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guān)那吞噬一切的喧囂、火焰與濃煙,最終被凜冽如刀的朔風(fēng)甩在了身后,模糊成地平線上一道翻滾的血色瘡疤。柳行澈趴在顛簸的馬背上,每一次劇烈的起伏都像要將早已碎裂的五臟六腑從喉嚨里震出來。肩窩的傷口在狂奔的顛簸中徹底崩裂,溫?zé)岬难祀s著冷汗,浸透了破爛的衣衫,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失血過多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死死攥著手中那塊粗糲的麻布方巾。云岫最后擲來的染血方巾。上面印著他柳行澈曾經(jīng)視若敝履、典賣給鹽商換取入場券的詩稿字跡。那曾被銅臭玷污的墨跡,此刻在指腹下摩擦著,如同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殘存的意識。云岫抱著阿竹消失在混亂人潮中的最后一眼,那穿透生死的決絕與囑托,如同冰冷的鋼針,反復(fù)刺扎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
鐵叔……颯露……父親……云岫……阿竹……
所有的面孔、所有的血淚、所有的重量,最終都化為手中這塊粗布,和身下這匹在死亡洪流中亡命狂奔的灰馬。那副浸透了至親鮮血、藏著滔天血仇的塵鞍,終究還是遺落在了潼關(guān)的泥濘與踐踏之中,如同他早已被碾碎在塵埃里的過去。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身下的灰馬口鼻噴出的白沫已帶著血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扎西勒住他那匹同樣疲憊不堪的黑馬,深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鷹隼,掃視著四周。這是一片遠(yuǎn)離官道的荒涼丘陵地帶,枯黃的野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幾棵光禿禿的老樹如同垂死的鬼影,枝椏扭曲地伸向鉛灰色的低垂天穹。遠(yuǎn)處,潼關(guān)方向的烽煙依舊翻滾,連接著天際,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絕望的昏黃。
“下馬。”扎西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僅存的兩名護(hù)衛(wèi)翻身下馬,動作僵硬而警惕,布滿血污的臉上只剩下麻木的兇狠。其中一人粗暴地將幾乎虛脫的柳行澈從馬背上拖拽下來。
柳行澈的雙腳觸碰到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一陣劇痛和虛脫感讓他眼前發(fā)黑,踉蹌著撲倒在地。冰冷的泥土氣息混合著青草的苦澀鉆入鼻腔。他掙扎著想要爬起,半邊身體卻像灌了鉛,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肩窩撕裂般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全身。
扎西沒有看他。他走到灰馬旁,解下馬背上一個不大的、用油布包裹的褡褳。那是駝隊(duì)覆滅后僅存的、或許是最重要的東西。他打開褡褳,里面是幾塊硬得如同石頭的胡餅,一小袋粗鹽,還有一個不大的牛皮水囊。
他將一塊胡餅和那袋粗鹽扔給兩名護(hù)衛(wèi),又掰下另一塊更小的,連同水囊一起,隨意地丟在柳行澈面前的枯草地上。動作如同施舍路邊的野狗。
“吃?!币粋€字,冰冷得不帶絲毫溫度。
兩名護(hù)衛(wèi)立刻狼吞虎咽起來,干硬的餅屑噎得他們直翻白眼,就著水囊里所剩不多的冷水拼命往下咽。
柳行澈看著草地上那塊沾著泥土的冰冷胡餅,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饑餓。他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扎西那深青色的、在寒風(fēng)中紋絲不動的背影。
“云岫……阿竹……”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求你……”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帶著卑微的、連他自己都唾棄的乞求。
扎西緩緩轉(zhuǎn)過身。深琥珀色的瞳孔在慘淡的天光下,沉淀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漠然。他看著柳行澈,如同看著一塊礙路的石頭。
“粟特駝隊(duì),不養(yǎng)廢物。”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比寒風(fēng)更刺骨,“更不救死人。”他的目光掃過柳行澈肩窩處被血浸透的破爛衣衫,落在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上,如同宣判。“你,撐不到洛陽。”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柳行澈的心臟。撐不到洛陽……廢物……死人……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是啊,他算什么?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士子,一個身負(fù)重傷的累贅。在這亂世,在這群只為利益奔波的粟特商人眼中,他連一塊胡餅的價(jià)值都沒有!鐵叔的血,颯露的命,云岫的囑托……所有的犧牲,所有的堅(jiān)持,在這冰冷的現(xiàn)實(shí)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盡數(shù)濺在身前冰冷的枯草和那塊沾滿泥土的胡餅上!如同他心頭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尊嚴(yán)和希望,被徹底碾碎、踐踏!
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在地,身體因痛苦而劇烈痙攣,每一次抽搐都牽動著傷口,帶來更深的撕裂感。視線在眩暈和血霧中模糊,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飄搖欲滅。
扎西冷漠地看著他咳血抽搐,深琥珀色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他不再理會柳行澈,轉(zhuǎn)向僅存的兩名護(hù)衛(wèi),用粟特語低聲吩咐了幾句。護(hù)衛(wèi)點(diǎn)點(diǎn)頭,眼神兇狠地掃了地上的柳行澈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其中一人翻身上了柳行澈那匹疲憊的灰馬,另一人則牽著扎西的黑馬和僅剩的一匹備用馬。
扎西最后看了一眼蜷縮在血污和泥濘中、如同被遺棄的破布娃娃般的柳行澈。那目光,掠過他手中死死攥著的染血方巾,掠過他肩窩處不斷滲出的暗紅,最終落在他因劇痛和絕望而扭曲的臉上。沒有憐憫,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在確認(rèn)一件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
然后,他轉(zhuǎn)身,深青色的袍角在寒風(fēng)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利落地翻身上馬。
“駕!”
一聲短促的叱喝。
三騎不再有絲毫停留,馬蹄踏碎枯草,卷起一溜煙塵,朝著洛陽方向,迅速消失在荒涼起伏的丘陵盡頭。
凜冽的風(fēng),卷著沙塵和枯葉,狠狠刮在柳行澈的臉上。冰冷,刺痛。四周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穿過枯枝發(fā)出的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哭泣。他孤零零地蜷縮在冰冷的荒野里,身下是沾著自己鮮血的泥土,面前是那塊被血染紅的、冰冷的胡餅。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
所有的依靠,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前路,都隨著那遠(yuǎn)去的馬蹄聲徹底斷絕。
鐵叔……颯露……父親……云岫……阿竹……扎西……
一張張面孔在模糊的意識中交替閃現(xiàn),最終都化作了冰冷的虛無。
他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只緊攥著染血方巾的手,緩緩移向自己胸前。隔著破爛單薄的衣衫,他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小的東西。
那是他一直貼身藏著、從未離身的東西。是老鐵在灞水邊,從颯露背上解下那個染血的藥袋時,連同救命藥一起,鄭重塞進(jìn)他懷里的——一枚小小的、邊緣被磨得光滑溫潤的羊脂玉佩。
清河的柳氏螭龍紋,在指腹下清晰可辨。那是柳氏門楣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印記,是他父親柳明遠(yuǎn)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指尖摩挲著玉佩溫潤的邊緣,一個早已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畫面,猛地撞入柳行澈即將沉淪的意識深處——
不是長安西郊柳氏別業(yè)藥圃的午后暖陽,也不是父親書房里彌漫的書墨清香。
是更早,更久遠(yuǎn)。久遠(yuǎn)到他幾乎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清河柳氏老宅那座森嚴(yán)祠堂的偏廂。窗外是蕭瑟的秋風(fēng),卷著枯葉打著旋兒。屋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到化不開的苦澀藥味。父親柳明遠(yuǎn)躺在病榻上,臉色蠟黃如金紙,眼窩深陷,早已不復(fù)昔日清貴士郎的風(fēng)采。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昔,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疲憊和深沉的憂慮。
小小的柳行澈被乳母牽著,怯生生地站在榻前。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向威嚴(yán)的父親會變得如此虛弱,為什么空氣中彌漫著如此沉重的悲傷。
柳明遠(yuǎn)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示意乳母退下。他深陷的眼睛,如同兩口即將干涸的古井,牢牢地鎖在年幼的兒子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讓小小的柳行澈幾乎喘不過氣。
“澈兒……”父親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柳行澈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被父親用眼神制止。
“近……近前來……”柳明遠(yuǎn)的聲音微弱下去,枯槁的手指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探入自己染血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素白中衣襟內(nèi)。
他摸索著,撕扯著。
“嗤啦……”
一聲輕微的布帛撕裂聲。
一塊巴掌大小、邊緣被血染紅的白色細(xì)棉布片,被他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衣襟內(nèi)側(cè)撕了下來!
布片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有一片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色血污!那血污的形狀……隱約像是一只手,死死攥著一顆……心?!
柳明遠(yuǎn)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筋畢露,指甲深深摳進(jìn)布片里。他將這塊染血的布片,連同那枚小小的、溫潤的螭龍玉佩,一起,死死地、不容拒絕地塞進(jìn)了懵懂的小柳行澈手中!
那染血的布片冰冷刺骨,玉佩的邊緣硌得手心發(fā)疼。
“守……守……”柳明遠(yuǎn)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點(diǎn)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滔天的冤屈,是刻骨的悲憤,是深不見底的憂慮,更是一種如同山岳般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囑托!
“守……心……!”
最后兩個字,如同耗盡了他全部的生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重重砸在年幼柳行澈的耳膜上!隨即,那只枯槁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眼中的光芒迅速熄滅,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父親——!”年幼的柳行澈終于哭喊出來,緊緊攥著手中冰冷的玉佩和那塊染血的布片,小小的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悲傷而劇烈顫抖……
寒風(fēng)卷著沙礫,狠狠抽打在柳行澈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上,將他從瀕死的幻境中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shí)。
他依舊蜷縮在荒野冰冷的泥地里,如同一條瀕死的野狗。肩窩的劇痛撕扯著神經(jīng),失血的眩暈感一陣強(qiáng)過一陣。手中,那枚小小的螭龍玉佩,邊緣依舊溫潤,卻冰涼刺骨。而那塊染血的、寫著“守心”二字的襟布碎片,早已被他貼身藏了十幾年,此刻隔著單薄的衣衫,緊貼著他的心臟,仿佛還殘留著父親臨終前滾燙的血和絕望的囑托。
守心……
父親最后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穿透了十五年的歲月塵埃,穿透了長安的崩塌、潼關(guān)的烽煙、所有的背叛與失去,重重地、清晰地砸在他瀕臨破碎的靈魂之上!
守的……是什么心?
是清河柳氏早已被碾入塵埃的士族清名?是父親至死未能洗刷的滔天冤屈?是鐵叔、颯露、云岫用命換來的、那遺落在潼關(guān)血泥中的血仇鐵證?還是……在這地獄般的亂世里,掙扎著活下去、不讓自己徹底淪為野獸的最后一點(diǎn)……人樣?
“嗬……嗬嗬……”柳行澈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嘶鳴。他顫抖著,用那只沾滿自己鮮血和泥土的手,死死攥緊了胸前那枚冰冷的玉佩和那塊早已被體溫焐熱的染血襟布。
另一只手,依舊死死攥著那塊印著自己恥辱字跡、此刻卻滾燙如火的染血防疫方巾。
凜冽的朔風(fēng),卷著來自潼關(guān)方向的、混合著血腥與焦糊的死亡氣息,如同無數(shù)把冰冷的刀子,持續(xù)不斷地刮過這片死寂的荒野。枯草在風(fēng)中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合唱。
柳行澈掙扎著,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將那塊粗糲的防疫方巾,一圈、一圈,如同最后的鎧甲,死死地、緊緊地纏繞在父親留給他的那枚冰冷玉佩上。粗麻布摩擦著溫潤的羊脂玉,也摩擦著他早已被命運(yùn)磨出厚繭、卻依舊在汩汩流血的心。
玉佩的輪廓,隔著粗布,硌著他的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
他猛地低下頭,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堅(jiān)硬、布滿碎石的地面上。肩膀因劇痛和無聲的悲慟而劇烈地聳動著,卻沒有一滴淚水流出。所有的淚,早已被血與火熬干。
風(fēng),更大了。卷起沙塵,迷蒙了視線,也遮蔽了來路與去途。
只有那蜷縮在荒野血泥中的身影,如同一個沉默而倔強(qiáng)的問號,死死釘在這片被烽煙和血色浸透的大地之上。玉佩隔著染血的方巾,緊貼著他的胸膛,如同最后一點(diǎn)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星火。
守心。
在這煉獄人間,他還能守得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