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玄的手指深深掐進(jìn)妹妹單薄的肩背,野菊香混著少女發(fā)絲間的草屑味涌進(jìn)鼻腔。
院外李云鶴的青銅鈴還在叮鈴作響,像根細(xì)針一下下扎著他后頸的汗毛。
"瑤瑤,李長老剛才在林子里堵我。"他松開手,捧起妹妹凍得發(fā)紅的小臉。
姬瑤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睫毛上還沾著曬野菊時落的金粉,"他想要盤古印。"
"那...那我們跑吧!"姬瑤的指甲摳進(jìn)他手腕,"連夜去鎮(zhèn)里找王貨郎,他說過能送我們?nèi)?..去更遠(yuǎn)的地方!"
"跑不掉的。"姬玄扯過院角的破毯子裹住妹妹,柴房漏風(fēng)的縫隙里,李云鶴的腳步聲已經(jīng)停在隔壁張嬸家門口。
他能聽見那老東西中氣十足的笑:"張嫂子,可瞧見我家小玄了?"張嬸的應(yīng)答含糊不清,混著鍋鏟敲鐵鍋的脆響。
"他在試探。"姬玄把妹妹按在炕沿,從懷里摸出半塊烤紅薯——早上出門時瑤瑤硬塞的,"如果我們連夜跑,他肯定追。
這山坳就一條出路,他守著隘口三天,我們就得餓暈在林子里。"
姬瑤突然抓住他沾著草屑的袖口:"哥,我今天去河邊洗衣,聽見李長老跟趙獵戶說...說這月要多備些獸夾。"她的聲音發(fā)顫,"趙獵戶問是不是要對付那頭傷了二柱的花斑豹,李長老笑了,說'不是畜生,是比畜生金貴得多的活物'。"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炸開。
姬玄盯著跳動的火光,盤古印在袖中發(fā)燙,像塊燒紅的炭。
他想起李云鶴摸劍柄時指節(jié)的白,想起那老東西說"山林里多具尸體誰在意"時,瞳孔里跳動的綠——像極了去年冬天,他在雪地里撞見的餓狼。
"今晚別睡。"他摸出藏在梁上的短刀,刀鞘裹著的粗麻布里,還塞著姬瑤攢的南瓜籽,"等他睡下,我去他屋后頭看看。"
"不行!"姬瑤撲過來搶刀,發(fā)頂?shù)囊熬毡蛔驳蒙⒘耍?哥你昨天被他撞破盤古印,今天再去...萬一他早有防備?"她突然踮腳湊到他耳邊,"我有個主意——李長老不是想等我們慌嗎?
我們偏不慌。
明天你照常跟阿虎叔去林子里練拳,我裝成什么都不知道,給他端茶送水。
他摸不清虛實(shí),說不定就露馬腳了。"
姬玄的呼吸一滯。
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jìn)來,正落在妹妹仰起的臉上。
她才十四歲,可眼睛亮得像淬過的劍——像極了前世,他在不周山下見過的,那些抱著石塊砸向天道神雷的女兵。
"好。"他把短刀重新塞回梁上,指尖蹭過南瓜籽的硬殼,"聽瑤瑤的。"
第二天的日頭剛爬上樹梢,阿虎就背著箭筒來拍門。
這位獵戶的絡(luò)腮胡上沾著露水,腰間掛的野雉還在撲騰:"小玄,今天去后山石壁練攀援?
你上次說鍛體七境要練腰背力,我找了處好地方。"
姬玄應(yīng)了一聲,余光瞥見窗口閃過姬瑤的影子——她正踮腳把曬好的野菊往竹匾里收,見他看過來,悄悄比了個"放心"的手勢。
后山石壁背陰,青苔滑得像涂了油。
阿虎叼著草莖,看著姬玄第三次從半腰滑下來:"腰腹要繃??!
你當(dāng)自己是崖上的鷹,翅膀展開了就不能抖!"他蹲下來,粗糙的手掌按在姬玄后腰,"感受這股力——從腳底往上竄,到丹田打個轉(zhuǎn),再送到指尖。"
姬玄咬著牙在爬。
風(fēng)掠過耳際時,他鬼使神差地想起盤古印。
暗金光芒在掌心若隱若現(xiàn),他試著引動那股熱流——不是吞噬,是吸收。
山風(fēng)突然變了味道。
他能清晰捕捉到每一絲飄過來的靈氣,像春溪里的碎銀,順著指尖鉆進(jìn)印里,再反哺回識海。
原本發(fā)酸的太陽穴慢慢漲起暖意,連滑膩的青苔觸感都變得清晰可辨。
"小玄?"阿虎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你...你剛才爬得比猴子還快!"
姬玄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攀到了石壁中段。
他松開手跳下來,掌心的盤古印涼絲絲的,像塊浸過泉水的玉。
阿虎湊過來盯著他掌心:"你這胎記...今天顏色好像深了?"
"許是曬的。"姬玄把掌心藏進(jìn)袖中,心跳得厲害——原來吸收靈氣能恢復(fù)精神力!
昨天和李云鶴對峙時消耗的那點(diǎn),此刻竟已補(bǔ)了個七七八八。
返程時路過村口老槐樹下,兩個洗衣的婦人正壓低聲音說話。
"王二家的男人前天進(jìn)山,到現(xiàn)在沒回來。"
"噓!上回劉獵戶失蹤前,也說看見李長老帶著包袱往鷹嘴崖去。"
"可別瞎說!
李長老是咱們村的護(hù)道者,當(dāng)年還殺過吃小孩的狽..."
"吃小孩的狽?"另一個聲音突然拔高,"那狽的皮不是掛在李長老屋梁上?
我上月去送米,瞧著那皮上的抓痕——比狽爪子長多了,倒像..."
"二柱娘!"阿虎咳嗽一聲,扛著箭筒大步走過去,"日頭毒,快把衣裳收了。"
兩個婦人嚇了一跳,抱著木盆跑遠(yuǎn)了。
姬玄盯著她們背影,喉嚨發(fā)緊——上個月劉獵戶失蹤時,他還幫著找過三天。
那漢子說要去鷹嘴崖采靈芝給老娘治病,結(jié)果只在崖底找到了半只帶血的鞋。
"別往心里去。"阿虎拍了拍他肩膀,"山里頭本就多意外。"可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箭筒上的銅箍,那是姬玄去年幫他修的,"對了,今晚我值夜巡,你要是...要是想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我陪你。"
姬玄沒接話。
月光爬上瓦檐時,他摸黑溜出家門,腰間別著阿虎送的淬毒短刃。
山風(fēng)裹著松針香灌進(jìn)領(lǐng)口,他沿著村外的青石板路走,每十步就停住,把耳朵貼在地上——這是阿虎教的,能聽見五十步外的腳步聲。
第三遍繞到村西頭時,他的腳尖踢到了什么。
蹲下身摸,是截細(xì)藤,纏著帶倒刺的鐵蒺藜。
再往旁邊尋,又發(fā)現(xiàn)三四個同樣的陷阱,偽裝得極妙,用松針和腐葉蓋著,不仔細(xì)看根本瞧不出。
"抓活的。"他蹲在陷阱邊,指尖劃過鐵蒺藜的倒刺。
這些陷阱不致命,但能把人腿筋挑斷——和李云鶴說的"比畜生金貴的活物",正好對上。
盤古印在袖中發(fā)燙,像在回應(yīng)他的憤怒。
姬玄突然想起姬瑤的話:"要讓他以為我們沒察覺。"他扯了把草蓋回陷阱上,轉(zhuǎn)身往村東頭走——那里,李云鶴的院子還亮著燈。
窗紙上映著晃動的人影,是李云鶴在翻找什么。
姬玄貼著墻根湊近,聽見瓷器碎裂的脆響,接著是老東西的罵聲:"那小崽子藏得倒深!"
"長老,要不等明晚?"另一個男聲,姬玄沒聽過,"那丫頭每天寅時去河邊挑水,我們..."
"閉嘴!"李云鶴的聲音突然壓低,"那小子今天在林子里的動靜不對,靈氣波動比前天強(qiáng)了三倍。
再拖下去,怕是要生變。"
姬玄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正要退開,窗紙突然被風(fēng)掀起一角,映出李云鶴手中的東西——半塊青銅殘片,刻著和盤古印相似的紋路。
"子時三刻,鷹嘴崖。"李云鶴的聲音像淬了冰,"帶夠人手,活要見人,死...死了就把盤古印摳出來。"
夜更深了。
姬玄蹲在村口老槐樹上,看著李云鶴裹著黑斗篷出了門。
他腰間的青銅鈴被布包著,腳步輕得像片葉子。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那影子拐過土地廟,往鷹嘴崖的方向去了。
盤古印在掌心發(fā)燙,像在催促他追上去。
姬玄望著那道逐漸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喉嚨發(fā)緊——他想起妹妹床頭的南瓜籽,想起阿虎箭筒上的銅箍,想起劉獵戶崖底的血鞋。
風(fēng)卷著松濤從山后涌來。
他翻身下樹,踩著滿地松針,悄悄跟上了那道黑影。
山風(fēng)卷著松針的碎響掠過耳際,姬玄的布鞋尖剛碾過一根枯枝,后頸的汗毛便猛地豎了起來。
他僵在原地,望著前方那道裹著黑斗篷的身影——李云鶴的腳步頓了頓,側(cè)過半邊臉,月光恰好漫過他灰白的鬢角。
"老東西耳朵倒靈。"姬玄喉結(jié)滾動,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淬毒短刃上。
盤古印在袖中發(fā)燙,熱度順著血管往指尖躥,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想起方才蹲在老槐樹上時,印子燙得幾乎要燒穿布料,那時他便知道,這趟跟蹤不是沖動——是盤古印在催他揭開真相。
李云鶴又往前走了兩步,黑斗篷掃過灌木叢,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
姬玄這才敢松了松繃緊的脊背,跟著貓腰鉆進(jìn)一片野杜鵑叢。
他的膝蓋壓到一根帶刺的枝椏,刺痛讓他清醒幾分:不能再靠太近了,這老匹夫能當(dāng)三十年村長老,沒點(diǎn)警覺才怪。
兩人穿過半片密林時,月亮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
姬玄的鞋底沾了層松脂,踩在腐葉上沒什么聲響。
他望著李云鶴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細(xì)長,突然發(fā)現(xiàn)那影子的腳腕處閃了下——是青銅鈴!
方才在窗外窺見的布包沒包緊,露出半截銅紋。
他想起阿虎說過,十年前山匪洗劫鄰村時,帶頭的大當(dāng)家就掛著這種刻著饕餮紋的銅鈴。
"原來他早和山匪有勾結(jié)。"姬玄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想起上個月劉獵戶在鷹嘴崖下發(fā)現(xiàn)的血鞋——鞋幫上的補(bǔ)丁和村東頭王二嬸的針線活一模一樣。
當(dāng)時李云鶴說是野獸拖走了人,現(xiàn)在想來,怕是誰撞破了他們的勾當(dāng)。
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山梁時,李云鶴的腳步忽然停了。
姬玄趕緊貼住一棵合抱粗的古松,樹皮蹭得后背生疼。
他看見老東西抬起鼻子嗅了嗅,像條尋味的獵犬,接著抬手扯了扯斗篷帽子,徑直往崖壁下的灌木叢走去。
那里藏著個山洞。
姬玄瞇起眼。
他打小在山里長大,這鷹嘴崖的每道裂縫都熟得很,可這山洞他從未見過——洞口被藤蔓和苔蘚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若非李云鶴扒開那叢野薔薇,根本瞧不出破綻。
老東西進(jìn)洞前又回頭望了一眼,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
姬玄看見他眼角的皺紋里凝著冷光,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給孩子們分糖時的慈祥?
"三息。"姬玄在心里默數(shù)。
等李云鶴的身影完全沒入黑暗,他才貼著崖壁蹭過去,躲在離洞口五丈遠(yuǎn)的巨石后。
山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他后頸的冷汗被吹得發(fā)涼,可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洞里傳來瓷器碰撞的輕響,接著是低低的咒罵:"怎么只剩半塊?"
"啪!"
有什么東西砸在石壁上,碎成幾截。
姬玄屏住呼吸,看見一道幽藍(lán)的光從洞內(nèi)漏出來,像螢火蟲聚成的團(tuán)。
他的袖中突然泛起灼熱,盤古印燙得幾乎要穿透布料,在他手腕上烙出紅印——這是自覺醒以來從未有過的反應(yīng)!
"玉簡!"姬玄瞳孔收縮。
他雖沒見過真正的洪荒秘寶,但聽阿虎說過,上古修士常用玉簡封存功法或秘密,好的玉簡會自行發(fā)光。
此刻那幽藍(lán)光芒里,他隱約看見李云鶴的手在發(fā)抖,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玉簡表面,像在撫摸什么心肝寶貝。
"等拿到盤古印......"李云鶴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那小崽子要是識相,還能留個全尸。"
姬玄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妹妹姬瑤今天傍晚蹲在灶前給他擦藥時說的話:"哥,我昨天看見李爺爺往山神廟的香爐里塞了塊破銅片,和你那枚印子上的紋路好像。"原來不是好像,根本就是同一路數(shù)!
"嘩啦——"
山洞里傳來衣物摩擦石壁的聲響。
姬玄猛地縮回頭,就見李云鶴掀著斗篷走了出來,左手揣在懷里,右手虛按著,顯然是在護(hù)著那枚玉簡。
月光下,他臉上的笑比山風(fēng)還冷:"小崽子,等你拿到血魂果,老子再好好疼疼你。"
血魂果?
姬玄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聽阿虎說過,這是生長在極陰之地的靈果,能強(qiáng)行提升鍛體境修士的氣血,但會留下道心暗傷。
李云鶴提這個做什么?
難道......
"走了。"姬玄望著李云鶴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里,這才從巨石后鉆出來。
他摸了摸發(fā)燙的手腕,盤古印的熱度已經(jīng)退了些,可那種血脈里的震顫還在——方才玉簡發(fā)光時,印子幾乎要離體而出,像在渴望什么。
返回的路上,姬玄的腳步比來時更沉。
他踩碎一根枯枝,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遠(yuǎn)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他卻想起妹妹床頭的南瓜籽——那是她攢了三個月,說等他突破鍛體五境要炒了給他慶功的。
"不能再等了。"他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
李云鶴已經(jīng)起了殺心,再拖下去,遭殃的不只是他,還有姬瑤,還有村里那些被蒙在鼓里的老弱。
"阿玄?"
突然響起的低喚驚得他差點(diǎn)拔刀。
月光下,阿虎從樹后轉(zhuǎn)出來,腰間的箭筒隨著動作輕晃,箭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這位比他大五歲的獵人兄弟眉頭皺成了川字:"大半夜的你跑山里來做什么?
方才我去你家找瑤瑤借煙,她說你翻墻走了。"
姬玄張了張嘴,又閉上。
阿虎的爹是前任村衛(wèi)隊(duì)長,十年前護(hù)著村民對抗山匪時被砍斷了腿,后來郁郁而終。
這兄弟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比親哥還親。
"李長老有問題。"他壓低聲音,把陷阱、青銅殘片、山洞里的玉簡全說了。
末了摸出袖中發(fā)燙的盤古?。?方才那玉簡發(fā)光時,這東西差點(diǎn)從我手里飛出去。"
阿虎的瞳孔驟縮,伸手摸了摸印子,又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難怪你這半年力氣見長,原來......"他突然抓住姬玄的肩膀,"你信我不?"
"信。"
"那今晚我和你去李長老院子。"阿虎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短箭,用匕首削去箭羽,"他房后有個狗洞,我十歲時鉆進(jìn)去偷過他藏的臘肉。"
姬玄搖頭:"不行,瑤瑤還在家。"
"我讓王二嬸今晚去陪她,就說你幫我去山里套兔子了。"阿虎拍了拍他后背,"那老東西要是真和山匪勾結(jié),咱們得先拿到證據(jù)。
你忘了劉叔的血鞋?
還有上個月張獵戶家丟的半袋鹽——都進(jìn)他的腰包了!"
山風(fēng)突然大了起來,吹得兩人的衣角獵獵作響。
姬玄望著阿虎眼里的火光,想起小時候被狼崽子追,是這兄弟舉著燒火棍擋在他前面。
他攥緊盤古印,點(diǎn)了點(diǎn)頭:"子時三刻,我在他后墻根等你。"
"好!"阿虎轉(zhuǎn)身要走,突然頓住腳步,"你聽——"
遠(yuǎn)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踩得枯枝噼啪作響。
姬玄的手又按上短刃,可那腳步聲里帶著點(diǎn)熟悉的急促,像是......
"哥——"
夜風(fēng)卷來一聲輕喚,帶著點(diǎn)哭腔。
姬玄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剛要迎上去,就見月光下跑過來一道瘦小的身影,扎著的麻花辮散了一半,懷里還抱著個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