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風已帶上凜冽的寒意，呼嘯著掠過鳳藻宮高聳的飛檐，卷起庭院里枯黃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悲鳴。寢殿內(nèi)，燭火搖曳，將昭陽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身后冰冷的金磚地上，如同蟄伏的孤獸。
案頭攤開的，不再是詩書字畫，而是一份謄寫得密密麻麻、字跡卻極其工整的清單。上面羅列著戶部此次為北境戰(zhàn)事調(diào)撥的糧草、軍械、餉銀的明細，以及——幾個被朱砂圈出的、看似尋常卻透著詭異的名字和數(shù)目。這是阿晏花了數(shù)個日夜，憑借著他那份在底層掙扎磨礪出的、對“不合理”近乎本能的直覺，以及日漸精進的、從公主那里零星學(xué)來的幾個關(guān)鍵文字，從如山般雜亂晦澀的原始文書中梳理、標記出來的。
“……并州倉調(diào)陳糧三萬石……標注‘新’……”
“……云州衛(wèi)戍甲胄三百領(lǐng)……鐵料標注‘次’……”
“……軍餉押運官，王煥……”
每一個被圈出的名字或數(shù)字，都像一枚無聲的炸彈，在昭陽冰冷的心湖里炸開滔天巨浪！陳糧充新！次料制甲！還有那個前世里應(yīng)外合、血洗云州的叛徒王煥！他竟然搖身一變，成了軍餉押運官？！這哪里是支援前線，分明是給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背后捅刀，給搖搖欲墜的邊關(guān)再壓上一根致命的稻草！
滔天的怒火混合著刺骨的寒意，在昭陽胸腔里無聲地咆哮、沖撞！她死死攥著紫毫筆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筆尖懸在“王煥”二字上方，濃墨凝聚欲滴，如同懸在叛徒頭頂?shù)睦麆ΑＧ笆兰覈鴥A覆、血海深仇的記憶碎片翻涌而至，與眼前這觸目驚心的名單交織重疊，幾乎要將她吞噬！
就在這時，殿門被極其輕微地叩響。三下，間隔精準，帶著一種熟悉的、小心翼翼的節(jié)奏。
昭陽猛地從沸騰的殺意中抽離，眼底翻涌的赤紅瞬間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冰冷。她迅速將那份謄寫好的清單反扣，壓在幾卷尋常書冊之下，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靜：“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阿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格外干凈的灰青色短褐，身形似乎比之前挺拔了些，雖然依舊清瘦，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瑟縮卑微感，已被一種沉靜內(nèi)斂的專注所替代。他手中捧著一個樸素的粗陶碟，碟中是幾塊剛出爐、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金絲棗泥糕。
“殿下，”他走到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垂著眼簾，姿態(tài)恭謹卻不卑微，聲音平穩(wěn)清晰，“小廚房新制的點心，云珠姐姐讓奴才送過來，給殿下墊墊?！彼麑⒋痔盏p輕放在書案一角不礙事的地方，動作輕巧無聲。
昭陽的目光掃過那碟精致的點心，又落回阿晏身上。燭光映著他低垂的側(cè)臉，下頜線比初見時清晰了許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俊輪廓。額角那道為傳遞邊關(guān)預(yù)警而留下的疤痕已經(jīng)淡去，只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印記，如同無聲的勛章。她注意到他端著碟子的手，指節(jié)修長，指甲修剪得異常干凈，再無半分泥土污垢。這雙手，已不再是單純侍弄花草的手，它翻閱過無數(shù)晦澀的文書，標記下可能致命的線索。
“嗯?！闭殃柕瓚?yīng)了一聲，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他放在案角的碟子，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隨口道：“這深秋的夜風，倒比邊關(guān)的朔風還刺骨幾分。也不知云州那邊，將士們?nèi)绾斡?。?/p>
阿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依舊垂著眼，聲音卻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感同身受的沉重：“奴才…聽送炭的老陳頭說，京里新到的銀霜炭都緊著貴人用了…運往北邊的，多是些尋常的柴炭，甚至…還有些受潮的……”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將士們…怕是要吃苦了。”
昭陽的心猛地一沉。阿晏的消息，印證了她清單上關(guān)于軍需物資的疑點！那些被克扣、被調(diào)換的御寒之物！一股冰冷的殺意再次翻涌，又被她強行壓下。
“是啊，邊關(guān)苦寒?！闭殃柕穆曇衾锫牪怀銮榫w，目光卻緩緩移回，落在了阿晏臉上。燭火跳躍，在他墨黑的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罢f起來，本宮倒是想起一件舊事?！彼恼Z氣帶上了一絲飄渺的回憶感，仿佛真的在追溯久遠的過往，“那年冬天，冷得邪性。本宮被禁足在冷宮偏殿，缺衣少食，連炭火都斷了三日?！?/p>
阿晏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陰影里，呼吸幾不可察地急促了一分。
昭陽的聲音很輕，如同夢囈，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就在本宮以為自己要凍死餓死在那間破屋子里的時候……一天深夜，窗欞的破洞里，塞進來半塊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冷餅子?！?/p>
她的話語如同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穿了阿晏竭力維持的平靜！他猛地抬起頭，墨黑的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瀕死般的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那深埋心底、以為永遠不會有人知曉的秘密，就這樣被公主用如此平淡的語氣，猝不及防地揭開在燭光之下！
“奴…奴才…不…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阿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幾乎無法成句。他倉惶地避開昭陽的目光，眼神如同受驚的鹿，四處亂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和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的羞恥與無措?！芭拧艔奈慈ミ^冷宮…奴才怎么敢……”
他語無倫次地否認著，身體下意識地想要后退，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拷問。那半塊他省下口糧、在寒夜里偷偷送去、凍得自己雙手開裂的冷餅子……那是他卑微生命里最隱秘、也最不堪的僭越！是他連在夢里都不敢回想的罪證！殿下怎么會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是嗎？”昭陽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銳利，如同無形的網(wǎng)，將阿晏牢牢釘在原地。她緩緩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步步走向他。月白色的裙裾拂過冰冷的地面，悄無聲息。
隨著她的靠近，阿晏只覺得周圍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巨大的壓力讓他無法呼吸，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地低著頭，不敢再看昭陽一眼，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昭陽在他面前一步之遙停下。她比阿晏矮了大半個頭，此刻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她微微歪著頭，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一寸寸掃過他慘白的臉，顫抖的睫毛，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最后落在他那雙死死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那餅子又冷又硬，硌得本宮喉嚨生疼?！闭殃柕穆曇艉茌p，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但就是那半塊餅子，讓本宮熬過了那個最冷的雪夜?！?/p>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晏的心上！他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仿佛隨時會崩潰倒下。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滅頂?shù)目謶志鹱×怂?！原來殿下一直都知道！知道他這卑賤之軀竟敢窺視金枝玉葉的苦難！知道他竟敢用那骯臟不堪的食物去“玷污”殿下！
“奴才…奴才罪該萬死…”阿晏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他終于支撐不住，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去，用最卑微的塵土來掩埋自己這無法饒恕的罪孽！
然而，就在他身體下沉的瞬間，一只微涼的小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阿晏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全身劇震！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他猛地抬起頭，撞進昭陽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那雙眼眸，烏沉沉，深不見底，此刻清晰地映著他驚恐失措、狼狽不堪的臉。里面沒有他預(yù)想中的雷霆震怒，沒有鄙夷唾棄，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寒潭倒映著破碎月影般的復(fù)雜光芒。探究？審視？還是……一絲極其隱晦的、連昭陽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波瀾？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手腕上傳來的觸感微涼而細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骨髓的力度。阿晏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微涼指尖下，自己脈搏瘋狂跳動的震顫！滾燙的血液在冰冷的皮膚下奔涌，帶來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灼熱感。他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只被攥住的手腕上，那微涼的、帶著薄繭的指尖，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肌膚，也灼燒著他搖搖欲墜的靈魂。
“你抖什么？”昭陽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她的目光依舊鎖著他的眼睛，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他的心底，“本宮只是問問。那送餅子的人，是本宮的恩人?！?/p>
恩人？！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阿晏混亂一片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滅頂般的荒謬感瞬間將他淹沒！恩人？他？一個連名字都沒有、只配在泥濘里掙扎的賤奴？！這怎么可能？！這一定是殿下最殘酷的諷刺！是剝開他所有偽裝后，給予的致命一擊！
“不…不是…奴才不敢…奴才沒有…”阿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的否認帶著巨大的恐慌和絕望。他試圖掙脫那只攥住他手腕的手，如同溺水者想要擺脫纏繞的水草，動作卻因巨大的震驚和那手上傳來的奇異力量而顯得綿軟無力。他想跪下，想磕頭，想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祈求寬恕，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沒有？”昭陽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逼問的意味。她的指尖，在他劇烈跳動的脈搏上，極其輕微地、如同試探般，摩挲了一下。
那細微的觸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電流感，瞬間竄遍阿晏全身！他猛地一顫，如同被最毒的蛇信舔過，所有的掙扎和言語都瞬間凝固！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羞恥、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完全陌生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悸動，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他的臉頰、耳根，乃至脖頸，不受控制地瞬間燒紅，如同滴血！墨黑的瞳孔因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收縮，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昭陽近在咫尺的、平靜無波的臉龐。
他死死地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破碎的嗚咽。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那只微涼的手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氣息。昭陽身上淡淡的、如同冷梅初綻般的馨香，混合著書墨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阿晏被混亂和灼熱充斥的鼻腔。那氣息本該是清冷遙遠的，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毀滅般的侵略感。
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在兩人之間投下?lián)u曳晃動的光影?？諝夥路鹉坛闪苏吵淼拿厶牵窒袷强嚲o到極限的弓弦，充滿了無聲的張力。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其微妙而危險的氛圍，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無聲地彌漫開來。
昭陽清晰地看到了阿晏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劇烈掙扎——極度的惶恐幾乎要將他撕裂，羞恥的火焰灼燒著他的理智，而在那恐懼與羞恥的深淵底部，一絲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屬于少年人的純粹悸動，如同被狂風暴雨蹂躪后依然頑強探出頭的幼芽，正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破土而出！
那眼神，如此復(fù)雜，如此陌生，卻又如此…清晰地映照著她自己心底那片同樣翻涌不息的、被刻意冰封的荒原。
一絲極其細微的、連昭陽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深處漾開一圈微瀾。她攥著阿晏手腕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隨即又像是被那灼熱的體溫燙到，猛地松開了！
手腕上那微涼而有力的鉗制驟然消失，阿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身體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wěn)。他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剛剛被攥住的手腕，仿佛那里還殘留著那致命的觸感。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臉上血色褪盡后又迅速涌上滾燙的潮紅，狼狽不堪。
昭陽已迅速后退一步，拉開了距離。她轉(zhuǎn)過身，重新走向書案，月白的背影挺得筆直，帶著一種重新筑起的、冰封般的疏離。只有她自己知道，寬大袖袍下，那只剛剛攥過阿晏手腕的手，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縮著，殘留著那灼熱脈搏的觸感，以及……一絲陌生的、被強行壓下的戰(zhàn)栗。
“下去吧?！闭殃柕穆曇艋謴?fù)了平日的清冷，毫無波瀾，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試探從未發(fā)生，“點心留下。”
阿晏如同得到了特赦的囚徒，巨大的惶恐和一種滅頂般的虛脫感席卷了他。他甚至不敢再看昭陽的背影一眼，更不敢去想剛才那近在咫尺的凝視和手腕上殘留的觸感。他深深地、幾乎要將自己折成兩段般彎下腰，聲音嘶啞破碎：“奴…奴才告退…”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踉蹌著退出了寢殿，動作倉惶得如同身后有惡鬼追趕。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的光影，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充滿危險張力的氛圍。
寢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只有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聲。
昭陽靜靜地站在書案前，目光落在反扣著的那份謄寫好的清單上。叛徒的名字依舊刺目，滔天的恨意與冰冷的殺機在心間盤踞。然而，就在這濃重的黑暗與謀劃之中，方才阿晏那雙墨黑眼眸里翻涌的、幾乎要將他自身焚燒殆盡的復(fù)雜光芒——那混合著卑微恐懼、巨大羞恥和一種純粹到令人心悸的少年悸動的眼神——卻如同最頑固的烙印，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
她緩緩抬起那只剛剛攥過阿晏手腕的手。指尖微涼，在跳躍的燭光下顯得異常白皙。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灼熱脈搏的震顫，和少年肌膚緊繃的觸感。
一絲幾不可察的煩躁，如同細微的漣漪，在她深潭般的眼底掠過。她猛地攥緊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試圖用這熟悉的痛楚驅(qū)散心底那片陌生的、因那復(fù)雜眼神而掀起的波瀾。
復(fù)仇的荊棘之路依舊漫長而血腥，容不得半分遲疑與軟弱。可那個灰青色的、曾被她視作棋子的身影，此刻卻帶著他那無法掩飾的、幾乎要將他自己焚毀的純粹心緒，以一種她始料未及的方式，沉重地撞入了她冰封的世界。
窗外，風聲嗚咽，如同深宮亙古不變的嘆息。殿內(nèi)，燭影搖紅，映照著書案前那個小小的、卻背負著沉重過往與未來的身影，也映照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一絲難以言喻的、名為悸動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