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地板上的深淵
客廳里死寂一片。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陽光依舊明媚得刺眼，將家具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那陽光毫無溫度，冰冷地灑在陳默身上，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的棄兒，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刺骨的寒意中。臥室門關(guān)上的那聲悶響，像喪鐘，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反復(fù)回蕩。
胃里那點殘余的藥片粉末似乎被這極致的冰寒凍結(jié)了，先前被巨大沖擊暫時壓下去的絞痛卷土重來，這一次更加兇猛，帶著一種要將五臟六腑都攪爛的狠厲。他佝僂著腰，像一只被煮熟的蝦米，一手死死抵住痙攣的胃部，另一只手摸索著，幾乎是爬行著，挪到了廚房門口。
冰箱。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冰涼的東西。需要冰涼的東西，塞進這滾燙灼痛的腹腔。
他猛地拉開冰箱門。冷藏室的白光傾瀉而出，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額角不斷滾落的冷汗。目光掠過那些碼放整齊的蔬菜水果，掠過林晚秋喜歡的酸奶和面膜，直接落在最下層。那里碼著幾罐王振海上次來家里“做客”時帶來的進口啤酒，黑色的罐身，印著他不認識的德文商標，冷峻又諷刺。
他伸出手，指尖因為劇痛和心口的麻木而劇烈顫抖。他抓住一罐，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哆嗦了一下。食指扣進拉環(huán)，“嗤啦”一聲，尖銳的聲響在死寂的廚房里格外刺耳。白色的泡沫猛地涌出罐口，順著他的手背流淌下來，帶來一絲短暫的、麻痹般的涼意。
他甚至沒有拿杯子。仰起頭，冰涼的、帶著苦澀麥芽香氣的液體混雜著泡沫，一股腦地灌進喉嚨。那冰冷激得他渾身一顫，胃部被驟然刺激，絞痛瞬間加劇，仿佛有把刀在里面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跪倒在地。他強忍著，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像吞咽的不是酒液，而是滾燙的熔巖和玻璃渣子。一罐空了，被他隨手扔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罐子滾出去老遠。
不夠。遠遠不夠。
他需要更多這種冰冷的、能暫時麻痹神經(jīng)的毒藥。他彎下腰，又抓出一罐，拉開，再次仰頭猛灌?？酀囊后w瘋狂沖刷著食道，冰冷的感覺短暫地覆蓋了胃部的灼痛，卻帶起一陣陣更強烈的惡心反胃。他不管不顧，接著是第三罐，第四罐……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粗暴，像是在進行一場絕望的自毀儀式?？展拮颖凰鷣y地丟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冰冷的酒液濺濕了他的褲腳和地板，一片狼藉。
客廳地板上冰涼瓷磚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陳默背靠著冰冷的櫥柜，身體順著柜門緩緩滑落，最終像一灘徹底失去支撐的爛泥，“噗通”一聲癱倒在地。他蜷縮著，側(cè)躺在冰冷的地磚上，臉頰貼著那刺骨的涼意。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啤酒和灼熱的胃酸激烈交戰(zhàn)，每一次痙攣都讓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一下。后腰抵著散落的、同樣冰冷的空啤酒罐，硌得生疼，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
意識在冰冷的酒意和劇烈的痛楚中沉沉浮浮。臥室里那不堪的畫面，林晚秋冰冷漠然的“滾出去”，王振海最后那挑釁的嘴角……像失控的幻燈片，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閃回、放大、扭曲。每一次閃回都像重錘砸在心上，帶來窒息般的鈍痛，比胃部的絞痛更甚。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從靈魂深處蔓延出來的疲憊，沉重得讓他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萬念俱灰。
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十年婚姻，掏心掏肺的付出，自以為溫馨的家，兄弟般的朋友……原來都是精心編織的謊言，是華麗袍子下爬滿的虱子。他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活在別人構(gòu)建的虛假世界里，還樂在其中。巨大的荒謬感和自我厭棄感像黑色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睜著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精致的吊燈，那燈在他模糊的視野里旋轉(zhuǎn)、變形，最終化為一團模糊的光暈。
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冰冷而滑膩。他放棄了抵抗，任由身體癱軟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胃里翻騰的劇痛啃噬神經(jīng)，任由那滅頂?shù)慕^望將他拖向無邊的黑暗深淵。意識漸漸模糊，耳邊似乎響起遙遠而嘈雜的聲音，又像是死寂中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冰冷的地板，冰冷的空罐，冰冷的絕望……世界徹底失去了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一種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從胃部炸開，瞬間席卷全身！那痛感如此尖銳，如此洶涌，像是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在里面瘋狂攪動！陳默的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丟進沸水的蝦，劇烈的痙攣讓他不受控制地蜷縮成一團。喉頭猛地一甜，一股溫?zé)岬?、帶著濃重鐵銹腥味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涌了出來。
暗紅粘稠的血，一滴，兩滴……落在冰冷光潔的米白色地磚上，洇開一小片刺目驚心的紅。
他想喊，卻只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視線徹底被黑暗吞噬，最后殘存的意識里，是那地板上不斷擴大的、妖異的暗紅血跡，和他自己蜷縮在冰冷地獄中的、渺小無助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