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界線
沉重的烏木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口。門外廊道幽暗的光線,被門內(nèi)密室昏黃的燭光切割吞噬。三道沉默的身影立在光影交界處,如同三尊從黑暗中走出的、帶著各自沉重殺意的石像。
撫遠大將軍沈硯,依舊一身銀甲,卻卸去了象征身份的護心鏡和肩吞,只余簡潔的甲片緊裹著精悍的身軀。他并未佩劍,但那雙骨節(jié)分明、布滿新舊傷痕的手,此刻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cè),指尖卻微微內(nèi)扣,如同蓄勢待發(fā)的鷹爪。他一步踏入密室,銀甲在燭光下反射出冰冷跳躍的光點,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瞬間鎖定了書案后那個玄色龍袍的身影,里面翻涌著被強行壓制的屈辱、冰冷的審視,以及一絲深藏的、近乎實質(zhì)的殺意。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我連同這身龍袍一同劈開,看清內(nèi)里的真相??諝庖蛩倪M入驟然變得凝滯、沉重,帶著戰(zhàn)場硝煙和鐵銹的氣息。
新科狀元柳清言緊隨其后。他身上那件嶄新的緋色官袍在幽暗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清俊的面龐依舊蒼白,但那份在朝堂上幾乎崩潰的羞憤和驚恐,此刻被一種極度的緊繃所取代。他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緒,只有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線,泄露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他走得異常謹慎,每一步都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身體微微前傾,仿佛隨時準備應(yīng)對突如其來的襲擊,又像一只受驚過度、草木皆兵的小獸。他下意識地將雙手攏在袖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似乎在死死攥著什么。
最后是丞相謝危。這位三朝元老,紫袍肅穆,步履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蹣跚。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此刻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刻印著疲憊、驚疑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狠戾。他渾濁的老眼,不再掩飾地射向龍椅,里面燃燒的不再僅僅是臣子的憤怒,更混雜著一種老謀深算的野獸被激怒后的兇光。他的右手,一直看似不經(jīng)意地按在自己寬大的紫袍左胸襟處,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凸起。那股若有似無、混雜在檀香中的硫磺硝石與劇毒腥甜的氣息,隨著他的靠近,在密室本就沉悶的空氣里,變得更加清晰可聞。
三人站定在書案前丈許之地,沉默如同實質(zhì)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墻壁堆積的奏章上,如同三個伺機而動的妖魔。
我端坐于蟠龍椅中,寬大的玄色龍袍幾乎融入身后巨大的屏風(fēng)陰影。臉上再無半分朝堂上的輕佻狎昵,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平靜。目光緩緩掃過三人,最終落在沈硯臉上。
“沈卿,”我的聲音不高,卻在死寂的密室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戍邊多年,風(fēng)霜刀劍,辛苦了?!?/p>
沈硯緊抿的唇線紋絲不動,只有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鷹隼般的目光依舊死死釘在我臉上,帶著審視和無聲的質(zhì)問。
我微微前傾身體,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書案光滑冰冷的表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半藿袢赵诔弥?,多有唐突,”我的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歉意,“實在是……情難自禁?!?最后四個字,我刻意放緩了語速,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他那被龍袍掩蓋的脖頸下方。
沈硯的瞳孔,在燭火跳躍的光芒中,驟然收縮!如同被針尖狠狠刺了一下!他那看似隨意垂放的右手,瞬間緊握成拳,指骨發(fā)出清晰的咯咯聲。一股凜冽如實質(zhì)的殺氣,猛地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如同無形的冰錐,瞬間刺向御座!他那雙冰冷的眼眸深處,翻涌起驚濤駭浪——震驚、難以置信、被看穿的恐慌,以及瞬間被點燃的、狂暴的殺機!他下頜的肌肉繃得像鐵塊,牙關(guān)緊咬,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用最原始的方式扼殺這個洞悉了他最大秘密的人!
密室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柳清言的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驚疑不定地看向沈硯,又飛快地掃了我一眼,臉色更加慘白。謝危渾濁的老眼也猛地一瞇,按在胸前的手微微用力,指節(jié)更加發(fā)白,目光在沈硯和我之間飛快游移,充滿了驚疑和警惕。
我沒有給沈硯任何爆發(fā)的機會,目光已然轉(zhuǎn)向了柳清言。
“柳愛卿,”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寒泉滴落,“新科狀元,文采斐然,國之棟梁。” 我微微停頓,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向他那緊攏在袖中的雙手,“只是……這棟梁之才,似乎心系遠方?不知狀元郎袍袖之中,藏著的……是哪位‘故人’的殷殷囑托?亦或是……關(guān)乎‘故國’的緊要之物?”
柳清言如遭雷擊!整個人劇烈地一抖,清俊的面龐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如同死灰!他那雙一直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急劇放大、收縮,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搖曳的燭火和我冰冷的面容。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攏在袖中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要從中掙脫!他下意識地想要將手藏到身后,動作卻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陛……陛下……”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破碎得不成語句。那瞬間的反應(yīng),幾乎等同于不打自招!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謝危那張布滿深深溝壑、此刻卻因驚怒而微微扭曲的老臉上。
“謝相……”我的聲音放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三朝元老,國之柱石。先帝托孤,倚為心腹?!?我微微瞇起眼睛,視線仿佛穿透了他那按在胸口的紫袍,直刺其下深藏之物,“只是朕很好奇……” 我刻意拉長了語調(diào),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向他最深的秘密,“謝相衣襟之內(nèi),日夜不離身、用秘藥熏香層層掩蓋的……究竟是護佑社稷的‘仙丹’,還是……”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密室,“足以將這太極殿、連同朕與這滿朝文武,一同送上西天的……‘轟天雷’?!”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在密室中炸開!
謝危那佝僂的身軀猛地一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按在胸口的手劇烈地一抖,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死死揪住了那片深紫色的衣襟,仿佛要將其撕裂!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瞬間因極致的驚駭、被戳破的恐慌和滔天的殺意而扭曲變形,渾濁的老眼爆射出駭人的兇光,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瞪著我!一股濃烈到無法掩飾的硫磺硝石與劇毒腥甜混合的刺鼻氣味,猛地從他劇烈起伏的胸口逸散開來,瞬間蓋過了室內(nèi)所有的氣息!
“你……你……”謝危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那聲音里充滿了被徹底撕下偽裝的絕望和瘋狂。他猛地后退一步,身體搖搖欲墜,全靠一股極致的狠戾支撐著。
死寂!絕對的死寂!
燭火瘋狂地跳躍著,將三張因不同原因而瞬間扭曲、充滿殺意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獄修羅。方才還各自壓抑、彼此猜忌的三人,此刻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猛地勒緊脖頸,呼吸粗重,眼神兇戾,渾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致,殺氣在狹窄的空間里激烈碰撞、交織、沸騰!
沈硯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看穿,那目光中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但他按在腰間(盡管那里無刀)的手,卻微不可察地朝著謝危的方向偏移了一絲。柳清言的身體抖得像篩糠,臉色慘白如紙,攏在袖中的雙手幾乎要痙攣,但他驚惶絕望的目光,卻下意識地、帶著刻骨的恐懼,死死鎖定了謝危那劇烈起伏、逸散出致命氣息的胸膛!而謝危,這位老謀深算的三朝元老,在最初的驚駭欲絕之后,渾濁的老眼如同毒蛇般,極其怨毒、極其瘋狂地掃過我和沈硯、柳清言!那眼神里,再無半分臣子的敬畏,只剩下同歸于盡的瘋狂!
三條致命的毒蛇,終于被徹底逼出了洞穴!它們盤踞在方寸之地,毒牙畢露,獠牙相向,致命的毒液在空氣中彌漫!而它們最大的獵物——那個端坐于龍椅之上、仿佛掌控一切的帝王,此刻也暴露在它們交織的、充滿毀滅欲的視線中心!
密室內(nèi)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硝煙的灼痛感。三條毒蛇的嘶鳴無聲地在空氣中碰撞、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尖嘯。
謝危那渾濁老眼中爆射出的瘋狂怨毒,如同實質(zhì)的毒針,首先刺向的,竟是離他最近的柳清言!
“豎子!”謝危的喉嚨里滾出嘶啞的咆哮,如同垂死野獸的嗚咽,帶著令人心寒的狠戾,“老夫早就察覺你形跡鬼祟!你那袍袖里藏著的,是北狄蠻子的密信吧?!想借這昏君之手攪亂朝堂,好讓你主子趁虛而入?!癡心妄想!”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般指向柳清言緊攏的衣袖,指尖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將其撕碎!
柳清言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驚得幾乎跳起來!慘白的臉上瞬間涌上病態(tài)的潮紅,絕望和恐懼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點燃成了歇斯底里的反擊:“老匹夫!你血口噴人!” 他尖聲嘶喊,聲音因極度驚恐而扭曲變調(diào),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并非密信,而是下意識地護在胸前,身體卻控制不住地踉蹌后退,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震得書架上的卷宗簌簌作響。“分明是你!是你這老賊!私設(shè)丹房,煉制邪物!勾結(jié)北狄,意圖不軌!你衣襟里藏的是什么?是毒藥!是火藥!你想炸了這皇宮!炸了所有人!你才是國賊!” 他語無倫次,眼神狂亂,每一句話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謝危最致命的秘密!
“放屁!”謝危徹底暴怒,須發(fā)戟張,紫袍因激憤而劇烈鼓蕩,那股刺鼻的硫磺毒藥氣味更加濃烈地散發(fā)出來?!袄戏驗榻缴琊I心瀝血,豈容你這黃口小兒污蔑!你與這沈硯……” 他那怨毒如蛇的目光猛地轉(zhuǎn)向一直沉默、渾身散發(fā)著恐怖低氣壓的沈硯,“……還有你這來歷不明、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將軍!你們才是一丘之貉!別以為老夫不知道!沈硯!你喉結(jié)下那見不得人的東西是什么?!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沈家血脈!你是北狄派來的細作!是披著人皮的豺狼!” 他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詛咒,狠狠砸向沈硯最深的逆鱗!
沈硯一直緊繃如巖石的身軀,在聽到“喉結(jié)”二字的瞬間,猛地一震!那雙原本死死鎖定我的、充滿殺意的鷹眸,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他腦中炸開!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頭,頸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細微摩擦聲。那雙被戰(zhàn)場風(fēng)沙磨礪得冰冷銳利的眼眸,此刻翻涌起比深淵更黑暗的驚濤駭浪——震驚、被徹底戳破的劇痛、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即將爆發(fā)的、毀天滅地的狂暴!
他死死盯著狀若瘋狂的謝危,緊握的雙拳指骨捏得咯咯爆響,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凸起!那股凜冽的、如同極地寒風(fēng)的殺意,不再僅僅針對我,而是如同失控的狂潮,洶涌地撲向了謝危!喉結(jié)下方,那被銀甲領(lǐng)口半遮半掩的地方,似乎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殺意,而極其輕微地……不自然地凸動了一下!
“老匹夫……”沈硯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處滾動的悶雷,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壓抑到極致的嘶啞,“你……找死!” 最后一個字,如同冰錐碎裂,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死亡宣告!
密室內(nèi)的空氣,在這一刻徹底被點燃!三條毒蛇的互相撕咬,瞬間將矛頭引向了彼此!致命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撕開,潑灑在所有人面前!猜忌、恐懼、被揭穿的恐慌、毀滅對方的狠毒……種種極端情緒如同澆在烈焰上的滾油,轟然爆發(fā)!
柳清言蜷縮在墻角,眼神狂亂地在謝危和沈硯之間掃視,如同被猛獸圍困的羔羊,身體抖得幾乎站立不住。謝危喘著粗氣,怨毒的目光在沈硯和我身上瘋狂掃射,按在胸口的手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衣襟被揪得凌亂不堪,那股致命的混合氣味更加濃郁。沈硯則如同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冰冷刺骨的殺氣牢牢鎖定謝危,一步步向前逼近,沉重的戰(zhàn)靴踏在青磚上,發(fā)出如同喪鐘般的悶響!
而我,端坐于風(fēng)暴中心的蟠龍椅上,如同礁石般紋絲不動。臉上依舊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光芒,如同寒星般一閃而逝。寬大的玄色龍袍袖口下,指尖輕輕拂過腰間緊束的玉帶內(nèi)側(cè),那冰冷的、堅硬的金屬觸感傳來。
幽蟬…碎岳…血飲…
三條毒蛇的毒牙已互相咬住,致命的毒液正在彼此注入?;靵y,是最好的獵場。
就在沈硯那挾裹著滔天殺意、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即將踏過書案陰影的瞬間,就在謝??菔莸氖种敢蜻^度用力幾乎要摳進自己胸口的紫袍、眼中瘋狂之色達到頂峰的剎那——
“夠了!”
我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如同冰水澆頭,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刺破了密室中瘋狂滋長的殺氣和混亂!
那聲音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硬生生止住了沈硯逼近的腳步,也凍僵了謝危即將失控的動作。三雙充滿血絲、被仇恨和恐懼燒得通紅的眼睛,猛地聚焦到我身上。驚疑、憤怒、不解,還有一絲被強行打斷的暴戾。
我沒有看他們。目光垂落,落在書案上那盞唯一的黃銅燭臺上。橘黃色的火焰,正不安地跳躍著,在書案光滑的紫檀木表面投下?lián)u曳的光斑。
“朕今日召三位愛卿前來,”我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倦怠,仿佛方才那場劍拔弩張的鬧劇從未發(fā)生,“并非為了聽你們互相攀咬,也不是為了追究那些……” 我微微停頓,目光終于抬起,緩緩掃過三人因緊張而扭曲的面孔,那眼神深不見底,如同寒潭,“……無關(guān)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p>
“無關(guān)緊要?”謝危嘶啞地重復(fù),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被愚弄的狂怒,按在胸口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沈硯緊抿的唇線紋絲不動,但那雙鷹眸中的殺意,卻如同被強行按住的沸水,翻滾得更加劇烈。柳清言則茫然地看著我,仿佛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yīng)。指尖輕輕敲擊了一下桌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北境烽煙將起,西陲流寇蠢蠢欲動,國庫空虛,民心浮動?!?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壓力,“此乃社稷存亡之秋。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wěn),仰賴諸位肱骨,共度時艱。”
這番話,冠冕堂皇,無懈可擊,卻與他們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形成了荒謬絕倫的對比。
“然,”我的話音陡然一轉(zhuǎn),平靜中透出冰冷的鋒芒,“攘外必先安內(nèi)。”
密室內(nèi)的空氣再次一凝。
“安內(nèi)?”沈硯的聲音如同冰碴摩擦,終于開口,帶著濃濃的諷刺和質(zhì)疑,“陛下所謂的安內(nèi),便是當朝羞辱重臣,如今又將我等拘于此地,聽這……瘋言瘋語?”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謝危和柳清言。
“瘋言瘋語?”我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目光落在謝危那死死按著胸口的枯手上,“謝相,你衣襟之內(nèi),那日夜不離身的‘護心丹’,真的……只是丹藥嗎?那砒霜、硝石、硫磺混合的刺鼻氣味,朕隔著三步遠,亦能嗅到。你府邸后園西北角那座守衛(wèi)森嚴的‘丹房’,煉的究竟是長生藥,還是……” 我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送這滿城生靈上西天的‘引信’?”
謝危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臉色瞬間由漲紅轉(zhuǎn)為死灰,按在胸口的手猛地一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吧聲!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我,里面充滿了被徹底看穿的驚駭欲絕和滔天的怨毒!那衣襟之下,致命的混合氣味更加濃烈地逸散出來。
我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目光如電,瞬間轉(zhuǎn)向柳清言。
“柳愛卿,”我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你袖中緊握之物,那冰冷堅硬的棱角,硌得你夜不能寐吧?那上面刻著的,是北狄王庭的狼頭徽記?還是某個……‘復(fù)國’組織的聯(lián)絡(luò)密令?你族譜上的疑點,那些在你高中后便消失無蹤的‘外鄉(xiāng)人’……狀元郎,你的心,到底向著哪一片土地?”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精準地捅進柳清言心中最深的恐懼之門。
柳清言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頭,身體順著冰冷的墻壁軟軟滑下,癱坐在地。他死死地抱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幼獸般的絕望嗚咽。攏在袖中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卻再也無力遮掩。那絕望的姿態(tài),已是最好的回答。
最后,我的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直刺沈硯!
“沈?qū)④?!”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壓,“你喉結(jié)之下,那層薄薄的、覆蓋著舊傷疤痕的‘假面’,戴著可還舒服?真正的沈家血脈,十五年前便已夭折于漠北風(fēng)雪!你頂替他的身份,蟄伏多年,爬至高位,所求為何?!” 我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那身銀甲,直刺靈魂深處,“你府邸內(nèi)書房,西墻暗格之中,藏著的……是證明你真實身份的密檔?還是……足以號令北境三軍、打敗大胤江山的……‘虎符’?!”
“轟——!”
沈硯那如同山岳般挺立的身軀,在聽到“假面”、“暗格”、“虎符”幾個詞的瞬間,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冰冷!他猛地后退一步,沉重的戰(zhàn)靴踏在青磚上發(fā)出沉悶巨響,仿佛整個密室都在搖晃!那張冷硬如磐石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法掩飾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劇痛和驚駭!鷹隼般的眼眸中,那深藏的、關(guān)于身份的巨大秘密被徹底撕開的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偽裝的堤壩!他下意識地抬手,手指不受控制地、極其隱蔽地撫向自己喉結(jié)下方!那動作,如同最后一塊遮羞布被無情扯下!
三條致命的毒蛇,被徹底剝?nèi)チ怂绪[片!它們最深的秘密,最致命的七寸,被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暴露在彼此充滿殺意和驚駭?shù)哪抗庵校?/p>
密室陷入了一種比死寂更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粗重如風(fēng)箱的喘息聲、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以及燭火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謝??菔莸氖种杆浪罁钢陆?,老眼血紅,怨毒的目光在我、沈硯和癱軟的柳清言身上瘋狂掃射,那股硫磺毒藥的氣息濃烈得令人作嘔。
柳清言癱在地上,抱著頭,身體篩糠般抖動,絕望的嗚咽從指縫中斷斷續(xù)續(xù)漏出。
沈硯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石像,撫在喉下的手指微微顫抖,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鷹眸,死死地盯著我,里面充滿了被徹底看穿的震撼、無法理解的恐懼,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即將不顧一切的瘋狂!
我緩緩站起身。寬大的玄色龍袍在燭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如同展開的死亡之翼。陰影瞬間籠罩了書案前這片小小的空間。
“三位愛卿,”我的聲音恢復(fù)了最初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如同在安撫躁動的猛獸,卻讓空氣冷得刺骨,“你們的秘密,朕已知曉。”
“但,社稷為重。”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一掃過他們劇變的臉。
“謝相,你那‘丹方’與‘引信’,朕可以當作從未見過。甚至,可以為你提供更隱蔽、更安全的所在。條件是……” 我微微停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壓向謝危,“……你手中那支深埋于六部、滲透至州府,足以攪動半個朝堂的‘隱線’,從今日起,只聽命于朕一人?!?/p>
謝危渾濁的老眼猛地一縮,劇烈的喘息瞬間停滯!他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昏君”。那眼神里,驚駭、怨毒、難以置信,最終化作一絲深沉的、如同毒蛇般的權(quán)衡和……一絲微不可察的動搖。
我的目光轉(zhuǎn)向癱軟在地的柳清言,聲音不帶絲毫溫度:“狀元郎,你袖中那枚狼頭印信,還有你與‘故國’往來的密道,朕亦可視而不見。甚至,可以助你達成某些‘心愿’。條件是……” 我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上他的脖頸,“……成為朕的眼睛和耳朵。用你‘故國’的渠道,將朕想讓他們知道的消息,一字不漏地……送回去?!?/p>
柳清言猛地抬起頭,沾滿淚痕的慘白臉上,那雙絕望的眸子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光芒里充滿了恐懼,但更深處,是一種被巨大誘惑點燃的、扭曲的生機!
最后,我的目光,如同兩柄沉重的戰(zhàn)錘,狠狠砸向僵立如石的沈硯。
“沈?qū)④姡蔽业穆曇舳溉蛔兊脽o比肅殺,帶著金戈鐵馬的錚鳴,“你喉下的秘密,暗格中的虎符,朕……可以幫你永遠埋葬。北境三軍,依舊是你沈硯的北境三軍!條件是……” 我向前逼近一步,玄色龍袍的陰影幾乎將他籠罩,“……用你手中的劍,用北狄的血,鋪就朕的龍椅!三個月內(nèi),朕要看到北狄王庭的狼旗,拿在你沈家軍的手下!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洗刷你身上所有的……‘疑慮’!”
沈硯的身體劇烈一震!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鷹眸,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的震撼、屈辱、被玩弄于股掌的憤怒,如同沸騰的巖漿!然而,在那片狂暴的怒火深處,在那被徹底撕開身份秘密的深淵邊緣,一種屬于鐵血軍人的、對戰(zhàn)場功勛近乎本能的渴望,以及一種……被這巨大而致命的交易強行點燃的、扭曲的野心之火,正瘋狂地燃燒起來!他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縫間幾乎要滲出血來,喉結(jié)下方那處不自然的凸起,隨著他粗重的呼吸而劇烈起伏!
三條毒蛇,三條致命的軟肋,三條通往各自毀滅深淵的道路……此刻,被我用最冷酷、最精準的方式,強行扭向了另一個方向——一個暫時能被我掌控的方向!
密室內(nèi)的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混雜著硫磺的刺鼻、絕望的嗚咽、鐵銹般的殺意,以及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如同火山爆發(fā)前兆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燭火,依舊在黃銅燭臺上不安地跳躍著。
三條魚鉤,已深深嵌入魚唇。
接下來,是拉緊絞索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