火跳了一下,仿佛也被這暗涌的殺機(jī)驚動。
林天俯身拾起一根稻草,在指間繞了兩圈,輕輕一扯——
草莖斷裂,發(fā)出極輕的“啪”。
“想知道?
那你就給我豎好耳朵,接下來我要說的,可不止一條人命,而是整個大秦的生死簿。”
逼仄的牢房被一盞殘燈烘得半明不昧,燈芯劈啪一聲,爆出一?;鹦?,像將熄未熄的爝火。
林天把稻草墊高,半倚半坐,目光穿過扶蘇肩頭,仿佛透過石壁直望咸陽宮闕?!澳俏覇柲恪?/p>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鐵釬鑿石的脆勁,“扶蘇拼死諫止焚書坑儒,究竟圖個什么?”扶蘇幾乎脫口而出:“當(dāng)然是救儒生、保典籍,也保父皇的仁名,使天下人知陛下愛民如子!”
隔壁,蒙毅心頭一熱,忍不住低聲:“陛下,大公子心里終歸有您。”
嬴政面無表情,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繼續(xù)聽。燈火在他冕旒上跳動,映得十二旒玉珠一片冷光,看不出悲喜。
林天卻嘆了口氣,那嘆息像井底回音,一圈圈撞在扶蘇耳鼓。
“這便是扶蘇的迂腐。他只看見焚書坑儒眼前的瘡疤,卻沒看見——若真被你們攔下,大秦會得什么惡疾。”
“不可能!”扶蘇聲音陡然拔高,鐵鏈嘩啦,“焚書坑儒才是毒瘤!你休要顛倒黑白!”
林天被頂?shù)没鹌穑帧芭尽钡嘏脑诎干?,油星四濺:“你懂個屁!”
扶蘇猛地側(cè)過臉,衣袖帶起一陣風(fēng):“粗俗!”
林天不理,只把聲音壓得極低,像剝筍般層層揭開:“你可知道,一切的根子,在淳于越幾個月前的那一席話?”
扶蘇一怔,試探地抬眼:“……師古還是師今的宮宴?”
“正是?!绷痔禳c(diǎn)頭,語氣忽然沉靜,仿佛瞬間置身那場燈火輝煌的咸陽宮夜宴————銅鶴燈樹千枝并燃,把章臺殿照得白晝一般。
淳于越寬袍大袖,立于丹墀之下,聲如洪鐘:“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
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何以相救?
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言罷,殿中數(shù)百博士齊聲應(yīng)和,衣袖翻動如潮。
嬴政面沉似水,李斯越班而出,針鋒相對:“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以治。
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p>
林天收回目光,聲音冷下來:“淳于越這番話,表面是諫封建,實(shí)則把刀架在郡縣制的脖子上。
若讓此論流傳,天下儒生必借古非今,六國遺族必借尸還魂。
郡縣一廢,大秦頃刻分崩。
你扶蘇,卻要把這把刀的刀柄遞得更穩(wěn)?”
扶蘇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嘴唇哆嗦:“那……那與焚書坑儒何干?”
林天身子前傾,幾乎貼上扶蘇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針:“焚書,燒的是六國舊史、百家私議;
坑儒,坑的是借古惑眾的口舌。
只有把根子刨了,郡縣這棵大樹才不被蟲蠹。
你們口口聲聲‘救儒生’,卻不知救下的恰是啃樹干的蠹蟲!”
扶蘇踉蹌一步,鐵鏈嘩啦作響,像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碎裂。
林天抬手,指背在案上緩緩寫下“郡縣”二字,又重重一抹,水跡拖出一道黑痕,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扶蘇,你以為你在救人,其實(shí)你差點(diǎn)把大秦推向深淵。”牢房陷入死寂,只余燈芯噼啪。
隔壁,嬴政的指節(jié)無聲收緊,太阿劍在鞘內(nèi)低低嗡鳴,似在回應(yīng)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