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觸碰到冰冷的、浸透血污的鞍韉碎片邊緣，粗糙的木刺狠狠扎進(jìn)柳行澈的指尖，帶來尖銳的痛楚，卻壓不住心腔里那團(tuán)焚燒五臟六腑的業(yè)火。他死死摳住那道被弩箭崩開、暴露在渾濁天光下的裂口邊緣，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外一撕！
“嗤啦——！”
粘稠的血痂混合著朽木碎屑被硬生生扯開！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舊血腥、硝煙和某種特殊藥味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裂口深處，不再是堅實的木胎，而是一個被精心掏空的、狹窄的夾層！
借著潼關(guān)城頭慘淡的光線，柳行澈的瞳孔驟然收縮！
夾層里，沒有想象中的金銀珠寶，沒有華麗的信箋。只有一疊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被血水浸透得發(fā)黑發(fā)硬的——紙！紙張質(zhì)地堅韌，顯然經(jīng)過特殊處理，但依舊被歲月和血污侵蝕得脆弱不堪。最上面一張的邊緣，隱約可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以及……一個清晰無比、用朱砂勾勒的、展翅欲飛的鷹隼印記！鷹爪下，死死抓著一柄滴血的短劍！
這印記！與扎西在渡口尸體上發(fā)現(xiàn)的銅牌紋飾，一模一樣！
“王……王……”柳行澈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父親柳明遠(yuǎn)咽喉處那道猙獰刀口汩汩涌血的畫面，鐵叔后背深可見骨、流著污穢的傷口，颯露垂死悲鳴轟然跪倒的景象……所有的血，所有的痛，所有的冤屈，都瞬間找到了源頭！都凝聚在這疊染血的紙頁之上！這就是老鐵用命藏匿、颯露用血馱回的鐵證！這就是構(gòu)陷父親、引來無數(shù)追殺的禍根！
滔天的悲憤和冰冷的殺意如同兩條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絞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盯向幾步之外——那個被扎西一刀斷臂、此刻正倒在血泊中痛苦抽搐的偽裝者！
那偽裝者臉上的泥污和病容偽裝已被劇痛和冷汗沖刷掉大半，露出一張因失血而慘白、卻依舊帶著刻骨怨毒的中年面孔！他僅剩的一只手死死捂住斷臂處噴涌的鮮血，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布滿血絲的眼睛卻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柳行澈手中的鞍韉碎片上，釘在那暴露的夾層上！
就是他！就是他們！為了這疊賬冊，為了掩蓋王仙芝族弟王押司的滔天罪行，追殺千里！害死了鐵叔！害死了颯露！害得他家破人亡，如同喪家之犬！
“狗賊——??！”一聲不似人聲的、裹挾著血沫的嘶吼從柳行澈喉嚨深處炸裂出來！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拖著劇痛欲裂的半邊身體，猛地從地上彈起！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抓起地上那塊崩斷的、帶著尖銳斷口的沉重木刺，不顧一切地朝著血泊中的偽裝者猛撲過去！眼中是徹底瘋狂的、同歸于盡的兇光！
“公子！”云岫的驚呼帶著破音！
“找死！”石虎眼中兇光一閃，下意識想阻攔，卻被扎西那道冰冷如實質(zhì)的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就在柳行澈手中的木刺即將刺入偽裝者胸膛的剎那！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霄驚雷狠狠砸在頭頂！整個潼關(guān)城猛地劇烈一顫！夯土的城墻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大塊的泥土簌簌落下！
緊接著，是如同山崩海嘯般的、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那聲音不再是從遠(yuǎn)方傳來，而是近在咫尺！如同無數(shù)只瘋狂的野獸，瞬間沖垮了關(guān)墻的堤壩！
“城破了??！”
“叛軍殺進(jìn)來啦——??！”
“跑啊——！”
更加巨大、更加絕望的恐慌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整個關(guān)城！所有的哭喊、咒罵、推搡都在這一刻被那震天的喊殺聲徹底淹沒！大地在無數(shù)只腳和鐵蹄的踐踏下瘋狂顫抖！
柳行澈被這突如其來的劇震和聲浪狠狠掀翻在地！手中的木刺脫手飛出！他掙扎著抬頭，透過混亂奔逃的人腿縫隙，望向關(guān)墻方向——
只見巨大的城門處煙塵沖天！堅固的城門如同紙糊般被徹底洞開！無數(shù)頭裹黃巾、身著雜色皮甲、揮舞著雪亮刀矛的身影，如同決堤的污濁洪流，狂吼著、獰笑著，如同地獄沖出的惡鬼，瘋狂地涌入關(guān)城！為首一將，騎著一匹異常高大的黑色戰(zhàn)馬，身披簡陋卻染滿暗紅血漬的皮甲，手中一柄門板般寬闊的巨刃，每一次揮砍都帶起一片腥風(fēng)血雨！正是黃巢麾下頭號悍將——尚讓！
“尚”字大旗在腥風(fēng)中狂舞！
死亡！真正的死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角落！
“走！”扎西的怒吼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喧囂！他那張如同石刻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凝重！深琥珀色的瞳孔中爆發(fā)出困獸般的兇光！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柳行澈和那垂死的偽裝者，更沒看那塊染血的鞍韉！他猛地一揮手，對著僅存的護(hù)衛(wèi)嘶吼出急促的粟特語！
護(hù)衛(wèi)們瞬間爆發(fā)出最后的兇悍！他們不再顧忌任何人，用彎刀和弩箭硬生生劈開擋路的人群，甚至不惜撞翻那些垂死的傷兵！目標(biāo)只有一個——空地邊緣，那幾匹被拴在破車殘骸旁、尚未被驚走的備用馬匹！
“上馬！沖出去！”扎西的聲音嘶啞而決絕！
柳行澈被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掙扎著想要爬起。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塊近在咫尺、夾層暴露的鞍韉碎片——那是鐵叔和颯露的命！是父親的血仇！他不能丟！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木頭的瞬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側(cè)面猛撲過來！是石虎！這悍匪眼中閃爍著餓狼般最后的瘋狂！城破的混亂給了他最后的機會！他根本不管什么鞍韉秘密，他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活命！而眼前這匹離他最近、被護(hù)衛(wèi)剛剛解開韁繩的栗色馱馬，就是唯一的生路！
“滾開！”石虎狂吼著，那只沾滿血污的完好的手如同鐵錘，狠狠砸在柳行澈的后背上！
“噗！”柳行澈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被砸飛出去，重重摔在幾尺外冰冷污穢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亂冒，劇痛和眩暈瞬間將他吞噬！他眼睜睜看著石虎獰笑著，翻身上了那匹馱馬！
“駕！”石虎猛夾馬腹，栗色馬吃痛，嘶鳴著朝著人潮相對稀疏的側(cè)翼方向猛沖而去！馬蹄踏過地上偽裝者垂死的身體，帶起一溜血花！
“公子！”云岫的嘶喊帶著哭腔！她一手死死抱著嚇傻了的阿竹，另一只手不顧一切地伸向柳行澈！然而，洶涌的人潮如同狂暴的怒濤，瞬間將她和柳行澈沖開！
“云岫——！”柳行澈目眥欲裂，嘶聲狂吼！他掙扎著想爬過去，身體卻如同散了架！
就在這時！
“接著！”一聲清叱如同冰珠墜地！
一塊灰撲撲、邊緣沾著血污的粗麻布片，如同離弦之箭，從混亂的人潮縫隙中精準(zhǔn)地飛射而來，“啪”地一聲落在柳行澈手邊的泥污里！
是云岫一直貼身藏著的那塊防疫方巾！上面印著柳行澈曾經(jīng)典賣的詩稿字跡！
柳行澈下意識地一把抓?。〈旨c的麻布摩擦著掌心，那上面屬于自己的、曾被視作恥辱的墨跡，此刻卻滾燙如火！
他猛地抬頭！
只見云岫抱著阿竹，纖細(xì)的身影如同狂風(fēng)中的蘆葦，正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朝著與扎西突圍方向相反的、關(guān)墻更深處、更加混亂黑暗的街巷涌去！她最后看了柳行澈一眼，那雙沉靜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淚水，只有一種穿透生死的、決絕的了然和無聲的囑托！
活下去！
帶著秘密，活下去！
“不——！”柳行澈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悲號！他掙扎著想追過去，卻被更多奔逃的人撞倒在地！
“走！”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柳行澈的后衣領(lǐng)，如同拎小雞般將他從地上提起！是扎西身邊最后一個護(hù)衛(wèi)！那護(hù)衛(wèi)滿臉血污，眼神兇狠疲憊，根本不由分說，粗暴地將柳行澈甩向一匹剛剛被拉過來的、較為溫順的灰馬馬背！
柳行澈如同破麻袋般摔在冰冷的馬鞍上，肩窩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幾乎昏厥。他死死攥著手中那塊染血的方巾，目光絕望地投向云岫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混亂的人潮和沖天而起的火光、濃煙。
扎西已經(jīng)騎上了他的黑色大宛馬，深青色的胡袍在火光和煙塵中如同鬼魅。他看也沒看柳行澈，更沒看那塊遺落在泥污中、夾層暴露的鞍韉碎片。他手中彎刀一揮，指向關(guān)墻側(cè)后方一道被混亂人潮暫時忽略的、狹窄的、堆滿雜物的坍塌缺口！
“那邊！沖！”聲音嘶啞，帶著最后的決絕！
僅存的幾名護(hù)衛(wèi)如同受傷的狼群，發(fā)出最后的咆哮，簇?fù)碇骱婉W著柳行澈的灰馬，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道狹窄的、堆滿斷木碎石的缺口猛沖過去！彎刀劈砍，弩箭開路，硬生生在混亂絕望的人潮中撕開一條血路！
柳行澈趴在顛簸的馬背上，死死攥著那塊染血的方巾，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像要將他的靈魂震碎。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煉獄——沖天而起的火光吞噬著破敗的屋舍，濃煙翻滾著遮蔽了鉛灰色的天空，震天的喊殺聲、哭嚎聲、金鐵交鳴聲匯聚成一片末日交響。那塊浸透血淚、藏著血海深仇的鞍韉碎片，孤零零地躺在冰冷污穢的泥地里，被無數(shù)只奔逃的腳踐踏著，迅速淹沒在混亂的洪流之中。
鐵叔……颯露……父親……云岫……阿竹……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失去，所有的血仇，最終都化為手中這塊粗糲的、印著自己恥辱字跡的染血方巾，和身下這匹在死亡洪流中亡命狂奔的灰馬。
扎西一馬當(dāng)先，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箭矢，率先沖出了那道狹窄的、堆滿尸骸和雜物的坍塌缺口！
凜冽的、帶著自由氣息卻更顯肅殺的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把冰刀，狠狠刮在柳行澈的臉上。
潼關(guān)，這座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的巨大墳?zāi)?，被他們暫時拋在了身后翻騰的火海與濃煙之中。
然而，前方，是更加遼闊、更加未知、也更加兇險的——血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