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橫卷云臺,千丈白練懸空。
沈無垢立于云臺中央,衣白勝雪,袖口卻滲出暗紅,像雪地里悄悄綻開的臘梅。
牧缺被他單手按在腳邊——狗形,頸套鎖靈環(huán),環(huán)上雷紋緊貼血脈,每一次心跳都被放大成鼓,震得云臺微微共振。
臺下三千弟子、九峰長老、各脈執(zhí)事,以及聞訊而來的外宗賓客,黑壓壓鋪滿雪坡。
水鏡殘片懸于高空,將一人一犬的影子投向四方,像兩面相互撕咬的旗幟。
沈無垢抬手,指尖落在狗頭,輕撫。
動作溫柔得仿佛只是替弟子拂去落花,可牧缺在他袖口聞到濃烈的腥甜——那是自己嬰血的味道,混著雷火與酒漿,從沈無垢腕底白綾里一點點滲出。
狗嘴不能言,少年嗓音卻透過鎖靈環(huán),在云臺每個人的耳鼓里響起:
“師父,你袖口藏著我半條命,卻要我百日伏誅?”
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刺進熱油。
弟子方陣頓時嘩然。
戒律長老柳折眉站在最前排,左腕纏著藥紗,裁命盤碎片別在腰側(cè),目光比風雪更冷:“沈師弟,當眾安撫妖犬,是何用意?”
沈無垢未答,只垂眸凝視狗眼。
那雙犬瞳此刻澄澈得近乎殘忍,倒映他白衣上的血跡,也倒映他藏得極好的焦躁。
他啟唇,聲音不高,卻被陣法放大,滾過云臺每一寸積雪——
“百日之內(nèi),我親手斬犬?!?/p>
八個字,如八道驚雷,把三千弟子的嘈雜劈成死寂。
緊接著,更大的風暴在人群里炸開。
“親手?他養(yǎng)的狗,他親手斬?糊弄誰!”
“怕不是想私吞劍胚!”
“聽說執(zhí)法堂要活剖取嬰,沈長老舍不得了?”
議論聲像雪崩,一浪高過一浪。
沈無垢神色不動,掌心卻驟然收緊。
鎖靈環(huán)雷紋暴漲,牧缺后肢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裂響,少年嗓音卻笑:“聽見了嗎?他們逼你殺我,也逼你保我?!?/p>
柳折眉上前一步,雪沫被他劍氣震碎:“劍胚乃宗門共有,百日太久,夜長夢多。依律——即刻剖犬,當眾封存!”
話音落地,九峰長老里立即有人附和。
鑄劍峰首座抬手,袖中飛出赤銅鎖鏈,嘩啦啦纏向狗頸;
藥谷谷主祭出碧玉丹鼎,鼎口倒懸,欲將犬身直接收入鼎內(nèi)煉化;
馭獸堂主吹動骨哨,三頭金瞳巨鷹破空而下,利爪對準狗脊。
沈無垢白衣獵獵,袖口血珠滴落,在雪地綻開一朵朵猩紅小花。
他抬手,指尖一點,赤銅鎖鏈寸寸結(jié)冰;
再點,丹鼎倒卷,鼎蓋砰然合攏,把藥谷谷主自己罩了進去;
第三指輕彈,骨哨炸成齏粉,巨鷹哀嚎著墜向云臺外深淵。
三峰首座同時悶哼倒退,臉色慘白。
沈無垢聲音溫和,卻裹著不容抗拒的威壓:“犬是我徒,劍胚是我鑄。百日之期,誰再擅動——同罪。”
柳折眉冷笑,裁命盤碎片在掌心嗡鳴:“沈長老是要獨吞?”
“吞?”沈無垢低笑一聲,白袖翻飛,露出腕骨那道舊疤,“我若真想吞,早在玄冰崖頂就吞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俯身,抱起狗形牧缺,動作輕得像捧起一片雪。
犬血沾白衣,紅白刺目。
鎖靈環(huán)雷紋仍在閃爍,卻不再收緊。
少年嗓音貼著他耳廓,低得只有兩人可聞:“師父,百日太久,我怕你演不下去?!?/p>
沈無垢指尖微頓,聲音更輕:“那就讓他們逼我演快點?!?/p>
下一瞬,他抬手,將狗高高拋起。
牧缺在半空化出少年身形,雷火凝成殘劍,劍尖直指沈無垢眉心。
所有驚呼卡在喉嚨——
砰!
殘劍在距沈無垢一寸處自行崩碎,雷火倒卷,化作鎖鏈,將牧缺重新拖回狗形,重重摔在云臺。
白衣人收手,廣袖垂落,遮住微顫的指尖。
“看清楚了?”沈無垢目光掃過眾長老,“犬性未馴,劍胚未穩(wěn)。百日之內(nèi),我若斬不了,自以命抵?!?/p>
柳折眉瞇眼:“命抵?你的命可抵不起宗門損失?!?/p>
沈無垢微笑,笑意不達眼底:“那就加上玄冰崖底三千雷火,加上我這條右臂——夠不夠?”
他抬手,并指如刀,直劈自己左肩。
鮮血噴薄,整條手臂齊肩而斷,墜入雪地,瞬間被風雪掩埋。
云臺死寂,連風雪都忘了呼嘯。
牧缺狗瞳驟縮,鎖靈環(huán)雷紋失控,在他頸間炸出焦黑血洞。
少年嗓音嘶?。骸吧驘o垢,你瘋了!”
沈無垢用僅剩的右手按住狗頭,指腹摩挲那道血洞,聲音溫柔得像雪落:
“瘋?我只是教他們,逼我殺你之前,先學會怕我?!?/p>
他抬頭,斷臂處血如泉涌,卻面不改色。
“百日之期,自今日始。犬若逃出云臺,我死;犬若被旁人擒殺,我滅他滿峰;百日之后,犬仍活——我斬?!?/p>
風雪呼嘯,無人再敢出聲。
沈無垢抱起狗,轉(zhuǎn)身走向云臺最高處。
每一步,血腳印在雪地里開出猩紅梅花,一路蜿蜒,像給宗門寫下一封血書。
牧缺窩在他臂彎,鼻尖滿是嬰血與斷臂的腥甜。
少年嗓音低得只剩氣音:“師父,你究竟想救我,還是想殺我?”
沈無垢垂眸,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答:
“我想讓你活夠一百天,再親手送你上路——這樣,他們才會永遠記得,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