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具覆蓋著薄薄白霜、保持著弓腰捂腹姿勢的人形冰雕,成了醉仙樓后巷一道短暫而驚悚的風(fēng)景。它無聲地訴說著某種不祥,也徹底凍結(jié)了青石鎮(zhèn)暗流下最后一絲僥幸的窺探。
當(dāng)趙四娘叉著腰,罵罵咧咧地指揮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幫工把那冰坨子抬走“扔遠(yuǎn)點(diǎn),別臟了老娘的地界”時,醉仙樓里僅剩的零星酒客也徹底跑光了。大堂里空蕩蕩的,只剩下潮濕的霉味和死寂。趙四娘的臉色比鍋底還黑,看著角落里那幾張空桌,又剜了一眼柜臺后那個依舊平靜撥弄算盤的青衫身影,最終只是重重哼了一聲,沒再提扣工錢的事——或許是被那具冰雕徹底鎮(zhèn)住了。
蘇小蠻倒是無知無覺,依舊在后廚和院子里忙碌,哼著小調(diào),偶爾探頭看看柜臺,眼神里亮晶晶的崇拜幾乎要溢出來。王鐵柱來送了幾次修補(bǔ)好的鍋鏟,每次都欲言又止,看著厲沉淵的眼神除了崇拜,更多了幾分敬畏。
厲沉淵對此視若無睹。
算珠的噼啪聲成了空寂大堂里唯一的聲響,冰冷,規(guī)律。他翻過一頁又一頁賬目,劣墨畫下的叉號越來越多。指尖染上一點(diǎn)墨漬,他便會拿起那塊軟布,極其細(xì)致地擦拭干凈,動作一絲不茍,仿佛這是世間唯一值得認(rèn)真對待的事。
識海里,叨叨難得地安靜了很久,玉冊本體似乎都在那縷九幽寒煞的余威下瑟瑟發(fā)抖。直到趙莽亡命奔逃的靈力波動徹底消失在青石鎮(zhèn)范圍,它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意念,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后怕:
“……魔主大人……那個叫周通的……徹底涼透了。趙莽……跑了,方向確實(shí)是青嵐宗……這下……捅了馬蜂窩了……陳松年那老狗……怕是要親自來了……”
厲沉淵撥動算珠的指尖沒有絲毫停頓,意念如古井無波:“省事?!?/p>
“省……省事?!”叨叨的聲音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您管這叫省事?!您廢了他一個外門執(zhí)事,還凍死一個!這等于直接抽那陳老狗的臉!那老東西睚眥必報,又好面子!他肯定要親自下場找場子!筑基期!就算是偽筑基,那也是筑基??!您……您這封印狀態(tài)……”
它頓了頓,似乎在飛速檢索什么,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絕望的哭腔:“完了完了!資料更新!陳松年……那老狗……他……他有件壓箱底的寶貝!‘玄陰聚煞幡’!雖然是仿制的破爛貨,但能短暫爆發(fā)出接近筑基中期的陰煞之力!專污法寶、蝕靈力!最……最麻煩的是,這玩意兒發(fā)動起來動靜不小,范圍性覆蓋!蘇小蠻那丫頭片子就在旁邊!萬一被波及……”
厲沉淵翻動賬頁的手指,終于極其輕微地停頓了半息。深潭般的眼底,一絲冰冷的厭煩如同投入石子的漣漪,迅速擴(kuò)散開。
麻煩。大麻煩。
他極其緩慢地放下手中的算盤珠。指尖在溫潤的檀木算盤框上緩緩滑過,感受著那油潤的觸感和細(xì)微的木質(zhì)紋理。
“魔主大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叨叨還在識海里急吼吼地分析利弊,試圖拿出幾個“戰(zhàn)略性轉(zhuǎn)移(跑路)”或“禍水東引”的餿主意。
厲沉淵卻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沒有投向門外,也沒有看向后廚,而是落在大堂角落那張空著的、昨天還被三個潑皮拍得震天響的破舊方桌上。
桌面上,油膩膩的,殘留著酒漬和花生殼的碎屑。
他走了過去。
腳步無聲,青衫下擺在靜止的空氣里帶不起一絲漣漪。他在那張桌子前站定,微微垂眸,視線落在桌面中心。
然后,他伸出了右手。
食指的指尖,極其緩慢地,點(diǎn)在了油膩的桌面上。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
指尖下的木質(zhì)桌面,無聲無息地凹陷下去一個極其微小、幾乎無法察覺的圓點(diǎn)。圓點(diǎn)周圍,一絲絲比蛛網(wǎng)更細(xì)密的、近乎透明的慘白紋路,以指尖為中心,極其迅捷地向著整個桌面蔓延開去!紋路所過之處,桌面上的油膩污垢瞬間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白霜,又迅速消融,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吞噬、抹除。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卻又寂靜得可怕。
當(dāng)厲沉淵收回手指時,那張油膩的方桌桌面,已經(jīng)變得光潔如新,甚至隱隱透出一種被冰水反復(fù)洗刷過的、不自然的冷硬質(zhì)感。唯有桌面中心,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仿佛被最鋒利冰錐刺穿的圓點(diǎn)痕跡。
“魔主大人……您這是……?”叨叨的意念充滿茫然。
厲沉淵沒有回答。他轉(zhuǎn)身,回到柜臺后,重新拿起那把油光水滑的老算盤。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
暮色四合,醉仙樓早早關(guān)了門。鎮(zhèn)上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白日里那具人形冰雕帶來的寒意似乎比夜露更重。趙四娘罵罵咧咧的聲音也低了,透著一種強(qiáng)撐的疲憊和不安。蘇小蠻乖巧地幫著收拾,只是那雙大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層淺淺的憂慮。
夜色濃稠如墨。
鎮(zhèn)子死寂一片,連狗吠聲都消失了。
厲沉淵沒有回柴棚。他就坐在柜臺后那張硬邦邦的板凳上,背脊挺直,閉目養(yǎng)神。那本破舊的硬殼手冊,端端正正地放在他手邊。
月光被厚厚的云層吞噬,只有柜臺上一盞豆大的油燈,散發(fā)著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qiáng)照亮他小半張蒼白的側(cè)臉,在身后的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魔主大人!來了!”叨叨的意念驟然在死寂的識海中炸開,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和凝重,“正東方!靈力波動!陰冷!污濁!強(qiáng)度……筑基初期巔峰!是陳松年!速度極快!目標(biāo)……鎖定醉仙樓!蘇小蠻!”
幾乎在叨叨預(yù)警的同時!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醉仙樓緊閉的大門上!
厚重的門板連同門框瞬間向內(nèi)爆裂!木屑紛飛如雨!一股陰冷刺骨、帶著濃郁腥甜腐臭味道的灰黑色狂風(fēng),裹挾著無數(shù)扭曲哀嚎的怨魂虛影,如同決堤的污穢洪流,咆哮著沖入大堂!
油燈“噗”地一聲熄滅!
刺骨的陰寒瞬間席卷每一個角落!墻壁、桌椅、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一層散發(fā)著惡臭的粘稠冰霜!空氣仿佛凝固,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怨毒!
“桀桀桀……”陰森刺耳的怪笑聲在陰風(fēng)鬼影中響起,“區(qū)區(qū)螻蟻,也敢傷我青嵐宗門人?交出那個小丫頭,本長老賜你一個痛快!”
陰風(fēng)鬼影的中心,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緩緩凝聚。他穿著一身繡著慘綠骷髏紋路的寬大黑袍,臉色蠟黃干癟,眼窩深陷,里面跳動著兩點(diǎn)幽幽的鬼火。周身繚繞著濃郁的灰黑色煞氣,手里握著一桿尺許長的慘白色骨幡,幡面上無數(shù)扭曲痛苦的鬼臉掙扎蠕動,發(fā)出無聲的尖嘯。正是青嵐宗內(nèi)門長老,陳松年!
他那鬼火般的眸子,貪婪而殘忍地掃過被陰風(fēng)煞氣壓得瑟瑟發(fā)抖、從后廚簾子后探出半個頭的蘇小蠻,最后才落在柜臺后那個依舊端坐不動、仿佛被嚇傻了的青衫賬房身上,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弧度。
“阿娘!”蘇小蠻小臉煞白,被那恐怖的陰寒和怨毒氣息沖擊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紫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下意識地抓緊了身邊同樣面無人色的趙四娘。
王鐵柱壯碩的身影猛地從后院沖了進(jìn)來,手里還拎著劈柴的斧頭,怒吼一聲:“誰敢動蘇家妹子!”他雙目赤紅,肌肉賁張,蠻牛般的氣勢爆發(fā),竟硬生生在陰煞狂風(fēng)中向前踏了一步!斧刃上泛起一層微弱的土黃色光暈!
“哼!不知死活的凡俗螻蟻!”陳松年眼中鬼火一盛,枯爪般的左手隨意一揮!
一道凝練如實(shí)質(zhì)的灰黑色煞氣長鞭,帶著刺耳的鬼嘯,撕裂空氣,如同毒蟒般抽向王鐵柱的胸膛!速度之快,遠(yuǎn)超凡人反應(yīng)!
王鐵柱瞳孔驟縮,只來得及將斧頭橫在胸前!
眼看那煞氣長鞭就要將他連人帶斧抽成碎肉!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啪嗒?!?/p>
一聲清脆的、算盤珠子碰撞的輕響,突兀地在大堂死寂的陰寒中響起。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仿佛是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guān)。
柜臺后,一直閉目端坐的厲沉淵,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起,深得如同吞噬一切光線的宇宙寒淵,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凍結(jié)萬物的絕對漠然。
他沒有看那抽向王鐵柱的煞氣長鞭,也沒有看獰笑的陳松年。
他的目光,極其平靜地,落在了自己身前柜臺桌面的某個點(diǎn)上。
那里,空無一物。
但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間!
“嗡——!”
整個醉仙樓大堂的地面、墻壁、梁柱、甚至每一張桌椅板凳!同時亮起無數(shù)道慘白、冰冷、細(xì)如發(fā)絲的線條!這些線條瞬間連接、交錯,構(gòu)成一個龐大、繁復(fù)、充滿無盡死寂與冰寒氣息的立體符紋!
符紋的核心,正是那張被厲沉淵指尖點(diǎn)過的、此刻光潔如冰的方桌桌面!桌面上那個微小的圓點(diǎn),此刻如同活了過來,散發(fā)出幽邃冰冷的寒芒!
整個大堂的空間,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凍結(jié)時空的恐怖力場所籠罩!
時間仿佛停滯!
那道抽向王鐵柱的煞氣長鞭,距離他胸膛不到三寸,卻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絕對零度的冰墻,瞬間凝固在半空!鞭身上的怨魂虛影保持著猙獰嘶吼的姿態(tài),被慘白的冰晶徹底凍結(jié)!
咆哮的陰風(fēng)鬼影,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保持著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凝固在半空!
陳松年臉上猙獰得意的笑容僵住了,他眼中跳動的鬼火猛地一滯,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怖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只突然掉進(jìn)了琥珀里的蟲子!周身粘稠的玄陰煞氣運(yùn)轉(zhuǎn)遲滯,手中的白骨幡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吱”聲,幡面上的鬼臉扭曲變形,發(fā)出無聲的驚恐尖叫!
“什……什么?!”陳松年驚駭欲絕,干癟的嘴唇哆嗦著,試圖催動法力掙脫這詭異的禁錮。
晚了。
厲沉淵的右手,極其隨意地抬了起來。
他的指尖,捻起了一顆柜臺算盤上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檀木算珠。
然后,對著那凝固在半空、距離王鐵柱胸口僅三寸的煞氣長鞭,對著那被凍結(jié)的陰風(fēng)鬼影中心、滿臉驚駭?shù)年愃赡?,對著整個被慘白符紋籠罩的、如同巨大冰晶牢籠的醉仙樓大堂——
屈指。
一彈。
“叮——”
那顆溫潤的檀木算珠,脫手飛出,劃過一道平平無奇的弧線,撞向半空。
在算珠脫手的瞬間。
整個由慘白冰寒線條構(gòu)成的龐大符紋牢籠,驟然向內(nèi)坍縮、塌陷!所有的寒光、所有的線條、所有的禁錮之力,如同百川歸海,瘋狂地涌入那顆平平無奇的檀木算珠之中!
算珠表面,瞬間覆蓋上一層晶瑩剔透、流轉(zhuǎn)著無數(shù)細(xì)碎冰棱的慘白冰殼!
它變成了一個微縮的、蘊(yùn)含著整個“九幽鎖魂陣”所有凍結(jié)與禁錮之力的核心!
無聲無息。
那顆包裹著冰殼的算珠,穿過了凝固的煞氣長鞭,穿過了凍結(jié)的陰風(fēng)鬼影,也穿過了陳松年驚駭欲絕的瞳孔虛影——
然后,輕輕地,落在了那張光潔如冰的方桌桌面上。
“嗒?!?/p>
一聲輕響,如同水滴落入寒潭。
就在算珠落定的剎那。
“轟——?。?!”
陳松年眼中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不再是醉仙樓!不再是青石鎮(zhèn)!
是九幽!是無邊無際的寒冰地獄!是永世沉淪的絕望深淵!
無數(shù)被凍結(jié)了億萬年的猙獰鬼影,從四面八方無聲地?fù)鋪?!刺骨的寒氣穿透他的護(hù)體煞氣,凍結(jié)他的血液、骨髓、靈力、甚至思維!他感覺自己正被無數(shù)雙冰冷的手拖拽著,沉向那沒有光、沒有熱、只有永恒死寂的冰寒之底!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從陳松年僵立在大堂中央的軀殼中爆發(fā)出來!他雙目暴凸,布滿血絲,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瞳孔里倒映著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無邊無際的冰封煉獄!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臉上肌肉瘋狂扭曲,七竅之中,竟緩緩滲出帶著冰碴子的、暗紅色的血絲!
他手中的白骨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幡面迅速爬滿白霜,靈光盡失。
他周身的玄陰煞氣如同沸湯潑雪,瞬間潰散消融!
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向前撲倒,“砰”地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tuán),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痛苦嘶鳴,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九幽鎖魂陣,鎖的不是身,是魂。
算盤珠落定,閻羅索命時。
整個醉仙樓大堂,死寂得只剩下陳松年那非人的、充滿無盡恐懼和痛苦的慘嚎聲在回蕩。
陰風(fēng)散了,鬼影沒了,只有刺骨的寒意依舊殘留。
柜臺后,厲沉淵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他拿起手邊那塊軟布,極其細(xì)致地擦拭了一下剛才彈過算珠的指尖。
然后,他抬眼,目光極其平淡地掃過癱在地上抽搐嘶嚎、狀若瘋魔的陳松年,掃過呆若木雞、斧頭還橫在胸前的王鐵柱,掃過緊緊抱在一起、面無血色的趙四娘和蘇小蠻。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大堂角落,那幾張空著的、昨天還被潑皮拍打過的桌子。
“吵。”他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陳松年的慘嚎。
深潭般的眼底,只有一片被打擾了清凈的、深沉的厭煩。
他拿起柜臺上的破舊手冊,起身,走向通往后院的窄門。
背影在昏暗中,孤高,冷寂。
如同剛剛索命歸來的,算盤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