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林晚星的燒退了,但人依舊很虛弱。
我沒讓她起床,給她蓋好被子,自己則悄悄去了廚房。我娘看見我,愣了一下:“衛(wèi)國,你咋不多睡會兒?哎,晚星呢?這新媳婦第一天咋還賴床……”
“媽,”我打斷她,聲音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晚星病了,昨晚發(fā)了高燒。今天讓她好好歇著,早飯我來做?!?/p>
我娘一聽,臉上的不滿立刻變成了擔憂:“病了?咋回事???嚴重不?要不要請王醫(yī)生來看看?”
“不用,就是著了涼,燒已經(jīng)退了。我照顧她就行?!蔽艺f著,就熟練地開始生火、淘米。我從柜子里翻出兩個雞蛋,這是家里準備留著下蛋的,平日里誰都舍不得吃。
我把雞蛋打在碗里,加了點水和鹽,準備給她蒸一碗雞蛋糕。
我娘看著我的動作,欲言又止。她知道我的脾氣,決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最后,她只能嘆了口氣,轉身出去喂雞了,嘴里還小聲嘀咕著:“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
我假裝沒聽見。我知道,要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行動,為林晚星撐起一片天。
我把溫熱的雞蛋糕和小米粥端進屋里。林晚星已經(jīng)醒了,正靠在床頭,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你……不用這樣的?!彼_口,聲音還有些沙啞。
“哪樣?”我把小桌子支在床上,將碗筷放好。“趁我還在這幾天,多使喚使喚我。等我走了,你想使喚都找不著人。”
我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著,希望能讓她輕松一點。
她低下頭,看著那碗黃澄澄、散發(fā)著香氣的雞蛋糕,眼圈又紅了。“謝謝。”
“夫妻之間,不用說這兩個字?!蔽野焉鬃尤剿掷铮翱斐?,涼了就腥了?!?/p>
她小口小口地吃著,像一只珍惜食物的小貓。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那堵冰墻,又薄了一些。至少,她不再用那種帶著尖刺的眼神看我了。
她生病的這件事,我沒讓家里人聲張。但我知道,這村子沒有不透風的墻。
果然,下午的時候,隔壁的張嬸就端著一碗紅糖水,“探病”來了。
“哎喲,晚星啊,聽說你病了?可得好好養(yǎng)著。這女人家的身體,可不能大意。”張嬸一進屋,就拉著林晚星的手,噓寒問暖,眼神卻像雷達一樣,在我們這簡陋的新房里掃來掃去。
“我們家衛(wèi)國,就是有福氣,娶了你這么個俊俏的城里媳婦。不像我們家那個,黑不溜秋的,就知道下地干活。”張嬸嘴上夸著,話里話外卻透著一股酸味。
林晚星不習慣應付這種場面,只是尷尬地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端了杯水給張嬸,不咸不淡地開口:“張嬸,有心了。晚星就是有點水土不服,歇兩天就好了。不勞您掛心?!?/p>
我的話,就是逐客令。
張嬸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也不好發(fā)作。她眼珠子一轉,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來了!晚星啊,你這剛嫁過來,過兩天衛(wèi)國又要走。我聽說,部隊里有一種探親假,家屬也能跟著去部隊住上一段時間呢!你倆這新婚燕爾的,總不能就這么分開吧?”
這話一出,林晚星的身體明顯一僵。
我心里冷笑一聲,這張嬸,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明知道林晚星的身份尷尬,還故意提什么隨軍探親,就是想看我們的笑話。
“隨軍?”我笑了,伸手攬住林晚星的肩膀,將她半抱在懷里。她身體一顫,想掙脫,被我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
“張嬸,您這消息可不靈通?!蔽铱粗朴频卣f道,“我去的是軍校,全封閉式管理,別說家屬了,就是蒼蠅都飛不進去一只。再說了,”我低下頭,故意用一種極其寵溺的語氣對林晚-星說,“我們家晚星身子嬌貴,部隊那種地方,風吹日曬的,我可舍不得?!?/p>
我的動作親昵,話語坦蕩,仿佛我們真是恩愛夫妻。
林晚星在我懷里,從一開始的僵硬,到后來慢慢放松下來。她甚至還配合地往我懷里靠了靠,露出一副羞澀又甜蜜的表情。
我心里一動,這丫頭的演技,可以啊。不去當演員真是屈才了。
張嬸被我們這突如其來的“狗糧”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訕訕地坐了一會兒,就借口家里有事,灰溜溜地走了。
等她一走,林晚星立刻像觸電一樣,從我懷里彈開,臉頰紅得像要滴血。
“你……你干什么!”她又羞又惱。
“幫你解圍啊。”我一臉無辜,“不然呢?等著她看我們笑話?”
“我……”她語塞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許有下次!”
“好,沒有下次?!蔽倚χ饝?,心里卻在想,下次一定還這樣。
這天晚上,林晚星的精神好了很多。她靠在床頭,借著昏暗的煤油燈光,又拿出了她那本寶貝得不行的物理書。
我睡在地鋪上,假裝睡著了,卻偷偷地觀察著她。燈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在書頁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她看得極其專注,時不時地用那支我修好的鋼筆,在紙上演算著什么。那股認真勁兒,讓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她。一個心里有夢,眼里有光的姑娘。這樣的她,不應該被困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突然,她像是遇到了什么難題,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不停地用筆尖戳著紙,嘴里還念念有詞。
我看著她那副苦惱的樣子,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是動量守恒那塊兒沒搞懂?”
她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以前在部隊,幫衛(wèi)生隊的女兵修收音機,聽她們聊過?!边@當然是瞎話,實際上是我在團部資料室自學的。我這人沒什么愛好,就喜歡看書,什么書都看。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你把題念給我聽聽?!蔽艺f。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道題念了出來。是一道關于兩個小球碰撞的經(jīng)典物理題。
我閉上眼睛,在腦子里迅速地構建出物理模型。“這題有兩個關鍵點。第一,要判斷碰撞是不是彈性的。第二,要注意參照系的選擇。你試試以碰撞后的B球為參照系,可能就好解了。”
林晚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我,仿佛第一天認識我一樣。過了好幾秒,她才低下頭,按照我的思路,在紙上飛快地演算起來。
很快,她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臉上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
她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沒有了冰冷和戒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帶著崇拜的亮光。
“沈衛(wèi)國,”她輕聲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在她眼里只會打打殺殺的泥腿子,竟然能解開她都頭疼的物理題。這種強烈的反差感,讓她對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我知道,機會來了。
我從地鋪上坐起來,盤著腿,認真地看著她:“一個想讓你安安心心,沒有后顧之憂地去追逐夢想的人?!?/p>
我的目光灼熱而真誠,不帶一絲雜質。
林晚星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避開我的視線,慌亂地把書合上,“時……時候不早了,睡……睡覺吧!”
說完,她像只受驚的小鹿,迅速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看著她這副“落荒而逃”的樣子,無聲地笑了。
我知道,今晚,我不僅睡進了這間屋子,更在她心里,鑿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裂縫。
離別的前一天,我娘非要拉著我們去縣城照相館,照一張合照。
她說:“衛(wèi)國這一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照張相,你想他了就拿出來看看。”
林晚星本來是不愿意的,但在我娘的軟磨硬泡下,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我們倆都換上了最好的衣服。我穿著嶄新的軍裝,胸前的功勛章擦得锃亮。林晚星穿了一件我托人從城里買回來的紅色連衣裙,那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她皮膚白,穿紅色更是襯得她明艷動人,像一團燃燒的火。
走在去縣城的路上,回頭率百分之百。我挺直了腰板,心里那點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是我媳婦,真好看。
照相館的師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看到我們,眼睛一亮:“哎喲,軍人同志帶著新媳婦來照相啊!般配,真是般配!”
他讓我們倆并排坐在一張長凳上,背景是一塊畫著天安門的幕布。
“新郎官,靠近點,摟著新娘子的肩膀!”老師傅指揮道。
我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搭在林晚星的肩膀上。她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像一根拉滿的弓。
“哎,新娘子,笑一笑嘛!新婚燕爾的,開心點!”老師傅舉著那個老式的相機,有些不滿地喊道。
林晚星努力地想扯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能感覺到她的抗拒和不情愿。我嘆了口氣,在她耳邊低聲說:“就一張,很快就好。就當……完成任務。”
她身子一震,抬起眼看了我一眼。
我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就在這時,照相機后面的老師傅突然喊道:“好,看這里!一、二……”
在快門按下的前一秒,我突然湊過去,在林晚星的臉頰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咔嚓!”
閃光燈亮起,將這一瞬間,永遠地定格。
林晚星整個人都石化了,她捂著臉,又羞又怒地瞪著我,眼睛里水光瀲滟。
而我,則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得意的笑容。
我知道,這張照片洗出來,一定會成為我未來無數(shù)個日夜里,最寶貴的慰藉。
但我也知道,我這一走,前路漫漫。她心中的那座冰山,我才剛剛撬動一角。我們之間,還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世俗的偏見,更隔著她那個遙不可及的,關于高考和北京的夢。
而我不知道的是,在她那看似憤怒的眼眸深處,一抹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如曇花一現(xiàn),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