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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塵鞍 文海尋珠 132041 字 2025-07-10 12:3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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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

那兩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河灘上激起無聲卻劇烈的漣漪。

那個負手而立的青衣首領,深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張如同石刻般平靜冷漠的臉上,瞬間被強烈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覆蓋!他猛地向前一步,動作失去了之前的沉穩(wěn),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死死鎖在云岫那張沾滿泥污、帶著血痕的臉上。那目光里充滿了審視、回憶,以及一種被塵封已久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光芒!

“……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異域的口音,卻異常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巨大的驚疑,“……你是……云……云岫?柳家……柳家藥圃的……云岫?” 他似乎想確認什么,目光飛快地掃過云岫的眉眼,最終停留在她眼角那顆極淡、幾乎被塵土掩蓋的褐色小痣上,眼神猛地一凝!

云岫用力點頭,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瞬間涌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又被她強行壓下。她指著身后抱著鞍韉、如同泥塑般的柳行澈,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是!是我!還有……柳公子!清河柳氏的柳行澈公子!”

“柳……行澈?”扎西的目光瞬間從云岫臉上移開,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光束,穿透河灘上冰冷的空氣,精準地、帶著極其復雜的審視,落在了柳行澈身上,更落在他懷中那塊即使在昏暗火光下也無比刺眼、浸透血污與塵泥的鞍韉碎片上!

那目光,不再是看陌生流民的冷漠,而是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時空、混雜著驚愕、難以置信、甚至一絲……宿命般的了然。他仿佛透過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半邊身體幾乎塌陷下去的年輕人,看到了昔日長安西郊那座雖已敗落卻依舊清雅、藥圃飄香的柳氏莊園,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詩酒風流的士族公子。

柳行澈只覺得那目光如同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扎西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琥珀色光芒,似乎能洞穿他所有的狼狽、所有的恥辱、所有的不堪!他下意識地想躲閃,想將懷中那象征著屈辱與血債的鞍韉藏起來,身體卻僵硬得如同凍住,只能死死抱著它,任由那冰冷的木頭硌著他的皮肉,如同抱著自己最后一塊遮羞布。一種巨大的、被剝光的羞恥感,混雜著鐵叔慘死的悲痛和此刻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石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臉上的刀疤微微抽搐,布滿血絲的眼睛驚疑不定地在扎西、云岫和柳行澈之間來回掃視。他手中的神臂弩弩臂依舊冰冷,箭鏃卻微微下垂了幾分。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氣勢驚人的粟特首領,似乎……認識這兩個廢物?那個婢女,居然叫他“扎西”?一種脫離掌控的煩躁和更深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頭。

“放下兵器?!痹鞯穆曇艋謴土酥暗牡统疗届o,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這句話是對著石虎和那兩個潰兵說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柳行澈和他懷中的鞍韉上,仿佛在確認著什么。

石虎臉上肌肉狠狠一抽!放下兵器?在這亂世,放下兵器等于任人宰割!他握緊弩機的手背青筋暴起,眼中兇光閃爍,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如同野獸威脅般的咕嚕聲。

然而,就在他猶豫的剎那!

“嗡——!”營地邊緣,至少三具連弩瞬間抬起,冰冷的弩矢在火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精準地鎖定了石虎和他身后兩個潰兵的眉心!那些精悍的護衛(wèi)眼神冰冷,手指穩(wěn)穩(wěn)地搭在扳機上,沒有絲毫顫抖。只要石虎稍有異動,下一秒就會被射成刺猬!

空氣再次凝固,殺機一觸即發(fā)!

冷汗順著石虎的鬢角滑落。他毫不懷疑這些弩手的精準和冷酷。那支射入他腳前三尺的弩箭就是最好的警告。他臉上的刀疤劇烈地扭曲了一下,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濃濃的不甘和屈辱:“……放下!”

“哐當!”那個握著短刀的潰兵最先崩潰,手中的刀掉在泥地里。大腿受傷的潰兵也顫抖著松開了當作拐杖的船槳。石虎咬著牙,動作極其緩慢地將手中的神臂弩弩臂向下,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上,動作充滿了僵硬和抗拒。

扎西的目光這才從柳行澈身上移開,如同冰錐般掃過石虎三人,最終落在那具造型奇特的神臂弩上,深琥珀色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他微微抬手,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

立刻,幾個護衛(wèi)如同鬼魅般上前,動作迅捷而無聲,將石虎三人分開控制。他們搜走了三人身上所有能稱之為武器的東西,包括石虎藏在懷里的那個搶來的藥包,動作粗暴而專業(yè)。石虎死死盯著被搜走的藥包,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卻只能強忍著。

“帶他們?nèi)ツ沁叄粗??!痹鞯穆曇羝降瓱o波,仿佛在處置幾件無關緊要的貨物。他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柳行澈和云岫,那深沉的琥珀色中,冰冷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的審視,帶著一絲探究和……難以言喻的沉重。

“云岫,”扎西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異域口音的漢話此刻聽來竟有幾分溫和,“還有……柳公子。此地非敘話之所。隨我來?!彼辉倏词⑷艘谎?,轉(zhuǎn)身,朝著營地中央那堆燃燒得最旺的篝火走去。他深青色的胡袍下擺在夜風中微微拂動,步伐沉穩(wěn),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只是一場幻覺。

云岫沒有絲毫猶豫,拉起依舊有些發(fā)懵的阿竹,快步跟了上去。路過柳行澈身邊時,她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低聲道:“公子,走。”

柳行澈如夢初醒。他抱著懷中冰冷的鞍韉碎片,腳步踉蹌地跟上。每一步都牽動著肩窩的劇痛,每一次顛簸都讓懷中的木頭狠狠撞擊他的肋骨。他低著頭,不敢看扎西的背影,更不敢看營地周圍那些護衛(wèi)投來的、帶著好奇與審視的目光。他只覺得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沾滿污穢的破爛,被這突如其來的“故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

營地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燒,發(fā)出噼啪的爆響,驅(qū)散了河灘的濕冷和黑暗?;鹧娴墓饷嘏髁?,清晰地映照出周圍的一切。篝火旁,堆放著一些捆扎整齊的貨物箱籠,上面覆蓋著防水的油布。幾匹健壯的駱駝安靜地臥在稍遠些的沙地上,反芻著草料,發(fā)出低沉的咕嚕聲??諝庵袕浡刹?、皮革、篝火的煙味,以及一種淡淡的、混合著香料和藥材的奇異氣息。

扎西在一塊鋪著厚厚氈毯的大石上坐下,示意柳行澈和云岫坐在火堆對面?;鸸馓S,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那道深琥珀色的目光在火焰的躍動下顯得更加深邃莫測。他并未立刻說話,只是拿起一個嵌著銀邊的牛皮水囊,拔開塞子,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將水囊遞給云岫。

“喝點水?!彼穆曇粢琅f低沉。

云岫沒有推辭,接過水囊,先是小心地喂了阿竹幾口,然后自己才喝了一些。清水滋潤了干裂的喉嚨,也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她將水囊遞給旁邊的柳行澈。

柳行澈猶豫了一下,才伸出顫抖的手接過。冰冷的皮囊觸手沉重。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清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卻無法澆滅心頭的屈辱和混亂。他將水囊放在腳邊,依舊死死抱著那塊冰冷的鞍韉,仿佛那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后的連接點。

扎西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柳行澈懷中那塊染血的木頭。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沉重:

“這鞍……是颯露的?!辈皇且蓡枺强隙?。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剝開厚厚的血污和塵泥,看到鞍具上原本的紋路?!斑€有老鐵的手藝……和他亡妻留下的牡丹氈墊?!?/p>

柳行澈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他倏地抬起頭,撞進扎西那雙深不見底的琥珀色眼眸里。那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和……沉重的了然。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會認得如此清楚?!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被看透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懷中的鞍韉碎片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灼燒著他的胸膛!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抽氣聲。鐵叔最后的囑托、颯露垂死的悲鳴、長安的崩塌……所有的畫面在腦中瘋狂翻涌!他下意識地想要否認,想要辯解,想要將這塊浸透血淚的木頭藏起來,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是……”最終,一個破碎不堪、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字,艱難地從他干裂的唇間擠出,輕飄飄地,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猛地低下頭,更深地將臉埋向懷中冰冷的鞍韉,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冰冷的木頭邊緣,深深嵌入他的皮肉,疼痛尖銳,卻奇異地壓下了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悲慟和屈辱。

火光跳躍,在他佝僂顫抖的背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背負著一座無形的、染血的墓碑。

云岫看著柳行澈劇烈顫抖的背影,眼中掠過深切的痛楚。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扎西,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沉重:

“扎西少爺……長安……沒了。柳家別業(yè)……也沒了。鐵叔……為了護住公子和這鞍……死在了灞水邊。颯露……也早就不在了?!彼脑捳Z簡潔,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勾勒出一幅慘烈的圖景。

扎西靜靜地聽著,深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兩塊凝固的熔巖,看不出絲毫波瀾,但那平靜之下,卻仿佛有洶涌的暗流在無聲奔涌。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胡袍粗糙的布料。

“瘟疫,叛軍……”云岫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麻木,“我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彼哪抗鈷哌^營地周圍那些沉默護衛(wèi),最后落回到扎西臉上,“扎西少爺,你們這是……要去哪?”

扎西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掠過柳行澈懷中那塊沉默的、浸透血污的鞍韉碎片,仿佛在確認它的重量和承載的過往。然后,他抬起眼,看向云岫,那深琥珀色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來,化作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

“洛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wěn),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聲和河水的嗚咽,落在這片暫時安全的河灘上。

“粟特人的駝隊,不會停下?!彼哪抗廪D(zhuǎn)向營地邊緣那幾匹安靜的駱駝,又緩緩移回柳行澈和云岫身上,最終定格在柳行澈懷中那塊冰冷的、象征著毀滅與托付的塵鞍上。

“帶上你們的鞍,跟緊?!?/p>


更新時間:2025-07-10 12:3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