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是停了。
青石鎮(zhèn)像塊剛從水里撈出來的破抹布,濕漉漉地耷拉著。屋檐滴著水,石板路汪著渾濁的水坑,映著灰白的天光。醉仙樓大堂里那股子劣酒混隔夜菜的頹敗味兒,被雨后清冽的寒氣沖淡了些,卻又摻進了泥腥和木頭漚爛的濕氣,更顯沉悶。
角落那三張桌子空著,再沒賭棍敢來吆五喝六。剩下的零星酒客縮在離柜臺最遠的角落,眼神時不時瞟向那個沉默撥弄算盤的青衫身影,帶著驚懼和后怕。
厲沉淵對這一切恍若未覺。指尖撥動溫潤的檀木算珠,發(fā)出清脆、規(guī)律的噼啪聲。這聲音成了死寂大堂里唯一的節(jié)奏,冰冷,穩(wěn)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翻過一頁賬目,劣質(zhì)墨汁在指尖暈開一點污跡,落在一個叫“孫老四”的名字后,畫下又一個叉。
“魔主大人……”識海里,叨叨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像怕驚擾了什么,“您……真不管那丫頭片子了?青嵐宗那兩條雜魚,剛才鬼鬼祟祟在對面巷子口又探頭探腦瞄了半天,爐鼎標記的氣息更明顯了。還有那個老瞎子……他最后那句‘封印’……總覺得話里有話,像是在……提醒您?”
厲沉淵撥動算珠的指尖沒有絲毫停滯,意念如冰:“聒噪?!?/p>
“是是是!我閉嘴!”叨叨瞬間噤聲,玉冊本體在識海里委屈地縮成一團,只留下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嗡鳴。
后廚的布簾掀開,蘇小蠻端著個木托盤,腳步輕快地走出來。她換了一身干凈的碎花布衣,雙丫髻上還沾著點水汽,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全然不知自己已被無形的毒蛇盯上。
“厲先生!”她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活力,將托盤小心地放在柜臺一角,避開那本破舊的硬殼手冊,“阿娘讓我給您送點熱湯面!加了姜絲的,驅(qū)驅(qū)寒氣!”托盤里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素面,湯色寡淡,飄著幾片菜葉和幾絲姜黃。
她放下碗,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厲沉淵,里面是純粹的感激和……藏不住的好奇。“謝謝您昨天……呃……幫我們趕跑那些壞蛋!阿娘雖然嘴上兇,其實心里也念著您的好呢!”她頓了頓,小臉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的興奮,“厲先生,您……您是不是會仙法呀?就跟鎮(zhèn)上說書先生講的那樣?手指一點,壞人就被凍住啦?”
厲沉淵的目光終于從賬本上抬起一寸,極其短暫地掃過那碗素面和少女晶亮的眼睛。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像掠過兩塊石頭。他沒說話,只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了送面,對“仙法”的疑問置若罔聞。
蘇小蠻卻把這無聲的回應(yīng)當(dāng)成了某種默認,小臉上頓時綻放出更大的笑容,紫葡萄似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我就知道!厲先生您最厲害了!”她還想說什么,后廚又傳來趙四娘不耐煩的吆喝:“死丫頭!面送完沒?死哪去了?后院柴火不用劈了?”
“來啦來啦!”蘇小蠻吐吐舌頭,對著厲沉淵做了個“您快吃”的口型,像只歡快的小雀兒,轉(zhuǎn)身又鉆回了后廚的布簾后。
就在布簾晃動的剎那。
厲沉淵撥動算珠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在算盤框上叩了一下。
“噠。”
一聲輕響,微不可聞。
識海里,叨叨猛地一激靈,玉冊嘩啦啦急速翻動:“偵測到外部靈力波動!非窺探!是……傳訊符?!位置……鎮(zhèn)西!目標指向……青嵐宗方向!強度……微弱!那兩個雜魚在搖人了!魔主大人!他們動手在即!”
厲沉淵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算盤珠。他端起那碗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素面,動作慢條斯理。碗沿粗糙,帶著窯火的溫度。他垂眸看著清湯寡水里漂浮的幾根面條和菜葉,深潭般的眼底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沒有吃。
指尖在碗沿上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然后,他拿起柜臺角落那本硬殼封面的《魔主失業(yè)再就業(yè)指導(dǎo)手冊》,起身,走向通往后院柴棚的窄門。
柴棚依舊陰暗潮濕,但比之前多了些干燥松木燃燒后的余燼氣息。厲沉淵走到那個舊木墩前,將手冊極其鄭重地放下。他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堆燃燒過的灰燼旁,目光透過柴棚破敗板壁的縫隙,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雨后的天空鉛灰一片,壓得很低,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
“魔主大人……”叨叨的聲音帶著點焦躁,“您倒是給句話??!那丫頭片子……”
厲沉淵沒有回應(yīng)。他緩緩抬起右手,蒼白修長的五指張開,對著柴棚內(nèi)潮濕陰冷的空氣,極其隨意地,凌空一抓。
沒有光芒,沒有咒語。
一股無形的、仿佛來自九幽深淵的凜冽寒意驟然在柴棚內(nèi)凝聚!空氣發(fā)出細微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咔嚓”聲。柴棚內(nèi)彌漫的水汽瞬間被抽干,凝結(jié)成肉眼可見的、慘白色的冰晶霜粒,簌簌落下。
他五指虛握,那些慘白的冰晶霜粒仿佛受到無形的牽引,瘋狂地向他掌心匯聚、壓縮!
冰屑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溫度急劇下降!柴棚墻壁上迅速爬滿白霜,連那堆尚有暗紅余燼的柴灰表面,也瞬間覆蓋了一層薄冰。
僅僅數(shù)息。
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渾圓、散發(fā)著幽幽寒氣的慘白色珠子,靜靜懸浮在他虛握的掌心之上。珠子晶瑩剔透,內(nèi)里仿佛有無數(shù)細碎的冰棱在緩緩旋轉(zhuǎn),僅僅是存在于此,就讓周圍的光線都似乎黯淡扭曲了幾分。一股凍結(jié)神魂的恐怖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
九幽寒煞珠!
“嘶——!”識海里,叨叨倒抽一口冷氣,意念都在哆嗦,“魔主大人!您……您凝練這玩意兒干嘛?對付那兩個煉氣期的雜魚?用這珠子?您這是要用天雷劈蚊子還要擺個誅仙陣當(dāng)背景板嗎?!太……太離譜了!靈力消耗!本手冊的靈力庫存在哀嚎??!”
厲沉淵面無表情。他左手拿起木墩上的破舊手冊,右手掌心托著那顆散發(fā)著不祥寒意的珠子,指尖在手冊粗糙的硬殼封面上輕輕一拂。
奇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顆蘊含著恐怖寒煞之力的珠子,如同水滴融入海綿,無聲無息地沒入了手冊的硬殼封面,消失不見。封面上只留下一圈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冰霜紋路,一閃而逝。
“載體?!眳柍翜Y的意念冰冷地丟出兩個字。
“載……載體?”叨叨懵了,玉冊本體發(fā)出困惑的嗡鳴,“您是說……把九幽寒煞珠……存在本手冊里?當(dāng)……當(dāng)儲物格用?魔主大人!本手冊是指導(dǎo)手冊!是知識載體!是您再就業(yè)路上的明燈!不是儲物袋!更不是封印盒!這……這有辱斯文!而且這珠子在里面,我感覺……感覺后脊梁骨都在發(fā)涼!萬一它炸了……”
“閉嘴?!眳柍翜Y打斷它的哀嚎,將手冊重新放回木墩上,“或再扣五天?!?/p>
叨叨的意念瞬間被掐滅,只剩下玉冊本體發(fā)出細微的、敢怒不敢言的震顫。
厲沉淵不再理會它。他走到柴棚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雨后清冷的空氣涌了進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濕氣。
“厲先生!厲先生!”一個粗獷急切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沉重的、踩著泥濘水洼的腳步聲。
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出現(xiàn)在柴棚外的小院里。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壯碩青年,身高八尺,膀大腰圓,古銅色的皮膚上沾著煤灰和汗水,肌肉虬結(jié),將一件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褂撐得鼓鼓囊囊。他一張方臉,濃眉大眼,鼻直口闊,此刻臉上滿是焦急和汗水,正是鎮(zhèn)東頭鐵匠鋪的王鐵柱。
“厲先生!不好了!”王鐵柱喘著粗氣,蒲扇大的手在油亮的額頭上抹了一把,眼神里帶著憨直和毫不掩飾的崇拜,“俺剛在鎮(zhèn)西頭給劉寡婦家送修好的鋤頭,看見……看見兩個穿灰衣服、鬼鬼祟祟的家伙!他們……他們躲在醉仙樓對面的巷子里,探頭探腦,一直盯著……盯著蘇家妹子看!眼神賊得很!俺瞧著不像好人!俺想上去問問,那倆家伙‘嗖’一下就沒影了!跟鬼似的!”
他瞪著牛眼,焦急地看著厲沉淵:“厲先生,您本事大!您看……蘇家妹子會不會有危險?要不要俺去跟老板娘說說?或者……俺拿上俺打鐵的大錘,晚上就蹲在醉仙樓后頭守著?”
厲沉淵的目光在王鐵柱那張寫滿擔(dān)憂和躍躍欲試的憨厚臉龐上停留了一瞬。這青年身上有股蠻牛般的力氣,心思單純得如同白紙,對力量的崇拜近乎盲目。
“不必?!眳柍翜Y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王鐵柱一愣,撓了撓后腦勺,“那……那萬一……”
“回去。”厲沉淵吐出兩個字,目光已越過王鐵柱壯碩的肩膀,投向醉仙樓大堂的方向。
王鐵柱被他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看得一滯,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憨憨地應(yīng)道:“哦……哦,那俺……俺先回去了。厲先生您……您多看著點蘇家妹子啊!”他一步三回頭,帶著滿腹的擔(dān)憂和不解,踩著泥水走了。
厲沉淵沒有回醉仙樓大堂。他轉(zhuǎn)身,沿著柴棚后一條狹窄、堆滿雜物、散發(fā)著腐爛菜葉氣味的小巷,慢悠悠地踱步。
巷子幽深,兩側(cè)是高矮不一的土墻或木板墻,墻上爬著濕漉漉的青苔。雨后積水在坑洼的地面匯成渾濁的小水洼,倒映著狹窄的一線灰天。
他走得很慢,像是飯后無聊的散步。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仿佛在撥弄無形的算珠。
識海里,叨叨的聲音帶著極度的緊張和不解:“魔主大人!您這到底唱的哪一出?凝練寒煞珠存本手冊里,又不讓那鐵憨憨插手,自己還在這兒溜達……您該不會真打算讓那丫頭片子自生自滅吧?雖然麻煩是麻煩了點,可那丫頭……好歹給您送過窩頭和熱湯面呢!而且,那老瞎子的話……”
厲沉淵的腳步停在巷子深處一個堆滿破籮筐的角落。這里更陰暗,霉味更重。他微微側(cè)頭,視線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障礙,精準地“落”在醉仙樓后廚那扇半開的、糊著油污的窗戶上。
窗內(nèi),隱約傳來蘇小蠻清脆的哼歌聲,還有趙四娘中氣十足的嘮叨。
就在那哼歌聲飄出的瞬間。
一股陰冷、粘膩、帶著淫邪貪婪氣息的微弱靈力波動,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在巷口的位置蕩漾開來!極其隱晦,卻帶著明確的標記和鎖定意味——目標直指那扇窗戶后的蘇小蠻!
來了!
厲沉淵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清晰的、冰冷的漣漪。不是憤怒,是更深沉的厭煩,如同看到蒼蠅終于落在了干凈的桌面上。
他抬起右手,對著巷口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被陰影覆蓋的角落,極其隨意地屈指一彈。
沒有聲音,沒有光芒。
只有一縷比發(fā)絲更細、幾乎無法察覺的、帶著絕對零度氣息的慘白寒流,無聲無息地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了凡俗的視覺捕捉!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水泡破裂的聲響,在巷口陰影里響起。
緊接著,是壓抑到極致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嗬嗬聲,帶著無法言喻的驚駭和劇痛!
陰影里,一個模糊的灰衣身影猛地弓起了腰,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丹田氣海位置!他臉上的肌肉瘋狂扭曲,眼珠暴凸,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絕望!他周身的靈力波動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紊亂、潰散!一股深入骨髓、凍結(jié)靈魂的恐怖寒意,正以他的丹田為中心,瘋狂蔓延!
他旁邊另一個稍矮的灰衣人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要去扶同伴。
“蠢貨!快……走……噗!”中招的灰衣人(周通)拼盡最后力氣嘶吼,話未說完,又是一口帶著冰碴子的黑血狂噴而出,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體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白霜!
那稍矮的灰衣人(趙莽)嚇得肝膽俱裂,哪里還顧得上同伴?怪叫一聲,如同受驚的兔子,轉(zhuǎn)身就朝著巷子另一頭亡命狂奔,身影瞬間消失在拐角,只留下滿地泥濘的腳印和被丟棄的、正在迅速凍結(jié)的同伴。
巷子深處,堆滿破籮筐的角落。
厲沉淵緩緩收回手指,指尖縈繞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白氣,瞬間消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只是彈走了一粒礙眼的灰塵。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巷口那具正在迅速失去生命氣息、被薄冰覆蓋的人形冰雕,也不看那亡命奔逃的背影。他慢悠悠地踱回柴棚的方向,腳步依舊平穩(wěn),踩在泥濘里,沒有留下一個腳印。
識海里,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好幾息,叨叨那帶著巨大震撼和劫后余生的意念才顫抖著響起:
“……九……九幽……寒煞指?您……您就用這一絲……一絲絲寒煞……廢了一個煉氣六層?還……還精準地只廢了他的道基和靈脈,沒立刻凍死他?讓他像個凡人一樣,在絕望和劇痛中……慢慢凍僵?這……這控制力……這……這簡直是……”
它“這”了半天,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最后帶著哭腔尖叫起來:
“太敗家了!魔主大人!對付這種垃圾,您用根筷子戳他一下都嫌浪費??!那一絲寒煞!夠本手冊給您念十遍《論如何在凡俗界低調(diào)生存》了!虧!血虧!本手冊強烈要求您下次改用板磚!經(jīng)濟!實惠!還接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