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人形冰雕杵在醉仙樓大堂的角落,無聲地散發(fā)著滲人的寒氣。
剩下的幾個酒客縮著脖子,眼神驚恐地在冰雕和柜臺后那個平靜撥弄算盤的青衫賬房之間來回逡巡,大氣不敢出??諝饫锪淤|(zhì)酒水和隔夜飯菜的餿味,似乎都被那股森然寒意壓下去不少。
厲沉淵對周遭的恐懼視若無睹。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清脆而單調(diào),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規(guī)律感。他翻過一頁賬目,指尖沾了點劣墨,在一個名叫“劉三”的賒賬名字后面,又畫下一個小小的叉。動作流暢,仿佛只是在清理幾粒礙眼的灰塵。
識海里,叨叨還在碎碎念,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劫后余生的委屈:“……謝天謝地,那三個不長眼的蠢貨只是凍僵了神魂表層,沒真成冰渣子……本手冊好不容易攢點靈力,全給您擦屁股用了!溫養(yǎng)神魂啊,很費勁的好不好?您當(dāng)是給凍僵的蛤蟆解凍呢?還有那老板娘,眼神跟刀子似的在后廚簾子后面剜了您好幾眼了!您就等著吧,扣工錢!肯定扣工錢!說不定連晚飯的雞腿都沒了!本手冊強(qiáng)烈建議,下次遇到這種垃圾,直接吼一嗓子‘滾’,經(jīng)濟(jì)又實惠……”
厲沉淵的意念毫無波瀾:“吵。再扣三天?!?/p>
識海里的碎碎念瞬間消失,只剩下玉冊本體發(fā)出的、極力壓抑的、委屈的嗡鳴。
“吱呀——”
后廚的布簾猛地被掀開,帶起一股更濃郁的油煙和蒜味。
醉仙樓的老板娘趙四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出來。她約莫四十上下,身形豐腴,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結(jié)實的小臂,腰間圍裙沾著油漬。一張圓盤臉,眉毛描得又細(xì)又挑,此刻正擰著,眼神像兩把燒紅的火鉗,直直戳向角落那三座冰雕,又狠狠剜向柜臺后的厲沉淵。
“姓厲的!”趙四娘叉著腰,嗓門洪亮得能震下梁上最后一點灰,“老娘讓你看店!不是讓你給老娘店里擺冰雕展覽!這仨腌臜潑才凍成這鬼樣子,還怎么做生意?客人全嚇跑了!這損失算誰的????算你頭上還是算老娘頭上?工錢!這個月的工錢扣光!不,扣到下個月!”她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厲沉淵臉上。
厲沉淵終于停下了撥弄算珠的手指。他抬起眼皮,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平靜地看向暴怒的老板娘,沒什么情緒,卻讓趙四娘叉腰的氣勢莫名滯了一瞬。
“化了?!彼鲁鰞蓚€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趙四娘的咆哮。
“化?你當(dāng)老娘瞎???這冰……”趙四娘下意識反駁,可話剛出口,眼角余光瞥見角落,聲音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戛然而止。
只見那三座姿態(tài)僵硬的冰雕上,慘白的冰霜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褪。冰層融化成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漬。冰霜下的皮膚恢復(fù)了血色,雖然依舊蒼白發(fā)青,但那股凍結(jié)一切的森然死氣已然消失。王二、張癩子、李麻子三人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的吸氣聲,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地篩糠般抖動,眼神渙散,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卻連一聲完整的呻吟都發(fā)不出。
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冰水滴落和那三人粗重喘息的聲音。
趙四娘張著嘴,后面斥責(zé)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看著那三個潑皮艱難地、連滾帶爬地互相攙扶著,如同見了鬼一樣,屁滾尿流地沖出醉仙樓的大門,消失在黏膩的雨幕中。她再看向柜臺后那個依舊沒什么表情的青衫賬房時,眼神里除了余怒,更多了幾分驚疑不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哼!算你還有點良心!”趙四娘色厲內(nèi)荏地哼了一聲,似乎想找回點場子,“扣半個月工錢!晚飯……晚飯雞腿沒了!啃你的咸菜窩頭去!”她重重一甩簾子,又回了后廚,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倉促。
厲沉淵對此毫無反應(yīng),仿佛被扣工錢和雞腿的人不是他。他重新垂下眼,拿起那塊軟布,繼續(xù)擦拭他那把油光水滑的算盤,動作一絲不茍。
“魔主大人……您剛才是……”識海里,叨叨小心翼翼地探出意念,帶著點諂媚,“嘿嘿,我就知道您有分寸!那點寒煞收放自如,妙到毫巔!既懲戒了宵小,又不至于真弄出人命讓老板娘炸毛……高!實在是高!這控制力,九天十地獨一份兒!”它試圖拍馬屁挽回那被扣的三天“口糧”。
厲沉淵的意念冷淡如初:“省事?!?他懶得解釋那三個潑皮能這么快“解凍”,純粹是叨叨耗費靈力溫養(yǎng)的結(jié)果。
“是是是,省事!特別省事!”叨叨連忙附和,“不過……那個蘇小蠻……”
厲沉淵擦拭算盤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
后院里傳來蘇小蠻清脆又帶著點小委屈的聲音:“阿娘!您又吼厲先生!他多好一人??!那幾個賴賬的潑皮以前多討厭,這次凍一凍,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來咱們店里撒野!厲先生這是幫咱們呢!”
“死丫頭片子!胳膊肘往外拐!剝你的蒜!”趙四娘的吼聲隔著簾子傳來。
接著是蘇小蠻小聲的嘟囔:“……厲先生擦算盤的樣子真好看,比鎮(zhèn)上王夫子寫字還認(rèn)真……”
厲沉淵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息。
識海里叨叨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的八卦腔:“嘖嘖,魔主大人,聽見沒?小丫頭片子對您有意思??!瞧瞧,這崇拜的小眼神兒……不過話說回來,青嵐宗那兩條小雜魚可還在暗處盯著呢,爐鼎標(biāo)記都打上了,這丫頭片子還懵懵懂懂夸您好看……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
厲沉淵依舊沉默。他擦完了算盤,將它端端正正擺好。目光落在柜臺一角那本硬殼封面的《魔主失業(yè)再就業(yè)指導(dǎo)手冊》上。冊子破舊,邊緣磨損,封皮上沾了些油漬。
他伸出手,指尖拂過那點油漬,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他拿起手冊,轉(zhuǎn)身走向通往后面柴棚的窄門。那里更陰暗潮濕,是堆放雜物的地方,也是他暫時的棲身之所。
柴棚低矮,彌漫著陳年木屑和霉?jié)竦奈兜?。幾縷慘淡的天光從屋頂?shù)钠仆呖p隙里漏下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角落里鋪著些干草,上面一床薄被,就是他全部的“床鋪”。
厲沉淵走到唯一還算干燥的角落,將手中的手冊極其鄭重地放在一塊相對平整的舊木墩上。他環(huán)顧這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環(huán)境,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嫌棄。他走到一堆還算干燥的柴禾旁,彎腰,指尖極其隨意地一劃。
沒有咒語,沒有光芒。
幾根粗細(xì)均勻的柴禾無聲地斷裂,切口平滑如鏡。他挑出幾根,搭成一個極其規(guī)整、近乎完美的三角錐形,然后指尖一彈。
一縷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幽藍(lán)色火星從他指尖躍出,精準(zhǔn)地落在柴堆中心最干燥的引火絨上。
“蓬——”
火焰瞬間燃起,穩(wěn)定而溫暖,驅(qū)散了柴棚里一部分陰冷潮氣。跳躍的火光映著他蒼白的側(cè)臉,輪廓深邃而冷硬。
他走到木墩前,席地而坐,背脊挺得筆直,即便是身處柴棚,也帶著一種刻進(jìn)骨子里的孤高。他拿起那本手冊,借著火光,開始一頁一頁、極其緩慢地翻動。冊子內(nèi)頁是空白的,只有他能“看到”叨叨記錄下的那些混亂信息碎片和聒噪的吐槽。
火光跳躍,柴棚里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他指尖翻動紙頁的細(xì)微聲響。空氣里霉?jié)竦奈兜辣凰赡救紵牡逑泸?qū)散了一些。
“魔主大人,”叨叨的聲音在識海里響起,難得的帶上了一絲凝重,不再是純粹的聒噪,“關(guān)于那兩個青嵐宗的小雜魚,資料更新了。他們隸屬青嵐宗外門執(zhí)事堂,一個叫周通,煉氣六層,一個叫趙莽,煉氣五層,標(biāo)準(zhǔn)的底層嘍啰。目標(biāo)明確:將身具微弱‘靈’脈的蘇小蠻作為爐鼎,獻(xiàn)給內(nèi)門陳長老陳老狗……咳,陳松年,助其療愈沖擊筑基失敗留下的暗傷。行動時間……預(yù)計就在三天后?!?/p>
厲沉淵翻頁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眼神淡漠,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市井傳聞。
“陳松年,筑基初期(偽),根基虛浮,靠丹藥強(qiáng)行突破,留下嚴(yán)重隱患,性情陰鷙,尤其喜好折磨擁有特殊靈蘊(yùn)的年輕爐鼎……蘇小蠻落他手里,最好的結(jié)果是靈脈枯竭淪為廢人,大概率……活不過三個月?!边哆兜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唏噓,“真是個倒霉丫頭……魔主大人,咱們真不管?雖然麻煩是麻煩了點……”
厲沉淵合上了手冊,發(fā)出輕微的“啪”聲。
他抬眼,目光穿透柴棚破敗的木板縫隙,望向外面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灰暗小鎮(zhèn)。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麻煩。”依舊是那兩個字,輕得像嘆息,卻比柴棚外的冷雨更冰。
他起身,走到柴棚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冷風(fēng)裹挾著雨絲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厲先生?”一個帶著點怯生生的清脆聲音在斜后方響起。
厲沉淵微微側(cè)頭。
蘇小蠻正端著一個粗陶大碗,站在柴棚斜對面的屋檐下避雨。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她雙手捧著碗,里面是兩個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粗糙的雜糧窩頭,旁邊堆著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她仰著小臉,大眼睛里帶著點討好和小心翼翼,還有一絲藏不住的、對剛才大堂事件的興奮好奇。
“阿娘……阿娘說扣了您的雞腿……”她把碗往前遞了遞,聲音小小的,“這個……您先墊墊?剛蒸的,還熱乎呢。”
厲沉淵的目光在她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指和那碗簡陋的食物上停留了一瞬,沒什么情緒。
蘇小蠻被他看得有點局促,紫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又鼓起勇氣小聲補(bǔ)充道:“厲先生,您……您剛才真厲害!那三個壞蛋,活該被凍成冰坨子!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欺負(fù)人!”她的小臉上泛起一點激動的紅暈,全然不知自己才是真正被“盯上”的獵物。
厲沉淵沒接碗,也沒說話。他移開目光,重新投向雨幕深處,視線似乎穿過了層層疊疊的潮濕屋檐,落向小鎮(zhèn)西頭那片荒廢已久的亂葬崗方向。
“魔主大人!有情況!”識海里,叨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絲……驚疑?“偵測到高能靈覺波動!非攻擊性!位置:鎮(zhèn)西亂葬崗!波動性質(zhì)……古老!隱晦!帶著……泥土和腐朽碑文的氣息?不對……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神性殘留?這窮鄉(xiāng)僻壤怎么可能?!”
厲沉淵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不同于厭煩的漣漪。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異常存在的感知。
他邁步,直接走進(jìn)了冰冷的雨幕中。雨水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青衫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水痕,他卻恍若未覺,徑直朝著鎮(zhèn)西的方向走去。
“哎?厲先生?您的窩頭……”蘇小蠻捧著碗,愣愣地看著他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小聲的呼喚被淅瀝的雨聲吞沒。
青石鎮(zhèn)西,亂葬崗。
荒冢累累,歪斜的墓碑半埋在濕漉漉的荒草和爛泥里,被雨水沖刷得字跡模糊。枯死的槐樹枝椏像扭曲的鬼爪伸向鉛灰色的天空??諝饫飶浡鴿庵氐耐列任逗腿粲腥魺o的腐朽氣息,比醉仙樓的餿味更令人窒息。
厲沉淵的腳步踩在泥濘濕滑的地面上,卻異常平穩(wěn),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雨水順著他蒼白的面頰滑落,更添幾分冷寂。
他停在一個塌了半邊的無名土墳前。
墳頭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
一個老瞎子。
枯瘦得像一截被雷劈過的老槐樹根,披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蓑衣,頭上戴著頂同樣破爛的斗笠,邊緣滴著渾濁的水線。他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干裂的旱地,一雙眼睛空洞洞的,沒有眼珠,只剩下兩個深陷的黑窟窿。
老瞎子身前,擺著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碗里空蕩蕩,只有幾滴渾濁的雨水。
他似乎感知到厲沉淵的到來,那張如同風(fēng)干橘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干癟的嘴唇卻微微翕動,發(fā)出一個沙啞、模糊、仿佛從墳?zāi)股钐帞D出來的音節(jié):
“……封……印……”
抬頭“望”向鎮(zhèn)內(nèi)
“……古……血……脈……”
“……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