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卷著沙礫,抽打在扎西深青色的胡袍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他勒住韁繩,黑色大宛馬不安地刨著蹄下凍硬的土塊,口鼻噴出的白氣在昏黃天光下迅速消散。身后,潼關(guān)方向那蔽日的濃煙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翻滾著連接低垂的天穹,將遠方的地平線染成一片污濁的暗紅??諝庵校劳雠c焦糊的氣息頑固地鉆入鼻腔,提醒著剛剛逃離的是何等煉獄。
扎西沒有回頭。深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兩塊冷卻的熔巖,倒映著前方荒涼起伏、枯草瑟瑟的丘陵。視野里,只有兩名同樣疲憊、眼神兇狠麻木的護衛(wèi),三匹同樣耗盡力氣的馬。駝隊、貨物、昔日穿梭絲路積累的龐大財富與精心編織的網(wǎng)絡(luò),都已葬送在身后那座吞噬一切的雄關(guān)血火之中。損失,巨大到足以讓任何商人嘔血。但扎西的臉上,如同覆蓋了一層亙古不變的凍土,沒有一絲痛惜的裂痕。
粟特人的駝鈴,從不為沉沒的商船哀鳴。他腦中飛速盤算的,是殘存的本錢——兩匹尚能奔襲的馬,兩個忠誠且還能揮刀的護衛(wèi),褡褳里那點聊勝于無的干糧粗鹽,以及……深深刻在腦海里的那張染血密信的內(nèi)容。
王仙芝族弟,王押司。隴右軍械走私,構(gòu)陷截殺柳明遠,滅口奪賬……樁樁件件,都是足以在即將傾覆的大唐廢墟上,撬動一方勢力、換取驚人籌碼的秘辛。這信息本身,就是比任何絲綢香料都更值錢的硬通貨。至于那個叫柳行澈的中原士子,連同他那塊浸透血淚卻最終遺落的鞍韉,在扎西的價值天平上,早已隨著潼關(guān)的烽煙徹底歸零。
廢物。累贅。死人。
扎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身后幾十步外,那個蜷縮在荒草血泥中的身影。柳行澈趴在地上,肩窩處的暗紅還在緩慢洇開,身體因劇痛和劇烈的咳嗽而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像風(fēng)中殘燭最后的掙扎。他手中死死攥著的東西——那塊染血的粗麻布片(云岫的方巾)和胸前鼓起的微小輪廓(玉佩),在扎西眼中毫無意義。士族的清名?父親的血仇?婢女的情誼?這些虛無縹緲、無法稱量、更無法在亂世換取活命機會的東西,在粟特商人的生存邏輯里,輕如鴻毛。
帶他走?絕無可能。柳行澈的生命之火已如風(fēng)中殘燭,每一次顛簸都是催命符。肩傷潰爛、失血、虛弱,再加上如跗骨之蛆般的追兵(尚讓的人,王押司的人,甚至可能還有朝廷潰兵轉(zhuǎn)化的流匪),他活不過百里。帶上他,就是帶上一個移動的死亡標記,一個拖慢速度、暴露行蹤的累贅。扎西從不做虧本的買賣,尤其是在自身也僅剩一口氣的時候。給他留下那塊沾血的胡餅和所剩無幾的冷水,已是粟特駝隊對“同行”二字最后的、冰冷的契約精神體現(xiàn)。鹽?那是更寶貴的硬通貨,絕不能浪費在必死之人身上。
扎西的視線掠過柳行澈,更深處掠過的是潼關(guān)城門內(nèi)那混亂的最后一瞥——云岫擲出方巾時那雙穿透生死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的沉靜和決絕,曾讓他深琥珀色的瞳孔有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因為一種近乎本能的評估。那個叫云岫的女子,在柳氏別業(yè)廢墟中推行隔離、改良雕版、印制防疫方巾……她的冷靜、果決和在草藥醫(yī)術(shù)上的造詣,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在亂世中極其稀缺、甚至比黃金更珍貴的實用價值。她懂得如何在死亡邊緣開辟生路,懂得如何將知識轉(zhuǎn)化為活下去的力量。這種價值,是扎西愿意在灞水邊、在潼關(guān)混亂中,短暫地、有條件地將她和那個小崽子納入“貨物”范疇的原因??上?,混亂的洪流最終吞噬了她。一絲微不可察的遺憾,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扎西漠然的眼底泛起瞬間的漣漪,旋即消失無蹤。損失了一個有價值的潛在“資產(chǎn)”,僅此而已。
至于石虎撲向鞍韉時,扎西那雷霆般的一刀,目標從來不是保護柳行澈或那所謂的秘密。他斬向的是那個偽裝在傷兵堆里的斷臂者。那支角度刁鉆、意圖毀掉鞍韉夾層(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毀掉里面證據(jù))的幽藍弩箭,暴露了對方的專業(yè)和狠辣。這種級別的威脅,必須第一時間清除。石虎?不過是一頭被血腥和貪婪暫時蒙蔽的蠢獸,他的爪子伸向鞍韉時,扎西的刀鋒只需一個眼神的警告便足以讓其凍結(jié)。石虎的生死,根本不值得他浪費一絲力氣。當石虎搶馬逃命時,扎西甚至懶得投去一瞥。一條瘋狗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碎了荒野的死寂。扎西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在血泥中蜷縮、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微小身影。柳行澈的生死,在他眼中已是一個閉合的檔案。沒有憐憫,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洞悉結(jié)局的、冰冷的漠然。他甚至沒有興趣去確認那塊遺落的鞍韉最終會被哪只腳踩進泥里。秘密的核心已被他帶走,刻在腦中。那副承載了太多中原人血淚的塵鞍,連同它舊主人的命運,都不過是這片血色江山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深青色的袍角在凜冽的朔風(fēng)中翻飛,如同死神的旌旗。三騎不再停留,卷起一溜煙塵,朝著洛陽方向,朝著那混亂深淵中可能殘存的一線商機與生路,絕塵而去。將荒野、寒風(fēng)、以及那個攥著染血方巾與冰冷玉佩、在父親“守心”遺言中掙扎的靈魂,徹底拋在了身后翻滾的烽煙之下。
扎西的心中,只剩下粟特人最古老的箴言,在冰冷的計算中無聲回響:活下去,帶著能換取下一個明天的東西,活下去。其余的,皆是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