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藻宮偏殿內(nèi),燭火搖曳,將鋪滿長案的紙張映照得一片昏黃??諝庵袕浡?、紙頁的陳舊氣息,還有一種無聲的、凝重的焦灼。案上如同陷入了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左邊是堆積如山的卷宗:孫有財炭火案的原始賬目、謄抄清晰的供詞、阿晏標注的疑點匯總;右邊則是散亂攤開的名單、信箋、輿圖,那是阿晏憑借新建立的人脈網(wǎng)絡(luò),如同蜘蛛般精心編織捕捉回來的零散信息碎片——關(guān)于朝臣動向、府邸軼聞、工部舊檔傳聞、乃至北疆駐軍將領(lǐng)的花邊消息。
昭陽坐在案首,秀眉緊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她的目光在左右兩堆“戰(zhàn)場”間來回逡巡,試圖從這龐雜的迷宮中,找出那條能直刺太子心臟的致命線索。炭火案雖已掀開一角,扳倒了孫有財,斬斷了高嵩一條臂膀,甚至讓太子妃在皇帝面前吃了掛落,失了部分后宮權(quán)柄,但這遠遠不夠。這些只能算皮肉之傷,動搖不了東宮根基。那處秘密據(jù)點,那個讓王煥必須被滅口的真正秘密,如同潛藏在深淵下的巨獸,依舊影影綽綽,不見真容。
阿晏則坐在案尾一張小杌子上,面前也堆著一小摞卷宗,主要是工部近年撥付的幾項大型修繕工程的存檔副本——這是鄭懷遠在賞菊宴后,感念昭陽對營造之道的“尊重”和對錢老的厚禮,冒著風險,通過一位絕對可靠的老書吏之手,輾轉(zhuǎn)送來的。他埋首其中,看得極其專注,幾乎將整張臉都埋進了書頁里。他的指尖沾著墨跡,不時在旁邊的空白紙上寫下幾個關(guān)鍵詞,或是畫上一個問號。手背上那幾道抓痕已變成淡粉色的印記,此刻隨著他翻頁的動作若隱若現(xiàn)。
“北疆…行宮…修繕…”昭陽喃喃自語,指尖劃過一張簡陋的北境輿圖,“鄭懷遠提供的線索太模糊,只說工部近年最大一筆異常撥款,是用于修繕靠近龍虎關(guān)的一處前朝行宮‘聽松別苑’。這筆款項數(shù)額遠超常規(guī),且最終核驗記錄語焉不詳,簽字落款…是馮保。”提到這個名字,昭陽的指尖微微一頓,眼底寒意更深。
馮保,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內(nèi)相”。他若卷入,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得無比兇險。
“奴才也正在看這份‘聽松別苑’的修繕檔案?!卑㈥烫痤^,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專注銳利。他將面前攤開的一份厚厚卷宗往前推了推,指著其中一頁,“殿下請看,這是工部存檔的用料清單。上面列出的主材:青磚十五萬塊,木料兩千方,石料…等等,都還算正常。但問題出在最后幾頁的‘特殊添補’項里。”
昭陽傾身過來,目光落在阿晏所指之處。只見那幾頁字跡明顯比前面潦草許多,像是后期匆忙添加的。上面列著一些名稱古怪的材料:
“青岡巖條石,三百方(規(guī)格:長五尺,寬二尺,厚一尺)”
“精煉熟鐵錠,一千五百斤”
“桐油、魚膠、硫磺、硝石…若干”
“特制機括構(gòu)件(名稱:連弩匣、千斤閘齒輪、翻板軸承…),共三箱”
這些名稱混雜在“琉璃瓦”、“金漆”等尋常宮殿修繕材料中,顯得格格不入!
“青岡巖堅硬沉重,多用于城墻地基或大型墓室;熟鐵錠…這分明是打造兵器的原料!桐油魚膠用于防水密封,硫磺硝石…還有這些‘連弩匣’、‘千斤閘’…”阿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發(fā)現(xiàn)了驚悚真相的激動與恐懼交織,“這哪里是修繕行宮?這分明是在建造…堡壘!或者…地下的軍械庫!”
昭陽的呼吸驟然一窒!烏沉沉的眼眸死死盯住那些名稱,如同要將其灼穿!王煥!鷹愁澗!所有的線索瞬間連成了一條冰冷的鎖鏈!王煥押運的,根本不是什么行宮的木料漆器,而是這些用于構(gòu)筑秘密據(jù)點、打造軍械的違禁之物!所以他必須死!所以太子黨要如此瘋狂地斷尾求生!
“時間!”昭陽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王煥出事是在什么時候?這筆款項的撥付、這批‘特殊添補’的采買運輸時間,是否對得上?”
阿晏立刻埋頭,雙手如同最迅捷的貍貓,飛快地在面前幾份卷宗中翻找、比對。一份是鄭懷遠提供的工部撥款記錄副本,一份是阿晏自己整理的、從王煥同僚處零星打聽到的王煥最后幾次押運行程時間表,還有一份是戶部存檔(由吳道明暗中傳遞出的)關(guān)于那筆款項最終流向的簽收記錄。
燭火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跳躍,映出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偏殿內(nèi)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找到了!”阿晏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殿下!工部撥款指令發(fā)于去年九月初三!戶部放款記錄是九月十五!而王煥最后一次押運出發(fā),是在九月二十!目的地,正是龍虎關(guān)方向!而這份‘特殊添補’項的物料簽收單…”他的手指點在一份字跡模糊、印章卻異常清晰的單據(jù)上,“簽收地點不是聽松別苑!是距離聽松別苑尚有三十里山路的一處廢棄皇莊!簽收時間是十月初八!簽收人…只有一個潦草的代號‘玄七’!”
王煥九月二十出發(fā),押運的正是這批“特殊添補”。十月初八簽收于廢棄皇莊。而王煥的尸體,是在十月十二日于鷹愁澗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線嚴絲合縫!那個代號“玄七”的簽收點——廢棄皇莊,就是秘密據(jù)點真正的入口或者中轉(zhuǎn)樞紐!而聽松別苑的修繕,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昭陽!她猛地站起身,案上的紙張被帶起,嘩啦作響。北疆!秘密據(jù)點!囤積軍械!蓄養(yǎng)私兵!太子…他竟然敢!一股冰冷的殺意混合著沉重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這已不僅僅是貪瀆或黨爭,這是謀逆!
“馮保的簽字…是在哪一步?”昭陽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阿晏迅速翻到那份工部存檔的最終核驗頁,指著最下方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和鮮紅的司禮監(jiān)印鑒:“在這里!所有物料最終入庫核銷,由馮公公親筆簽批!時間是去年臘月!”他頓了頓,補充道,“據(jù)鄭郎中那位老書吏酒后失言提及,這筆核銷當時在工部內(nèi)部就有爭議,因為許多‘添補項’的用量遠超聽松別苑所需,且部分物料去向不明。但馮公公一力壓了下來,說是‘宮中另有他用’,不得深究。”
宮中另有他用?好一個“宮中另有他用”!這分明是替太子遮掩!馮保,這個皇帝視為心腹股肱的老奴,竟然早已是東宮的人?還是…另有所圖?
“馮?!闭殃柧従復鲁鲞@個名字,齒縫間透著森然寒意。這個發(fā)現(xiàn),比找到秘密據(jù)點本身更讓她心驚。馮保的位置太關(guān)鍵了!他若反水,皇帝身邊將無秘密可言!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暴露在對手眼皮底下!
“阿晏,”昭陽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死死鎖住阿晏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你發(fā)現(xiàn)的這個關(guān)鍵點,至關(guān)重要!這不僅僅是一個據(jù)點,這是懸在東宮頭頂?shù)睦麆Γ彩菓以谖覀冾^頂?shù)睦麆?!馮保的卷入,意味著我們面對的不只是東宮,還有盤踞在父皇身邊的一條毒蛇!”
她的話語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阿晏的心也沉了下去,從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線索的狂喜中冷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和沉甸甸的責任。他意識到,自己無意間翻開了一張足以引發(fā)滔天巨浪的牌。
“立刻!”昭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動用你所有能調(diào)動的渠道,不惜一切代價,查清楚兩件事!”
“第一,那個代號‘玄七’的廢棄皇莊,現(xiàn)在的具體情況!是否有人把守?地形如何?有無密道?”
“第二,馮保!他近期所有的動向,見了什么人,收了什么禮,尤其是與東宮、與北疆將領(lǐng)的任何聯(lián)系!哪怕是最微小的異常,也要報我!”
“是!”阿晏霍然起身,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冰冷的專注和破釜沉舟的決心,“奴才明白!這就去辦!”
他轉(zhuǎn)身就要離開,腳步帶著風。
“等等。”昭陽的聲音再次響起,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深沉的囑托。
阿晏停步回身。
燭光下,昭陽的臉色在光影中明明滅滅,那雙烏沉沉的眼眸凝視著他,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對他敏銳洞察的激賞,有對前路兇險的凝重,還有一種…近乎托付的信任。
“小心。”她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很輕,卻重逾千斤。
阿晏的心猛地一顫。他看著昭陽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潭,以及寒潭深處倒映出的、自己同樣凝重而決絕的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沖散了所有恐懼,只剩下滿腔的孤勇。他重重地、無聲地點了點頭,仿佛要將這兩個字刻進骨血里。
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偏殿,靛藍色的身影迅速融入殿外沉沉的夜色之中。腳步踏在冰冷的宮磚上,發(fā)出堅定而急促的回響,如同擂響的戰(zhàn)鼓,敲碎了鳳藻宮凝滯的空氣,也宣告著一場更加兇險、更加隱秘的戰(zhàn)爭,已然拉開序幕。
昭陽獨自站在案前,昏黃的燭光將她孤絕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她緩緩抬起手,指尖拂過那份寫著“連弩匣”、“千斤閘齒輪”的物料清單,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她的目光落在那份有著馮保親筆簽名的核驗頁上。
那龍飛鳳舞的“馮保”二字,在燭火下仿佛扭曲成了擇人而噬的毒蛇。
“玄字七號庫…”她低聲呢喃,聲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還有你…馮大伴…這盤棋,才剛剛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