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帶來的森然余威,如同寒冬臘月的冰棱,懸在定遠(yuǎn)侯府的每一寸屋檐下,也死死釘在林筱的脊梁骨上。前院青石板地的寒氣,透過單薄的鞋底,一絲絲鉆進(jìn)腳心,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佝僂著腰,手里那把豁了口的破竹掃帚,每一次揮動(dòng)都顯得異常沉重和笨拙,帶起微塵,也帶起一片死寂中壓抑的喘息。
“……張侍郎遇刺……”
“……全城搜捕……”
“……格殺勿論……”
那些刻意壓低的、卻如同鬼魅般無孔不入的議論碎片,不斷鉆入他的耳朵。他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方寸之地,不敢有絲毫偏移。每一次掃帚刮過地面的聲音,都像是在刮擦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袖中,那枚冰涼的毒丸如同毒蛇盤踞,緊貼著脈搏跳動(dòng)的地方。懷中,那卷明黃色的密旨,則像一塊不斷散發(fā)熱量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提醒著他抗旨的代價(jià)。
皇帝的震怒是假的,但追索的網(wǎng)是真的,而且正在急速收緊!侯府,這個(gè)他藏身的卑微角落,已然不再安全。趙承煜那氣急敗壞的吼聲還在耳邊回蕩,陳六那雙刻薄的小眼睛里,此刻也充滿了驚疑和審視,像探照燈般在每一個(gè)仆役臉上掃過。林筱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無形的、粘稠的窺視感非但沒有因?yàn)槭ブ嫉牡絹矶?,反而變得更加密集、更加肆無忌憚!它們來自府墻的陰影,來自月門洞的拐角,甚至……可能就來自身邊某個(gè)看似麻木的仆役眼中!
冷汗,無法抑制地從額角、鬢邊滲出,匯聚成細(xì)小的溪流,沿著緊繃的側(cè)臉滑落,悄無聲息地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隨即又被掃帚拖過,不留痕跡。里衣早已濕透,冰冷粘膩地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的戰(zhàn)栗。
他像一只被無數(shù)天敵環(huán)伺的困獸,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皇帝的刀,公主的目,侯府的疑,還有那昨夜張府書房中、隱藏在黑暗里的另一道冰冷視線……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死亡之網(wǎng),正向他當(dāng)頭罩下!
就在這時(shí),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前院凝滯的壓抑。這腳步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勢,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筱的心臟猛地一縮!握著掃帚的手指驟然收緊!
只見侯府大門處,幾名身著深青色錦袍、氣度森嚴(yán)的侍衛(wèi)開道,簇?fù)碇晃幻嫒菘贪濉⒀凵皲J利如鷹的中年管事快步走了進(jìn)來。這管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正是公主府的大管事!他身后,兩名腰佩長刀、神情冷峻如鐵的帶刀侍衛(wèi),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瞬間鎖定了人群!
趙承煜和陳六等人連忙迎上去,臉上堆滿了諂媚和惶恐。
那公主府管事對趙承煜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探針,在跪了一地、噤若寒蟬的下人堆里飛快掃視。他的視線,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穿透了人群的縫隙,如同早已鎖定目標(biāo)般,精準(zhǔn)地落在了角落那個(gè)依舊佝僂著腰、仿佛與掃帚融為一體的灰衣書童身上!
冰冷的手指,帶著裁決般的意味,筆直地指向林筱:
“你!過來!”
兩個(gè)字,如同驚雷炸響!
嗡——!
林筱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來了!這么快!公主府的人!是公主授意?還是……皇帝借公主的名義?!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淹沒!袖中,那枚毒丸瞬間滑落至指尖!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近乎絕望的清醒!魚死網(wǎng)破!就在此刻!
他猛地抬起頭!眼底深處,屬于二十二歲頂尖學(xué)府高材生的冷靜和地下拳臺磨礪出的兇戾,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瞬間沖垮了所有偽裝的呆滯!他身體微沉,肌肉瞬間繃緊如弓弦,攥著毒丸的手指蓄勢待發(fā)!哪怕下一刻就被亂刀分尸,也要拉一個(gè)墊背!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慢著?!?/p>
一個(gè)清冷平靜、卻如同帶著某種奇異魔力、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躁動(dòng)和殺意的女聲,自侯府大門外傳來。
所有人的動(dòng)作,包括那兩名正要上前擒拿林筱的帶刀侍衛(wèi),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驟然僵??!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侯府大門外,不知何時(shí)停駐了一輛極其華貴、由四匹神駿白馬牽引的朱輪寶蓋馬車。車簾是深沉的絳紫色,繡著繁復(fù)的金色鳳紋,在陰沉的天光下流轉(zhuǎn)著低調(diào)而懾人的光澤。
此刻,一只纖細(xì)白皙、戴著鏤空赤金護(hù)甲的手,正從馬車內(nèi)伸出來,輕輕掀開了車簾的一角。
光線涌入車廂,勾勒出一張?bào)@鴻一瞥的側(cè)臉。肌膚勝雪,下頜線條優(yōu)美,鼻梁挺直。正是攬翠園詩會上那位清冷矜貴的公主殿下!
她并未下車,甚至沒有完全露出面容。只是隔著那掀開的一角車簾,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間的阻隔,平靜地落在了前院劍拔弩張的中心——落在了林筱那張布滿驚駭與決絕、尚未完全褪去兇戾的臉上。
她的目光在林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舊清冷,卻仿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穿透表象的了然。隨即,她微微側(cè)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鴉雀無聲的前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本宮身邊,缺個(gè)侍墨的書童?!?/p>
她的視線轉(zhuǎn)向僵立在一旁、臉色變幻不定的公主府管事和那兩名帶刀侍衛(wèi),語氣平淡無波:
“此人,本宮要了?!?/p>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整個(gè)前院,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錯(cuò)愕和死寂籠罩!
趙承煜張大了嘴,臉上的諂媚瞬間凝固,變成了難以置信的呆滯。陳六更是目瞪口呆,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公主府管事刻板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解。那兩名帶刀侍衛(wèi)保持著前沖擒拿的姿態(tài),僵在原地,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神情極其尷尬。
公主殿下…要一個(gè)侯府的、剛剛卷入驚天刺殺案漩渦的、卑賤的傻書童…做侍墨書童?!
這簡直是……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令人窒息的、不容違逆的權(quán)威!
趙承煜第一個(gè)反應(yīng)過來!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驚疑!公主殿下竟然親自開口要人!這簡直是天降餡餅砸在侯府頭上!不管這“林傻子”是真傻還是假傻,能攀上公主的高枝,對侯府只有天大的好處!
他臉上瞬間堆滿了比剛才更甚十倍的諂媚笑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馬車前,對著那掀開的車簾深深作揖,聲音激動(dòng)得發(fā)顫:“殿下!殿下能看得上他,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是侯府的榮耀!還不快謝恩!林筱!快!快謝公主殿下天恩!”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對著僵立的林筱急吼。
那兩名帶刀侍衛(wèi)在公主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悻悻地松開了鉗制的手,默默地退到管事身后。管事臉上的震驚迅速化為一種深沉的復(fù)雜,他深深地看了林筱一眼,終究沒敢再說什么,只是對著馬車恭敬地躬身行禮。
林筱還保持著那個(gè)身體微沉、指尖捏著毒丸的姿勢,如同一座僵硬的石雕。巨大的轉(zhuǎn)折來得太過突然,太過詭異!公主的用意是什么?是庇護(hù)?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或者……是皇帝借公主之手,將他這個(gè)“棄子”收回,便于掌控和處置?
無數(shù)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但眼下的情勢,已容不得他思考!公主的金口玉言,就是無可違逆的旨意!他這條命,此刻已不再屬于侯府,更不屬于他自己!
在趙承煜急切的催促和無數(shù)道目光的聚焦下,林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直了身體。他眼中的兇戾和決絕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那層厚重的、呆滯的茫然所覆蓋。他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枚滑至指尖的毒丸死死按回袖袋深處,然后邁開沉重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向那輛象征著無上尊貴與未知命運(yùn)的朱輪馬車。
一名公主府侍衛(wèi)上前,動(dòng)作算不上客氣,幾乎是半推半搡地將林筱塞進(jìn)了馬車。
就在車簾落下的最后一剎那!
林筱的目光,如同本能般掃過車窗外侯府大門外的景象——那條通往侯府、此刻空無一人的幽深暗巷!
巷口陰影處,幾道模糊的、如同鬼魅般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正無聲無息地、極其迅速地退去!快如閃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殺意殘留!
林筱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
是昨夜張府書房中的那種感覺!是那些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者!是皇帝派出的……滅口之人!
公主的馬車,恰好擋在了侯府大門前,也恰好……擋住了那些滅口之人的視線和行動(dòng)路線!
車簾徹底落下,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和窺探。車廂內(nèi),一股清雅淡遠(yuǎn)的、混合著名貴香料和書卷氣息的暖香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他。與外界的肅殺冰冷,形成了兩個(gè)截然不同的世界。
光線有些昏暗。公主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軟榻上,姿態(tài)慵懶。她已放下了車簾,此刻正端著一盞精致的青玉茶盞,杯蓋輕輕拂著水面,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清脆聲響。跳躍的燭火映照著她線條完美的側(cè)臉,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那雙能穿透人心的鳳眸。
她沒有看林筱,仿佛他只是一件剛剛被搬上車的行李。車廂里一片寂靜,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單調(diào)聲響和杯蓋拂過茶水的輕響。
這寂靜,比外面的喧囂更令人窒息。
林筱僵立在車廂入口處,背靠著冰冷的車壁,手腳冰涼。袖中那枚毒丸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烈。他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滿灰塵和冷汗的鞋尖,不敢有絲毫動(dòng)作,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
時(shí)間在令人心慌的寂靜中流淌。
終于,公主放下了茶盞。那清脆的碰撞聲在寂靜的車廂里異常清晰。
她微微側(cè)過臉,目光終于落在了林筱身上。依舊是那種平靜無波的審視,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清冷。
紅唇輕啟,一個(gè)輕飄飄的、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的問句,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凝滯的空氣里:
“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么?”
林筱的身體猛地一震!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
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但林筱依舊清晰地看到了公主那雙鳳眸深處——不再是攬翠園詩會上純粹的探究,也不是方才車簾掀開時(shí)的平靜宣告。那里面,是一種深沉的、仿佛看透了棋盤上所有暗流的了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皇帝密旨!她知道刺殺未遂!她知道全城搜捕!她甚至知道……他剛剛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林筱!他不再偽裝,也無法偽裝!袖中緊攥著毒丸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喉嚨干澀得如同火燒,他死死地盯著公主那張?jiān)跔T光下半明半暗的絕美臉龐,一個(gè)嘶啞的、帶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聲音,從齒縫里艱難地?cái)D出:
“殿下……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