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蟬鳴,如同永無止境的絲線,纏繞在御花園濃密的樹蔭里,將午后的空氣都攪得粘稠燥熱。太液池畔,一場由皇后主持的賞荷宴正進(jìn)行到酣處。水榭中絲竹悠揚,衣香鬢影浮動,貴婦貴女們言笑晏晏,團(tuán)扇輕搖,目光流轉(zhuǎn)間皆是無聲的刀光劍影。
昭陽坐在皇后下首不遠(yuǎn)的位置,穿著一身清爽的藕荷色宮裝,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臉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屬于十歲女孩的恬靜笑容。她面前的描金纏枝蓮紋瓷碟里,擺著幾塊精致的荷花酥,卻幾乎未曾動過。烏沉沉的眼眸深處,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地映照著眼前這浮華喧囂的景象。
皇后端坐上首,鳳冠霞帔,端莊雍容,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慈和笑意,正與身旁一位誥命夫人低聲談笑。她的目光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掃過昭陽,如同蜻蜓點水,快得讓人難以捕捉,但那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如同打量棋子的冷漠與評估,卻清晰地烙在昭陽的感知里。
前世的記憶碎片翻涌。就是這張看似慈悲的臉,在母妃含冤時落井下石;就是這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在冷宮的詔書上蓋下朱印。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無聲咆哮,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昭陽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冰鎮(zhèn)酸梅湯,小口啜飲著,用那沁骨的冰涼強(qiáng)行壓下喉間的腥甜和眼底的戾氣。
她不能急。不能亂?,F(xiàn)在的她,在皇后眼中,不過是個失去母妃庇佑、無足輕重的小公主。任何一絲不合時宜的情緒流露,都可能成為引火燒身的導(dǎo)火索。
水榭外,太液池碧波粼粼,新荷初綻,粉白的花朵在翠綠的荷葉間亭亭玉立。池畔的楊柳垂下萬條綠絲絳,隨風(fēng)輕擺。池邊鋪設(shè)著光滑的青石板路,此刻擠滿了隨侍的宮人內(nèi)侍,個個屏息凝神,垂手侍立。
在那些穿著統(tǒng)一靛藍(lán)色宮裝、如同背景板般模糊的宮人身影里,昭陽的目光極其隱晦地掠過,最終定格在水榭最外圍、靠近一叢茂盛芭蕉的陰影處。
阿晏站在那里。
他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明顯寬大的灰青色短褐,努力將自己縮進(jìn)芭蕉葉寬大的陰影里,仿佛這樣就能徹底隱形。他微微低著頭,視線死死地盯著自己沾著泥土的舊布鞋尖,整個人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周圍的喧囂絲竹、衣香鬢影,與他格格不入,如同兩個隔絕的世界。他只是這片華麗布景上最不起眼、也最不安的一粒塵埃。
昭陽的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她知道,是皇后那邊傳下的話,讓各宮負(fù)責(zé)花草的小內(nèi)侍也來候著,以備不時之需。這看似尋常的安排,此刻卻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阿晏出現(xiàn)在這里,就像一顆被投入棋盤的、位置尷尬的棋子。
一絲極淡的擔(dān)憂,如同細(xì)小的冰刺,悄然扎進(jìn)昭陽的心底。他太緊張了。這種場合,對他而言,本身就是巨大的煎熬和危險。他的緊張,會不會被某些有心人利用?
就在這時,皇后的貼身大宮女春蘭,端著一盤新切好的、水靈靈的冰鎮(zhèn)甜瓜,笑盈盈地走向皇后。經(jīng)過昭陽身邊時,她腳下似乎被水榭地板微小的縫隙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
“哎呀!”春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她手中那盤切得整整齊齊的甜瓜,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猛地向前滑脫!不偏不倚,正正朝著昭陽的方向砸落下來!鋒利的銀盤邊緣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電光火石之間!
水榭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昭陽瞳孔驟縮!她甚至能看清那些晶瑩的瓜瓤在空中飛濺的軌跡!身體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向后仰去,試圖躲避!然而,她坐的是矮矮的繡墩,身后就是水榭低矮的圍欄!圍欄之外,便是波光粼粼、深不見底的太液池!
就在她身體重心后移、即將撞上圍欄的剎那!一道灰青色的影子,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從水榭外圍的芭蕉陰影里,不顧一切地猛沖過來!
是阿晏!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那是一種源于極度恐懼和某種無法言喻的執(zhí)念所爆發(fā)出的、近乎野獸般的力量!他完全無視了水榭內(nèi)外的等級森嚴(yán),無視了可能面臨的滅頂之災(zāi),眼中只有那個即將被撞落池中的櫻草色身影!
他瘦小的身體帶著巨大的沖力,狠狠撞在昭陽身側(cè)的圍欄上!同時,他伸出雙臂,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昭陽向水榭內(nèi)側(cè)推去!
“噗通——!”
“嘩啦——!”
兩聲幾乎重疊的巨響!
第一聲,是銀盤和甜瓜砸落在地板上的碎裂聲,瓜瓤四濺。
第二聲,是阿晏撞破低矮圍欄、整個人毫無緩沖地、重重砸入太液池中的巨大水花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昭陽被那股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蹌著向前撲倒,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一陣鉆心的疼痛傳來。她猛地抬起頭,烏黑的發(fā)髻有些散亂,幾縷碎發(fā)狼狽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她甚至顧不上膝蓋的劇痛,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投向水榭外!
只見太液池碧綠的池水被砸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渾濁的水花翻涌著,白色的泡沫迅速擴(kuò)散。那個灰青色的身影,如同斷線的木偶,在渾濁的水花中只掙扎著冒了一下頭,便又迅速被沉重的衣物拖著向下沉去!他顯然完全不會水,瘦小的手臂在水中徒勞地、絕望地?fù)潋v著,只激起更大的水花,連一聲像樣的呼救都發(fā)不出來,只有咕嚕嚕的水泡不斷冒出水面!
“啊——!”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快!”
短暫的死寂后,水榭內(nèi)外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尖叫聲、慌亂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宮人們亂作一團(tuán),有反應(yīng)快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沖到池邊,卻看著那迅速下沉的身影,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昭陽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她的咽喉!她甚至忘記了呼吸!眼前只有阿晏在水中絕望掙扎、迅速下沉的畫面!前世那個被亂刀砍倒、鮮血浸透灰青衣袍的身影,與此刻水波中沉浮的瘦小身影瞬間重疊!
“救他——!”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叱,如同受傷幼獸的哀鳴,猛地撕裂了昭陽的喉嚨,沖破了水榭內(nèi)所有的喧囂!那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帶著撕裂心肺的驚恐和絕望!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不顧膝蓋的劇痛,就要朝著池邊沖去!
“殿下不可!”云珠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了昭陽的腰!
就在這混亂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噗通!” “噗通!”
兩名離得最近的、反應(yīng)過來的會水太監(jiān),終于咬牙跳入了池中!渾濁的水花再次翻騰起來。
昭陽被云珠死死抱住,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櫻草色的宮裝下擺沾滿了濺落的瓜瓤汁水和泥土,一片狼藉。她死死地盯著那翻騰的水面,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渾然不覺。胸腔里那顆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窒息般的劇痛。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
終于!
“嘩啦!”水聲再次響起!
兩名太監(jiān)奮力地托著一個濕淋淋、軟綿綿的灰青色身影,艱難地浮出了水面!水珠順著阿晏慘白如紙的臉頰、烏黑的發(fā)絲不斷流淌。他雙眼緊閉,嘴唇呈現(xiàn)出一種駭人的青紫色,胸膛沒有任何起伏,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快!拉上來!”岸上的人七手八腳地幫忙。
阿晏被拖上了岸,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水漬迅速在他身下洇開一大片深色。一個略通急救的老太監(jiān)沖上去,用力按壓他的胸口。
“噗——”阿晏猛地嗆咳起來,渾濁的池水混合著胃液從他口鼻中噴涌而出!他劇烈地咳嗽著,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每一次咳喘都牽動著肋骨處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白天撞在圍欄上留下的舊傷,此刻在冰冷池水和劇烈嗆咳的雙重刺激下,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狠狠穿刺!
“咳…咳咳…嘔……”他痛苦地蜷縮著,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劇烈顫抖,灰青色的布料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脆弱輪廓。他掙扎著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如山,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黑暗中沉浮。
“醒了!醒了!”周圍響起松一口氣的低呼。
昭陽猛地推開云珠的手,踉蹌著沖到阿晏身邊!她甚至顧不上什么公主儀態(tài),小小的身子半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沾滿污漬的裙裾浸在冰冷的水漬里。她伸出手,指尖冰涼微顫,想要去觸碰他,卻又在即將碰到他濕透冰冷的衣袖時,猛地頓??!
她看到了!
就在他因劇烈咳嗽而蜷縮、衣襟微微敞開的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了他左側(cè)肋骨下方!那里,灰青色的濕透布料下,赫然洇開了一小片刺目的、不斷擴(kuò)大的深紅!新鮮的血液正從布料下緩緩滲出,與他慘白的皮膚和冰冷的池水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
那是舊傷崩裂了!是白天為了救她,用身體狠狠撞在堅硬圍欄上留下的傷!此刻在冰冷的池水和劇烈的嗆咳下,徹底撕裂!
一股尖銳的、如同被滾油潑過的劇痛,猛地攫住了昭陽的心臟!比她前世被鴆毒灼燒、被利刃貫胸還要痛上千百倍!她看著地上這個蜷縮著、因劇痛而無聲顫抖、口鼻還在不斷溢出污水的灰青色身影,看著他肋骨處那片不斷擴(kuò)大的刺目鮮紅,巨大的愧疚和一種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心疼,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冷靜和堤防!
為什么?!為什么又是他?!為什么每次都是他?!前世為她而死!今生又為她重傷垂危!
“太醫(yī)!傳太醫(yī)!!”昭陽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凄厲的尖叫,而是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到極致的顫抖,如同寒冰碎裂!那雙烏沉沉的眼睛里,所有的偽裝和沉靜都已褪去,只剩下翻涌的赤紅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戾氣!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精準(zhǔn)地刺向站在皇后身邊、臉色同樣有些發(fā)白的春蘭!
春蘭被她這目光刺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臉上血色盡褪。
“昭陽!”皇后威嚴(yán)而帶著一絲不悅的聲音響起,試圖壓下這失控的場面,“慌什么!人不是救上來了嗎?春蘭也是無心之失,受了驚嚇。還不快把這小奴……”她的話音未落。
“無心之失?!”昭陽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混亂的人群中挺得筆直,帶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孤絕!她指著地上蜷縮顫抖、身下血跡不斷擴(kuò)大的阿晏,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嘈雜,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儀,“他為了救本宮,撞斷圍欄,落水瀕死!如今舊傷崩裂,血流不止!皇額娘,這就是您身邊大宮女的無心之失?!”她目光如刀,再次狠狠剜向面無人色的春蘭,“還是說,有人指使她,要借這‘無心之失’,讓本宮也嘗嘗這太液池水的滋味?!”
最后一句,如同平地驚雷!炸得整個水榭內(nèi)外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膽大包天、近乎指控的言論驚呆了!連皇后臉上那完美的慈和也瞬間僵住,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怒!
“放肆!”皇后身邊的掌事太監(jiān)尖聲呵斥。
昭陽卻仿佛沒聽見。她不再看皇后,不再看任何人。她重新彎下腰,小小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扯下自己腰間系著的一塊質(zhì)地溫潤、繡著纏枝蓮紋的素白錦帕——那是母妃生前留給她的念想。她毫不猶豫地將這方帶著體溫和淡淡馨香的錦帕,用力按在了阿晏肋骨處那片不斷洇開的、刺目的深紅之上!
溫?zé)岬腻\帕瞬間被冰冷的血水浸透,變得沉重而粘膩。那溫?zé)岬挠|感透過濕透冰冷的布料,微弱地傳遞到阿晏因劇痛而麻木的傷口上。
蜷縮在地上的阿晏,意識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熱的劇痛中沉浮。窒息感還未完全散去,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池水仿佛還堵在肺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在這無邊無際的痛苦中沉淪下去時,一股溫?zé)岬膲毫Γ瑤е环N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如同春日初陽般柔和的馨香,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覆蓋在了他劇痛的傷口之上!
是…是殿下?!
這認(rèn)知如同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刺破了他意識的重重迷霧!巨大的惶恐瞬間淹沒了他!他怎么配?!怎么配讓殿下用如此珍貴的東西,觸碰他這樣骯臟卑賤的傷口?!
他掙扎著想動,想避開,想將這“玷污”了殿下錦帕的污穢驅(qū)離??缮眢w如同被千斤巨石壓住,連動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徒勞地感受著那溫?zé)岬膲毫?,感受著那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馨香,如同最溫柔的枷鎖,將他牢牢地釘在原地。
緊接著,他聽到了!聽到了殿下那冰冷到極致、卻又帶著撕裂般痛楚的質(zhì)問!聽到了她對皇后、對春蘭那毫不掩飾的指控!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殿下…殿下在為他…討公道?為了他這樣一個卑賤的奴才,在質(zhì)問皇后娘娘?!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滅頂般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晏!這比落水瀕死更讓他感到害怕!這會把殿下拖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不行!絕對不行!
“不…不是…咳…咳咳…”他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從劇痛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試圖否定,試圖將所有的罪責(zé)攬到自己身上。他掙扎著,想要抬起頭,想要告訴殿下,是他自己不小心,是他沖撞了貴人,一切都是他的錯!求殿下不要為了他…
然而,他所有的掙扎和微弱的聲音,都被一只冰涼卻異常堅定的小手,輕輕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他試圖抬起的、濕漉漉的頭顱。
那只手沾著冰冷的池水和…他自己的血污。
“別動。”一個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和壓抑的顫抖,卻如同最堅硬的磐石,瞬間鎮(zhèn)壓了他所有的惶恐和不安,“太醫(yī)馬上就到?!?/p>
那只手的力量并不大,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將他所有試圖掙脫、試圖攬罪的念頭都死死地按了回去。阿晏僵硬地停止了掙扎,身體依舊因劇痛和寒冷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他被迫將臉埋在冰冷潮濕的青石板上,額頭頂著那只同樣冰冷卻異常堅定的手。
隔著濕透的頭發(fā)和冰冷的石板,他感受著那只手傳來的微弱的、壓抑的顫抖。那顫抖,不是因為害怕,更像是一種被強(qiáng)行壓抑到極致的、洶涌澎湃的情緒!是憤怒?是心疼?還是…別的什么?
阿晏混亂的思緒瞬間凝固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滾燙巖漿包裹的灼熱感,猛地攫住了他!他不敢再動,不敢再發(fā)出任何聲音,甚至不敢再思考。只能僵硬地伏在那里,任憑那只冰冷的小手按著他的頭顱,任憑那方浸透了他污血的錦帕死死壓住他崩裂的傷口。
那傷口很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可那按壓的力道,那頭頂傳來的微顫,卻像是最詭異的鎮(zhèn)痛劑,讓那刺骨的疼痛都變得模糊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暖流,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池水的腥氣,猛地沖上他的鼻腔,直沖眼眶!
他死死地咬著牙,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冰冷的地面,不讓那洶涌的淚意和喉嚨里涌上的嗚咽泄露分毫。身體依舊在劇烈地顫抖,可那顫抖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混亂的水榭中,皇后臉色鐵青,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緊緊攥著鳳椅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昭陽方才那番話,如同當(dāng)眾扇在她臉上的耳光!她看向昭陽的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棱,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昭陽以“救命恩人重傷垂危”為名占據(jù)的道德高地前,她卻無法立刻發(fā)作。
太醫(yī)終于提著藥箱,氣喘吁吁地趕到。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
昭陽緩緩收回了按在阿晏頭上的手,指尖冰涼,沾染著池水和暗紅的血漬。她站起身,小小的身影擋在阿晏身前,隔絕了大部分探究和復(fù)雜的目光。她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都已收斂,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沉靜,但那沉靜之下翻涌的暗流,卻讓每一個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不寒而栗。
她看著太醫(yī)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剪開阿晏肋下濕透、染血的灰青色布料,露出那道猙獰的、皮肉翻卷、正不斷滲血的傷口。鮮紅的血肉在慘白的皮膚襯托下,刺目得令人心悸。
昭陽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寬大袖袍下的手,再次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更尖銳的痛楚。她強(qiáng)迫自己移開目光,轉(zhuǎn)向皇后,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皇額娘,”她微微屈膝行禮,姿態(tài)無可挑剔,眼神卻冰冷如刀,“此奴雖卑賤,卻于兒臣有救命之恩。如今重傷至此,兒臣斗膽,懇請皇額娘恩準(zhǔn),允其暫留鳳藻宮偏殿,由太醫(yī)就近診治。待其傷勢稍緩,再行處置。”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蜷縮的身影,補(bǔ)充道,“兒臣,必當(dāng)親自看顧?!?/p>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
水榭內(nèi)外,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后身上。
皇后的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她緩緩松開緊握扶手的手指,臉上重新堆起那無懈可擊的、卻冰冷至極的慈和笑容,聲音如同淬了蜜的刀子:“昭陽真是仁善,知恩圖報。罷了,一個小奴才,就依你。春蘭,”她轉(zhuǎn)向面無人色的春蘭,“今日是你莽撞,驚了公主,還累得這小奴受傷。自去掖庭領(lǐng)十杖,以儆效尤?!?/p>
“謝…謝娘娘恩典!謝殿下恩典!”春蘭如蒙大赦,撲通跪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
昭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內(nèi)侍們小心翼翼地將依舊蜷縮顫抖、意識模糊的阿晏抬起,朝著鳳藻宮的方向走去。地上,留下了一小灘渾濁的水漬和刺目的血跡。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皇后那看似慈悲實則冰冷的笑容,掃過水榭內(nèi)外各懷心思的眾人,最后落在那片碧波蕩漾、剛剛吞噬了一個卑微生命的太液池上。
陽光依舊明媚,荷香依舊清雅。但昭陽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與皇后之間那層虛偽的溫情面紗,已被徹底撕碎,露出了底下你死我活的猙獰底色。
而那個灰青色的、曾被她視作塵埃的身影,此刻正帶著為她而流的鮮血,沉重地烙印在她新生的命運軌跡上,再也無法抹去。
她挺直了小小的背脊,櫻草色的宮裝上,那片被阿晏的鮮血浸染的污漬,如同一朵悄然綻放的、詭異而妖冶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