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啊,衛(wèi)國!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我娘激動得聲音都抖了,拉著村支書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
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鄰里鄉(xiāng)親,道賀聲、羨慕聲不絕于耳,將我們這個小小的農(nóng)家院子烘托得比過年還熱鬧。所有人都沉浸在這份喜悅里,除了我,和我那剛過門的媳婦。
我的目光越過人群,和門后那雙驚惶的眼睛對上。林晚星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那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顫抖。別人看到的是前途無量,她看到的,恐怕是被拋棄的命運。一個男人,為了前程,把新婚妻子扔在鄉(xiāng)下,一走就是一兩年,這在任何人看來,都像是某種變相的拋棄。
我心頭一緊,撥開人群,大步向她走去。
“你……”她看到我過來,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滿是戒備和……失望。那眼神像一根針,扎得我心口生疼。
“都別站著了,進(jìn)屋喝口水!”我轉(zhuǎn)頭對院子里的人高聲喊道,然后拉起林晚星的手腕,不容分說地把她拽進(jìn)了屋。
“關(guān)上門。”我對她說。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把門栓插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沈衛(wèi)國,你什么意思?”她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顫抖的質(zhì)問,“恭喜你啊,前程似錦。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用一個回城指標(biāo)換我這么個累贅,虧了?”
這話像刀子一樣。我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知道她誤會了。這個外表堅強的姑娘,內(nèi)心比誰都敏感,比誰都缺乏安全感。
我沒有急著解釋,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遞到她面前。
是那支被我修好的英雄牌鋼筆。我昨晚趁她睡著,偷偷拿了出來,用我從部隊里學(xué)來的手藝,把摔壞的筆尖小心翼翼地給校正了過來,又用砂紙打磨得光滑如新。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還特意把上面我手指的印記擦得干干凈凈。
林晚星愣住了,看著那支失而復(fù)得的鋼筆,眼里的冰霜瞬間融化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不可思議。
“你……”
“我不會跟你離婚。”我打斷了她,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去軍校進(jìn)修,是我作為軍人的職責(zé)。照顧你,是我作為你男人的職責(zé)。這兩個,不沖突?!?/p>
我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干凈又清冷。
“我承認(rèn),一開始,我確實是看中了你這個人,想把你留在身邊。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林晚星,我沈衛(wèi)國這輩子,要么不娶,要娶,就是一輩子。不管我去哪兒,去多久,你都是我唯一的媳婦?!?/p>
她被我這番直白的話給震住了,呆呆地看著我,忘了反應(yīng)。
“至于這個家,”我繼續(xù)說,“你放心。我走之前,會把一切都安排好。我爹媽那邊,你不用怕,有我。村里那些長舌婦,誰敢嚼舌根,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們?!?/p>
我說著,走到桌邊,從軍綠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我這次回來帶的所有津貼和獎金。我把厚厚的一沓錢,推到她面前。
“這些錢,你拿著。家里日常開銷,你想買什么書,買什么筆,都從這里面出。不夠了,就給我寫信?!?/p>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些嶄新又帶著油墨香的鈔票上,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么,嫌少?”我故意逗她。
她猛地抬起頭,搖了搖,“不,太多了……”
“給你花的,就不多?!蔽野彦X重新包好,塞進(jìn)她手里,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我順勢握住,沒有松開。
“林晚星,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瞧不上我這個大老粗。沒關(guān)系,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讓你慢慢了解我。”我的拇指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著,“但是,你得給我這個機會。”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顫抖得厲害。一滴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從她眼角滑落,砸在我粗糙的手背上,滾燙。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哭。不是昨晚那種帶著恐懼和憤怒的眼淚,而是委屈,是迷茫,是長久以來緊繃的弦,終于斷裂的釋放。
我心里一軟,抬起另一只手,想幫她擦掉眼淚??晌业氖謩偵斓揭话?,她卻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別過臉去,用袖子胡亂地抹了一把。
“誰……誰要了解你!自作多情!”她嘴上還硬著,聲音卻已經(jīng)帶上了濃濃的鼻音。
我看著她泛紅的耳朵,忍不住笑了。這丫頭,就是嘴硬心軟。
這天下午,我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宣布了兩件事。
第一,我去軍校后,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交給林晚星。我所有的津貼,以后都會直接寄給她。
第二,林晚星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以后地里的活,我爹媽多擔(dān)待,家里的家務(wù),她量力而行。她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
我娘當(dāng)場就要炸毛,被我爹一個眼神給壓了下去。我爹抽著旱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后,低著頭卻把腰桿挺得筆直的林晚星,最終,他沉重地點了點頭。
“衛(wèi)國長大了,知道疼媳婦了。這是好事?!彼麑χ夷镎f,“就按衛(wèi)國說的辦?!?/p>
我知道,我爹是看明白了。他知道,只有把林晚星安頓好了,我才能在部隊里安心。我們老沈家能不能延續(xù)香火,能不能更上一層樓,全指望我了。而林晚星,就是穩(wěn)住我軍心的那枚最重要的棋子。
解決了家里的事,我又去了一趟大隊部。我沒說什么狠話,只是把我的二等功功勛章往桌上一放,跟村支書聊了半個小時的家常。我走的時候,整個大隊部的人都出來送我,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以后沈連長的家屬,就是他們大隊部的重點保護對象,誰敢亂嚼舌根,就是跟人民英雄過不去!
我知道,這些“保證”或許有夸大的成分,但在這個時代,一個二等功的戰(zhàn)斗英雄的分量,足以震懾住大部分的宵小之輩。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jīng)黑了。
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亮著。推開門,一股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
林晚星正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兩菜一湯。一盤醋溜白菜,一盤雞蛋炒韭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腐湯。見我回來,她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我……我看你中午沒怎么吃,就隨便做了點?!?/p>
這是她第一次,為我做飯。
我的心,瞬間被一股暖流填滿。我走過去,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白菜。酸爽可口,火候正好。
“好吃?!蔽矣芍缘刭潎@。
她的臉頰浮上一抹微紅,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她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沒再說話。
這頓飯,我們依舊沉默,但氣氛卻和昨天截然不同。那堵看不見的冰墻,已經(jīng)悄然融化了一個角。
晚上,我依舊睡在地鋪上。
半夜,我被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驚醒。是林晚星。她的咳嗽聲很壓抑,像是怕吵醒我。
我悄悄起身,走到床邊。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月光,我看到她蜷縮在被子里,額頭上全是冷汗,臉頰卻燒得通紅。
我伸手一摸她的額頭,滾燙!
她發(fā)高燒了。
我心里一急,立刻就要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可我剛一轉(zhuǎn)身,手腕卻被一只滾燙的小手給拉住了。
“別……別去……”她迷迷糊糊地囈語著,“別告訴他們……我不能……生病……”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仿佛生病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瞬間明白了。在農(nóng)村,一個不能干活的病秧子,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她怕了,怕我爹媽嫌棄她,怕村里人說閑話。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這個姑娘,到底背負(fù)了多少東西?
我沒有再堅持,而是轉(zhuǎn)身打來一盆冷水,用毛巾浸濕,輕輕地敷在她的額頭上。然后,我坐在床邊,一夜未眠,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更換毛巾。
后半夜,她的燒漸漸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穩(wěn)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似乎做起了噩夢,眉頭緊緊地皺著,嘴里喃喃地喊著:“爸……媽……別走……”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沒有打點滴的手。
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緊皺的眉頭,竟然奇跡般地舒展開了。她反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再也沒有松開。
窗外,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我看著她沉睡中恬靜的臉龐,還有我們交握在一起的手。這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女人,我要定了。不管她心里藏著誰,不管她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從今往往后,她的世界里,只能有我沈衛(wèi)國。
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下定決心的這一刻,林晚星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