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是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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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下半月,清溪河的水漫過了堤,山洪從山谷里滾下來,帶著石頭和泥沙,把沿岸的田沖得只剩光禿禿的石礫。我站在馮家高臺上,看見遠處的村子成了澤國,有人趴在門板上漂,喊“救命”的聲音被風雨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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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大門緊閉,家丁舉著棍棒守著,馮老爺在門內(nèi)罵:“一群賤民,想搶糧?再靠近放狗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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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倉的門,鎖得比鐵桶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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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情報上去三天,官府影子都沒見。倒是有驛使快馬經(jīng)過,揚起的塵土里裹著句話:“賦稅照舊,遲繳者按抗稅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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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像火星子,點著了災民心里的干柴。有人拍馮家的門求糧,馮老爺讓人從墻上潑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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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柴房里,聽著外面的哭聲從響亮到微弱,最后成了絕望的嗚咽。懷里揣著阿竹塞的半塊葛根餅——他今天跑了幾十里山路,從沒被淹的山里挖的,自己一口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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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真姐,”傍晚時他渾身濕透地跑來,聲音發(fā)顫,“張屠戶說……再沒糧,就把阿禾賣給人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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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坐起來,柴草窸窣作響。墻角那把劈柴的斧頭,木柄被我攥得發(fā)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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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雨小了些。我借著閃電的光,摸到糧倉后墻——這里的磚縫年久松動,我早就記著了。用斧頭撬開兩塊磚,露出個僅容一人鉆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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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倉里的稻谷香嗆得我鼻子發(fā)酸,糧囤在黑暗里像座小山。我咬開粗布口袋,往里面抓米,指尖觸到冰涼的米粒,心里卻燒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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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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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的喝問嚇得我一哆嗦,火把的光晃得我睜不開眼。我抓起口袋往洞口鉆,被家丁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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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老爺穿著睡袍趕來,看見地上的糧袋,氣得發(fā)抖:“好個賤婢!敢偷糧給刁民?打!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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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條落在身上,像火燒一樣疼。我被按在地上,嘴里卻喊:“糧本就該給百姓吃!你們看著人餓死,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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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反了!”他踹了我一腳,“鎖進柴房,明天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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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拖回柴房時,渾身沒一塊好肉。朦朧中看見窗紙上有個黑影,是阿竹。他比了個“放心”的手勢,消失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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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柴房門被推開。十幾個鄉(xiāng)親舉著鋤頭站在門口,阿竹領頭,臉上還有新傷,手里攥著木棍:“碩真妹子,我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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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背起我,有人拿著工具斷后。走出馮家大門,外面站滿了鄉(xiāng)親,男女老少都握著能當武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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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敢追,就跟他們拼!”有人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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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在臉上,混著血和淚。我趴在鄉(xiāng)親背上,望著黑漆漆的覆船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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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偷開糧倉這一刻起,我就沒打算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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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民的路斷了,那就走另一條——哪怕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