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要一個星期才能洗出來,我注定是看不到了。
從照相館出來,林晚星一路上都沒跟我說話,臉頰上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我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害羞。這種純情的惱怒,對我來說,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動聽。
縣城不大,但比我們村里繁華多了。我看著她對供銷社櫥窗里的東西,露出一絲好奇,便拉著她走了進去。
“喜歡什么,隨便挑。”我把口袋里的零錢掏出來,拍在胸口,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她瞥了我一眼,嘴上說著“不要”,眼睛卻誠實地瞟向了柜臺里的一排雪花膏。那是一種叫“友誼”牌的,包裝很精致,是城里姑娘才用得起的稀罕玩意兒。
我二話不說,擠到柜臺前:“同志,麻煩拿一盒那個雪花膏。”
售貨員是個扎著兩根辮子的小姑娘,看到我一身軍裝,態(tài)度格外熱情。她麻利地把雪花膏包好,遞給我。
我把雪花膏塞到林晚星手里,她推辭著:“太貴了,我不要。”
“給你買的,你就拿著。你們女同志,不都喜歡這些香香的東西嗎?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香香噴噴的,我?guī)С鋈ヒ灿忻孀??!蔽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她被我這話說得臉更紅了,低著頭,手指卻把那小小的圓盒子攥得緊緊的。
回去的路上,我們倆都沒再說話,氣氛卻不再那么緊繃。她手里攥著那盒雪花膏,像是攥著什么寶貝。我知道,這盒廉價的雪花膏,在她心里,或許比我給她的那些錢,分量更重。
晚上,我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就幾件換洗的軍裝和一些日用品。
林晚星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我。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孤單。
“沈衛(wèi)國,”她突然開口,“軍?!鄦??”
我手上動作一頓,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關(guān)心我的事。
“還行?!蔽逸p描淡寫地說,“跟上戰(zhàn)場比起來,就像是度假?!?/p>
她沉默了。我知道她想起了我跟她說過的,關(guān)于那個叫“石頭”的戰(zhàn)友的故事。
“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彼D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按時吃飯,別……再受傷了?!?/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在我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視線與她平齊?!傲滞硇?,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跟我說實話?!?/p>
“什么?”她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想?yún)⒓痈呖??”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p>
她的身體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就像一個被發(fā)現(xiàn)了最大秘密的孩子。
“我……我沒有!你胡說!”她激烈地反駁,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在這個年代,“高考”是一個敏感詞。恢復(fù)高考的消息雖然已經(jīng)傳開,但對于像她這樣“成分”不好的人來說,這依舊是一個遙不可及,甚至可能帶來災(zāi)禍的夢。她怕,怕被人知道,怕因此受到牽連。
我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里一陣刺痛。
我沒有再逼問她,而是從行李包的最底層,拿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她。
“這是我托一個在北京的老戰(zhàn)友,幫你弄到的?!?/p>
林晚星顫抖著手,打開了油布包。里面,是幾本嶄新的高中數(shù)理化課本,還有幾套模擬試卷。在那個書籍和資料極度匱乏的年代,這些東西,比黃金還要珍貴。
“你……”她抬起頭,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不明白,我怎么會知道她的夢想,又是怎么弄到這些東西的。
“我看見你在偷偷看書了?!蔽逸p聲說,“你演算的那些東西,我都見過。晚星,想做就去做。別怕?!?/p>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認真地看著她:“你家里的事,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政策在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這么聰明,不應(yīng)該被埋沒在這個小山村里?!?/p>
“可是……高考……政審……”她哽咽著說。對于有“歷史問題”的家庭來說,政審是壓在他們頭上的一座大山。
“有我。”我斬釘截鐵地說,“只要我沈衛(wèi)國還是軍人,只要我胸前的功勛章還在,你的政審,我就能給你擔下來。你只管放心地去考。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p>
我的話,像一道驚雷,在她混亂的世界里劈開了一道光。
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恐懼,而是感動,是壓抑了太久之后的徹底釋放。她把這些年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夢想,都哭了出來。
我沒有勸她,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邊,任由她的眼淚打濕我的軍裝。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才算真正走進了她的心里。
哭了好久,她才漸漸平復(fù)下來,只是還在一下一下地抽噎著。
“沈衛(wèi)國,”她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我,“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因為你是我媳婦。”我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丫頭,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我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心里一動,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吻上了她那還帶著淚痕的嘴唇。
她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我本想淺嘗輒止,可她的唇瓣柔軟又香甜,帶著淚水的咸澀,讓我瞬間失了控。我加深了這個吻,撬開她的牙關(guān),攻城略地。
她一開始還在掙扎,但很快就在我霸道又不失溫柔的攻勢下,漸漸軟化下來,生澀地回應(yīng)著我。
這個吻,漫長而又炙熱,仿佛要將彼此都融化在對方的呼吸里。
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我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
我們倆都氣喘吁吁,額頭抵著額頭。她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眼神迷離,水光瀲滟,看得我口干舌燥。
“林晚星,”我的聲音因為情動而變得沙啞,“等我回來。”
“嗯?!彼偷偷貞?yīng)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蠅,卻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這一晚,我沒有再睡地鋪。
我抱著她,躺在那張咯吱作響的婚床上。她像只溫順的小貓,蜷縮在我懷里,一動不動。我們什么都沒做,只是靜靜地擁抱著,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
第二天,是我離開的日子。
天還沒亮,她就起來了,默默地幫我收拾好最后的行囊,又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檢查了一遍,把一個松動的紐扣重新釘好。她的針腳細密,像她的人一樣,清秀又認真。
吃早飯的時候,爹娘的眼圈都是紅的。我娘一邊給我夾菜,一邊絮絮叨叨地囑咐著,讓我注意身體,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惹是生非。
我爹則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喝著酒,一杯接著一杯。
只有林晚星,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反常。
臨走時,全家人都出來送我。我娘拉著我的手,哭得像個淚人。
我一一跟他們告別,最后,我走到了林晚星面前。
“我走了?!蔽艺f。
“嗯?!彼c點頭,抬起頭看著我,“我等你?!?/p>
這三個字,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有分量。
我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然后猛地把她拉進懷里,當著所有人的面,緊緊地抱住了她。
“在家等我!”我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然后,我毅然轉(zhuǎn)身,背上行囊,大步朝著村口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我怕我一回頭,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我不知道,在我轉(zhuǎn)身之后,林晚星那故作堅強的平靜,瞬間崩塌。她站在原地,看著我越走越遠的背影,淚如雨下。
而我的行囊里,除了幾件軍裝,還多了一件東西。
是一只手帕。
昨晚,趁我睡著,她偷偷塞進我口袋的。手帕上,用青色的絲線,繡著一顆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
我知道,那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給我的,最深切的牽掛。這顆星,將指引我,走過未來所有艱難和孤寂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