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遠眉頭一皺,放下樹枝:“走!看看去!”
石老蔫也警覺地抓起柴刀跟了出來。
三人很快來到二狗子說的地點。在一處荊棘叢生的山道旁,果然蜷縮著一個身影。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多處破損的青色長衫,沾滿了泥污和已經發(fā)黑的血跡??瓷硇问莻€中年男子,面朝下趴著,氣息微弱。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腿,小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傷口深可見骨,雖然用布條草草包扎過,但仍有鮮血不斷滲出,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石老蔫上前,小心地將那人翻過來。露出一張蒼白如紙、沾滿血污卻難掩儒雅之氣的臉,雙眉緊鎖,嘴唇干裂,額頭上還有一道擦傷。
“還有氣!”石老蔫探了探鼻息,“傷得很重!腿…怕是斷了!”
石遠看著那人破碎長衫下隱約露出的、還算細密的棉布中衣,以及腰間一個不起眼的、似乎裝著硬物的舊革囊,心中一動。這不像山民,也不像商人,倒像個…落魄的讀書人?或者…小吏?
“爹,二狗子,搭把手!抬回去!”石遠當機立斷。不管這人是誰,救人要緊。
三人小心翼翼地將這重傷的中年人抬回了石家。石母看到那慘狀,嚇得又是一陣念佛,但還是立刻去燒熱水準備干凈的布條。
石遠則翻出他那個簡陋的“醫(yī)藥箱”——里面是他根據(jù)模糊記憶收集的幾種止血消炎草藥(如三七、小薊、蒲公英),還有一小罐用野豬油熬制的、加了點消炎草藥的土法“金瘡藥”。
他指揮著石老蔫用燒酒(用糧食換的烈酒)清洗傷口,自己則用磨得鋒利的小匕首,小心地剔除傷口周圍的腐肉和污物。那中年人即使在昏迷中也疼得渾身抽搐。清理完傷口,石遠將搗爛的止血草藥敷在傷處,再用熬制的豬油膏厚厚地涂抹一層,最后用煮沸消毒過的干凈布條仔細包扎好斷腿,用木板固定。
整個過程,石遠手法雖然生疏,卻異常冷靜專注。石老蔫在一旁打下手,看著兒子沉穩(wěn)的動作,眼中異彩連連。
忙活了小半個時辰,總算處理完畢。石遠累出一身汗。那中年人的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但依舊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能不能熬過來,看他造化了?!笔h擦了把汗,看著床上氣息微弱的中年人,嘆了口氣。
他目光掃過那人放在枕邊的舊革囊。好奇心驅使下,他小心地打開。里面沒有金銀,只有幾塊硬邦邦、黑乎乎的雜糧餅子,一個磨損嚴重的舊水囊,還有…幾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邊角都磨得發(fā)毛的書冊。
石遠好奇地抽出一本,翻開。
書頁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字跡清秀工整。內容…石遠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縮!
《河防紀要》!
《漕運疏議》!
《營造法式精要》!
這…這不是普通的經史子集!這是涉及水利、運輸、工程營造的實用典籍!而且看那批注和心得,顯然閱讀者造詣極深!
石遠的心臟砰砰直跳!他立刻翻開另外幾本。
《九章算術注疏》!上面布滿了復雜的演算和幾何圖形!
《天工開物殘卷》!雖然殘缺,但上面關于器械、冶煉的記載,讓石遠這個工科生都看得目眩神迷!
最后是一本薄薄的、沒有名字的手札。石遠翻開,里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關于各地山川地形、關隘險要、物產民情的記錄!筆跡與批注相同,顯然是此人親筆所記!
“嘶…”石遠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中年人。
這哪是什么普通的落魄書生?這分明是個精通水利、算術、工程、甚至輿地兵事的…大才!或者說…一個懷才不遇、甚至可能遭遇了變故的…技術型官吏?!
他為什么會重傷倒在后山?被誰所傷?是遭遇了山匪?還是…其他原因?
石遠的心頭瞬間轉過了無數(shù)念頭。他小心翼翼地將書冊包好,放回革囊??粗采夏巧n白的面容,眼神變得無比熾熱。
撿到寶了!這絕對是撿到寶了!
他立刻吩咐石母:“娘,熬點濃米湯!里面加點鹽!等他醒了喂他!還有,家里那點野豬肉…省著點,切點最嫩的肉糜熬粥!”
石母雖然心疼肉,但看著兒子鄭重的神色,還是應下了。
幾天后,在石母的精心照料(灌米湯肉糜)和石遠那土法金瘡藥的作用下,中年人終于悠悠轉醒。
他先是茫然地看著低矮的茅草屋頂,鼻端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和煙火氣。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劇痛也隨之襲來,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您醒了?”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在旁邊響起。
中年人艱難地轉過頭,看到一個穿著粗布短褂、面容清秀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氣質的少年,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站在床邊,眼神清澈明亮。
“是…是你…救了我?”中年人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嗯,在后山發(fā)現(xiàn)您的。”石遠將粥碗放在床邊破凳子上,“您傷得很重,腿斷了,失血過多,還發(fā)著燒?,F(xiàn)在感覺怎么樣?能喝點粥嗎?”
中年人看著眼前這個樸實的山村少年,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腿上那雖然簡陋卻處理得相當專業(yè)的包扎,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和驚異:“多…多謝小哥救命之恩…在下…徐壽,字長庚…”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行禮,卻被劇痛扯得悶哼一聲。
“徐先生不必多禮,先養(yǎng)傷要緊。”石遠連忙按住他,端起粥碗,“來,先喝點東西,您太虛弱了?!?/p>
徐壽看著碗里那濃稠的、飄著油花和肉糜的白粥,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食了。在石遠的幫助下,他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肉粥,一股暖流伴隨著力量感緩緩注入冰冷的身體。
“小哥…高姓大名?此恩…徐壽必當厚報!”徐壽喝完粥,精神稍振,看著石遠問道。
“我叫石遠,石頭的石,遠近的遠。”石遠笑了笑,收拾好碗筷,“厚報什么的,先生不必掛在心上。您先好好休息?!?/p>
接下來的幾天,徐壽在石家安心養(yǎng)傷。石遠除了每天給他換藥,送飯送水,并沒有過多打擾。但徐壽卻無法平靜。他觀察著這個小小的農家院落,越看越是心驚。
墻角那個滴著清水的陶罐,結構看似簡單,卻暗含過濾凈化之理,遠超他見過的任何凈水裝置。
院中那把帶著彎曲犁轅和腳踏板的怪犁,以及那把同樣怪異的鋤頭,省力高效,設計之精巧,讓他這個看過《天工開物》的人都嘆為觀止。
更讓他驚疑的是,那個跛腿的鐵匠(李鐵柱)在少年指揮下打造出的捕獸夾和鐵蒺藜,結構之陰狠,用料之刁鉆,絕非普通獵戶或匠人所能為!
還有那圈加固過的尖木樁院墻…處處都透著一種與這貧瘠山村格格不入的、近乎偏執(zhí)的防御意識和…創(chuàng)造力?
這石遠,到底是什么人?
這天,徐壽靠在床頭,精神好了許多。他看到石遠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燒黑的木炭,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上,專注地畫著什么。
好奇心驅使下,徐壽拄著石遠給他做的簡易拐杖,慢慢挪到門口。當他看清石板上的圖案時,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瞬間僵在原地!
那石板上,畫著一個極其復雜的機械結構草圖!由大大小小的齒輪、連桿、曲軸構成!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和算式!
徐壽精通算術和營造,一眼就看出,這竟是一種利用水流沖擊輪葉,通過齒輪組變速傳動,最終驅動一個帶有往復敲擊機構的…自動打谷脫粒裝置的設計圖!
其構思之巧妙,結構之精煉,傳動效率之計算,遠超他讀過的任何工巧典籍!甚至…隱約觸摸到了某種“機械之力”的門檻!
“這…這是…”徐壽的聲音因為極度震驚而顫抖,“石…石小友…這…這圖…是你畫的?”
石遠聞聲抬起頭,看到徐壽那見鬼般的表情,心中了然。他放下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灰,露出一個在徐壽看來高深莫測的笑容:
“哦,閑著沒事,瞎琢磨的。想著要是能做個不用人踩,靠水自己就能打谷子的家伙什兒,農忙時節(jié)能省不少力氣。徐先生覺得…這法子能行嗎?”
徐壽看著少年那清澈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再看看石板上那驚世駭俗的機械圖紙,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瞎琢磨?能琢磨出這種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拄著拐杖,艱難地向前挪了兩步,目光死死鎖定石板上的圖案,如同朝圣的信徒看到了神跡。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個齒輪組的傳動比計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激動:
“妙!妙啊!此輪徑之比,配此齒數(shù)…恰能將水車之緩力,化為連枷之迅疾!這…這絕非‘瞎琢磨’!小友…你…你究竟師承何人?這…這等機關術…簡直是…奪天地造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