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鄉(xiāng)親背上顛簸的時(shí)候，我渾身的傷口像被撒了鹽，疼得鉆心，卻奇異地清醒。風(fēng)聲里混著馬蹄聲，是馮家報(bào)官的人，還有遠(yuǎn)處官兵的呼喝，可鄉(xiāng)親們的腳步?jīng)]停，踩過泥濘的田埂，往深山里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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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擱船尖走，”背著我的王大伯喘著氣說，“那地方四周是鐵壁，有天然的石門，官兵進(jìn)不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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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瞇著眼看山。黑黢黢的山影像頭巨獸，把月亮都吞了，只有零星的星光漏下來，照亮路邊的荊棘。阿竹跟在旁邊，手里拿著根削尖的木棍，時(shí)不時(shí)回頭望，額頭上的汗混著泥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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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真姐，疼不？”他問，聲音比蚊子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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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搖頭，卻扯動(dòng)了背上的傷，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不礙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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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xí)r，終于鉆進(jìn)了一道狹窄的山口。兩邊的石壁陡得像刀削，中間只容一人過，風(fēng)從石縫里鉆出來，嗚嗚地響。王大伯說這是“鐵圍山”的第一道門，里面還有九道，都是天然生成的，鳥兒都難飛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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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聽老人們說，這山里出過仙人，”有人念叨，“說不定真能護(hù)著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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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我安置在一個(gè)避風(fēng)的山洞里，鋪了厚厚的干草。阿竹從懷里掏出個(gè)小陶罐，里面是草藥，他笨手笨腳地往我傷口上抹，疼得我齜牙咧嘴，他就慌得停手：“我輕點(diǎn)，再輕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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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親們輪流出去打探消息，帶回來的話越來越沉：馮家聯(lián)合官府，說我“勾結(jié)刁民，盜竊官糧”，畫了我的畫像，四處張貼懸賞；張屠戶家沒把阿禾賣掉，是鄉(xiāng)親們湊了半袋米送去的，可阿禾哭著要姐姐，誰也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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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山洞里，聽著這些話，心里像壓了塊石頭。那天夜里偷糧時(shí)，我只想著不能讓阿禾被賣，不能讓鄉(xiāng)親們餓死，沒顧上想后果。可現(xiàn)在，連累了這么多人，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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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不值得？”王大伯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蹲在洞口抽煙，“丫頭，你是第一個(gè)敢跟馮家、跟官府叫板的。咱老百姓憋了多少年了，早該有人站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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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話，望著洞頂?shù)氖p。有水滴下來，砸在干草上，滴答，滴答，像在數(shù)著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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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好得很慢，每天除了換藥，就是聽進(jìn)山送飯的鄉(xiāng)親說外面的事。稅吏又來催稅了，沒糧的就拿人抵，村里已經(jīng)被拉走三個(gè)后生；馮老爺趁機(jī)吞并了被淹的良田，說“無主之地，歸鄉(xiāng)宦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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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多聽一句，我心里的火就旺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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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阿竹帶來個(gè)游方的老道，說在山外遇見的，懂醫(yī)術(shù)。老道給我把脈時(shí)，盯著我的手看了半天，突然問：“姑娘，你這手上的繭子，是握兵器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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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小時(shí)候跟著跑江湖的武師學(xué)過幾年把式，后來武師被官兵殺了，我就再沒練過，沒想到被他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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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沒再多問，只留下些草藥，臨走時(shí)丟給我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朝廷是舟，可這舟要是鑿穿了底，水也能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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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他的背影，琢磨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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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悄悄爬起來，在山洞里練起了武師教的拳。招式早就忘了大半，只能憑著肌肉記憶揮拳、踢腿，傷口裂開了，滲出血，我也不停。汗水混著血滴在地上，在干草上暈開深色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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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被動(dòng)靜吵醒，舉著火把站在洞口，眼睛瞪得圓圓的：“碩真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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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我停下來，喘著氣看他，“你說，要是有一天，咱能自己說了算，不用看官府的臉色，不用怕鄉(xiāng)紳的欺壓，是不是就沒人會餓死、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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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愣了愣，用力點(diǎn)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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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就干?！蔽椅站o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光靠偷糧救不了人，得把這吃人的世道，掀翻了重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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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起，我不再是躲在山洞里養(yǎng)傷的陳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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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跟著老道留下的醫(yī)書學(xué)草藥，給進(jìn)山的鄉(xiāng)親看?。宦犕醮蟛v山里的地形，記熟每一道石門的位置；阿竹從外面帶來筆墨，我就在石壁上畫，畫義軍的旗幟，畫進(jìn)攻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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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留下的那句話，總在我腦子里轉(zhuǎn)。水能覆舟，可水得聚起來才有力量。這覆船山，就是聚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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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石壁上的影子，默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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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碩真，從今天起，你不是順民，也不是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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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掀翻這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