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大師王陽明奉召入京,林小凡激動搓手:“活的教科書??!”
>王陽明闡述“心即理”、“致良知”,林小凡眼皮打架:“好深奧…聽不懂…”
>強行用“躺平哲學”解讀:“躺著就是天理!別煩朕就是致良知!”
>王陽明陷入沉思:“陛下戲言…竟暗合大道?”
>林小凡得意:“看,朕也是哲學家!”
紫禁城的初秋,褪去了盛夏的燥熱,染上幾分疏朗的金黃。乾清宮西暖閣內,卻彌漫著一股與季節(jié)不符的、混雜著緊張與期待的奇異氣氛。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映照著御案上跳躍的燭火。空氣里檀香的氣息似乎也比往日濃郁了幾分,仿佛為了迎接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
林小凡,或者說頂著正德皇帝皮囊的林小凡,此刻正用一種近乎亢奮的姿勢,在御案后來回踱步。他時不時搓搓手,又探頭看看殿門方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追星族般的激動神情,與這莊嚴肅穆的帝王居所格格不入。
“來了嗎?到哪兒了?” 他第三次問侍立一旁的張永。
“回陛下,剛有小太監(jiān)來報,王先生已過午門,正往乾清宮來,估摸著快到了?!?張永小心翼翼地回答,心中卻滿是疑惑。陛下今日這是怎么了?平日里見那些重臣勛貴,也沒見這么興奮過。這位王守仁王大人,雖說在地方上頗有政聲,剿匪平亂也立了些功勞,但終究只是個新任的南京鴻臚寺卿(注:歷史上王陽明此時職務,此處借用),品秩不高,名聲也遠未達到日后“心學宗師”的巔峰。何以讓陛下如此失態(tài)?
林小凡當然無法解釋。他內心的激動,源自于那遙遠時空、印在歷史課本上的赫赫威名——王陽明!心學集大成者!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格竹子格出個“心即理”,龍場悟道悟出個“致良知”!這可是活生生的、行走的哲學教科書??!比那些只會掉書袋、寫八股的腐儒強出十八條街去了!
‘終于要見到真人了!’ 林小凡心潮澎湃?!薜挂纯?,這傳說中的心學,到底有多玄乎!要是能忽悠…啊不,是請教他幾句,用在朕的‘躺平治國’大業(yè)上,豈不美哉?’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殿外傳來太監(jiān)的通稟聲:“啟稟陛下,南京鴻臚寺卿王守仁奉旨覲見——”
“快宣!快宣!” 林小凡精神一振,立刻坐回御座,努力擺出一副莊重威嚴的帝王姿態(tài),只是眼中那閃爍的好奇與興奮,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一個身影逆著門外灑入的光線,穩(wěn)步走了進來。
來人約莫四十余歲,身形清瘦,穿著一身半舊卻漿洗得十分整潔的緋色官袍,補子上繡著象征鴻臚寺的云雁。頭戴烏紗,帽檐下露出的面容,并非想象中的仙風道骨,而是帶著幾分風霜刻畫的棱角,膚色微黑,顴骨略高,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沉靜,如同古井寒潭,不起波瀾,卻又仿佛蘊藏著洞察世情的智慧。他步履沉穩(wěn),行走間自有一股內斂的、如山岳般不可撼動的氣度。
“臣,南京鴻臚寺卿王守仁,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和,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他依禮跪拜,動作一絲不茍,卻毫無諂媚之態(tài)。
“王愛卿平身!賜座!” 林小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帶著“禮賢下士”的意味。
“謝陛下?!?王守仁起身,在太監(jiān)搬來的錦墩上端正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微垂,靜待圣諭。那份從容與沉靜,讓習慣了朝臣們或諂媚、或惶恐、或激昂姿態(tài)的林小凡,感到一絲新奇。
“王愛卿,” 林小凡清了清嗓子,決定直奔主題,臉上帶著刻意營造的“求知”表情,“朕久聞愛卿于‘心學’一道,造詣精深,開一代之先河。今日召卿前來,正是欲聞其詳。不知這‘心學’,究竟是何等玄妙?于治國安邦,又有何裨益?” 他努力回憶著歷史課本上的名詞,拋出了“心學”和“治國”這兩個關鍵詞。
王守仁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他沒想到這位以荒唐著稱的年輕皇帝,竟會對“心學”感興趣。雖然動機不明,但能有機會闡述心中之道,于他而言,亦是責任。
他略一沉吟,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專注地看向御座上的帝王,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開始了他那注定“雞同鴨講”的闡述:
“陛下垂詢,臣不敢不盡言。所謂‘心學’,非臣獨創(chuàng),實乃承繼先賢,尤其是象山先生(陸九淵)‘心即理’之緒余,于困頓磨礪中略有所悟。”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如何讓深奧的道理更易被理解。
“其核心要義,首在‘心即理’?!?王守仁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程朱理學倡‘格物致知’,言‘性即理’,以為理在萬物,需向外格物窮究。然臣以為,此乃歧路。天下之理,豈在外物紛繁表象之中?譬如孝親之理,不在父母之身,而在人子愛親敬親之本心;忠君之理,亦不在君王之位,而在臣子赤誠事君之本心。此心昭昭,萬理皆備。故曰: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即是理,理即是心。此心同,此理同。圣凡之別,不在天資,而在是否發(fā)明此本心,持守此天理。”
他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用修長的手指在膝上虛劃,仿佛在勾勒那玄妙的“心體”。暖閣內燭火搖曳,將他沉靜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幾分哲思的深邃。
御座上的林小凡,起初還努力瞪大眼睛,試圖跟上這位“心學宗師”的思路。‘心即理?心外無物?’ 他腦子里努力轉著?!馑际恰览聿辉谕饷?,在自己心里?想孝順爹媽,是因為心里想孝順,不是因為爹媽該孝順?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又好像……說了跟沒說一樣?’
隨著王守仁的闡述深入,那些“本心”、“天理”、“發(fā)明持守”等抽象詞匯,如同無數(shù)只繞圈的蚊子,開始在林小凡腦子里嗡嗡作響。王守仁那沉靜深邃的目光,此刻落在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像是被老師點名回答一道完全不會的難題,壓力山大。
‘格物致知是歧路?那朕天天批奏折算不算格物?批得朕頭昏眼花也沒見知什么知啊,光想睡覺了……’ 他思緒開始不受控制地飄飛。王守仁那平和悅耳的聲音,此刻仿佛變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林小凡的眼皮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腦袋一點一點。他強撐著,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勉強保持清醒,但眼神已經(jīng)明顯渙散,焦距模糊,嘴角甚至無意識地微微張開,露出一點迷茫的憨態(tài)。
張永在一旁侍立,將皇帝陛下這副神游天外、昏昏欲睡的模樣盡收眼底,心中暗暗叫苦。我的陛下哎!您可是自己找人家來問學問的!這態(tài)度……
王守仁何等敏銳,自然察覺到了御座上那位年輕天子的心不在焉。但他并未流露出絲毫不悅或失望,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xù)用那平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闡述下去,仿佛只是在對著虛空闡述自己的道:
“其次,便是‘致良知’?!?他聲音略略提高,試圖喚回皇帝的注意,“良知者,人人生而具足之本心明德,如明鏡高懸,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是為‘是非之心’。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孺子入井自然有怵惕惻隱之心。此乃天植靈根,造物之賜?!?/p>
他目光掃過御座,見皇帝似乎稍微抬了抬眼皮(其實是林小凡又在掐大腿),便接著說道:“然世人常為私欲所蔽,為物欲所遷,致使此良知昏昧不明,如明鏡蒙塵。故需‘致’之功夫!時時拂拭,克己省察,去人欲,存天理。當惻隱時即惻隱,當羞惡時即羞惡,當是非時即明辨是非!使此良知如日月之明,照破山河萬朵,無一絲私欲遮蔽,則言行舉止,無不合乎天理,此謂‘致良知’?!?/p>
‘良知?致良知?’ 林小凡腦子里一團漿糊,努力抓住幾個關鍵詞?!粚W而能……不慮而知……見小孩掉井里知道害怕?這不就是本能嗎?……還要時時擦亮?擦亮本能?怎么擦?用抹布?’ 他越想越迷糊,王守仁那充滿哲思的話語,在他聽來如同天書。他只覺得這位王先生說話很好聽,很催眠,就是內容……太深奧了!深奧得讓他腦仁疼!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折磨,回去睡個回籠覺,或者逗逗豹房新到的孔雀。
‘完了完了,完全聽不懂!’ 林小凡內心哀嚎?!龠@樣下去,朕非得在朝臣面前出個大丑不可!堂堂皇帝,召見大臣問學問,結果聽著聽著睡著了?這傳出去,朕的‘躺平’人設還要不要了?不行!得想辦法糊弄過去!’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維護“面子”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求知欲(其實本來也沒多少)。一個大膽的、荒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猛地劈開了林小凡混沌的思緒!既然聽不懂,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讀”!用他最熟悉、最拿手的——“躺平哲學”!
就在王守仁稍作停頓,準備闡述“知行合一”之旨時,林小凡猛地一拍大腿(這次是真拍,把自己都拍得一激靈,徹底趕跑了瞌睡蟲),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恍然大悟”、“深有體會”的夸張表情,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興奮,強行插話:
“妙!妙??!王愛卿!高見!真是高見!朕聽君一席話,勝讀……呃……勝睡十年覺啊!” 他差點說漏嘴。
王守仁被打斷,微微一怔,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略帶詫異地看向突然“開悟”的皇帝陛下。
林小凡無視了對方的詫異,沉浸在自己“天才”的解讀中,唾沫橫飛:
“愛卿方才所言‘心即理’,朕深有體會!簡直說到朕心坎里去了!”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在強調“心”的位置,“朕就覺得吧!這人吶,活著圖個啥?不就圖個舒坦自在嗎?只要朕心里覺得躺著舒服,那躺著!就是最大的天理!什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那是違背本心!什么‘宵衣旰食,勵精圖治’?那也是強扭的瓜!朕就喜歡歪著!躺著!心里舒坦了,那就是順應了天理!王愛卿,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守仁,仿佛在尋求認同。
暖閣內一片死寂。張永張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們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縫里。陛下……陛下這解讀……也太……太驚世駭俗了吧?!把“心即理”理解成“躺著舒服就是天理”?這簡直是……是褻瀆圣學!
王守仁臉上的平靜第一次被打破。他那如同古井般的眼眸中,清晰地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極度的困惑,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塊形狀怪異的巨石。他微微蹙起眉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林小凡接下來的“高論”堵了回去。
“還有還有!” 林小凡越說越“興奮”,仿佛真的參透了無上妙法,“愛卿說的那個‘致良知’!更是精辟絕倫!” 他用力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在燭光下飛舞,“朕的良知是什么?朕的良知就是——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別虧待了自己!當然啦,” 他故作大度地補充道,“也要讓別人……嗯……盡量過得去,別來煩朕就行!你看啊,朕要是天天被那些煩人的奏折、聒噪的大臣吵得吃不好睡不香,那朕的良知就不舒服!朕的良知不舒服,那就是沒‘致’好!所以,為了‘知’朕的良知,朕就得讓自己舒坦!讓那些煩人的事兒離朕遠點!這叫什么?這就叫‘去除外求’!對吧?王愛卿?那些煩人的奏章、聒噪的大臣,都是‘外求’,都是干擾朕良知的‘人欲’!得克!得??!得去除!” 他將“克己省察”、“去人欲”強行扭曲成了“清除讓自己不爽的人和事”。
最后,林小凡意猶未盡,用他那套歪理對王守仁的心學做了個總結性的“升華”,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朕已悟道”的迷之自信:
“所以??!朕悟了!王愛卿這心學,歸根結底就一句話:順應本心,去除外求!怎么舒服怎么來,別跟自己過不去!躺平,就是最大的修行!躺贏,就是最高的境界!王愛卿,朕理解得沒錯吧?哈哈哈!”
一陣放肆的、帶著得意洋洋意味的帝王大笑,回蕩在寂靜的西暖閣內,震得燭火都一陣搖曳。張永和一眾宮人面如死灰,只覺得天旋地轉,恨不得當場昏死過去。完了!陛下這通歪解,簡直是把圣賢之道扔進糞坑里還踩了兩腳!王大人怕不是要當場氣死或者拂袖而去?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震怒或拂袖而去并未發(fā)生。
王守仁靜靜地坐在錦墩上。在林小凡那番驚世駭俗的“躺平即王道”宣言之后,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雙深邃的眼眸不再看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是微微低垂,目光仿佛穿透了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投向了某個不可知的、深邃的虛空。
暖閣內一片死寂,只剩下林小凡那得意的大笑余音和燭火燃燒的嗶嗶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王守仁的眉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深深地鎖緊。那緊鎖的眉頭如同兩道深刻的溝壑,刻在他飽經(jīng)風霜的額頭上。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無意識地交握在一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錯愕?震驚?憤怒?這些情緒似乎都曾在那一瞬間掠過他的眼底,但最終,都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所取代——一種陷入巨大哲學困境的、近乎痛苦的沉思。
他仿佛被林小凡那套荒誕不經(jīng)的歪理,拋入了一個從未設想過的、充滿悖論的深淵。
‘順應本心……去除外求……’ 王守仁的內心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陛下所言,何其荒謬!將‘心即理’曲解為放縱私欲的借口,將‘致良知’等同于趨利避害的茍且!此乃圣學之大敵!’
然而,另一個聲音,如同幽靈般在他心學的根基處低語:
‘……然則,‘心即理’……此‘心’究為何物?是昭昭靈明的天理良知?還是……如陛下所言,那趨樂避苦、貪圖安逸的本能欲望?界限何在?若‘心’本就包含此欲念,順應此欲念,是否亦是‘理’?’
‘去除外求……格除物欲……陛下所言‘去除聒噪大臣、煩心奏章’之外求,與我所言‘格除私欲物蔽’之外求……其本質,是否竟有……相通之處?皆是為了求得內心之‘安寧’?’
‘只是……此‘安寧’,是良知澄明、廓然大公之安寧?還是……麻木沉淪、不負責任之茍安?’
這前所未有的、尖銳的自我詰問,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王守仁畢生構筑的、堅固而精微的心學體系之中!他一生倡導致良知,知行合一,強調在事上磨煉,在艱難困苦、千難萬險中去體認、去踐行那心中的天理。他龍場悟道,于百死千難中證得此心光明。他從未想過,自己一生求索的大道,竟會被一個荒唐的帝王,以一種如此粗鄙、如此極端的方式,歪打正著地戳中了某個模糊而危險的邊界!
‘陛下戲謔之言……’ 王守仁在心中無聲地掙扎,‘然‘順應本心’、‘去除外求’……此八字,竟似一把雙刃之劍……既可指向光明坦途,亦可滑向無底深淵……這其中的分野……究竟在何處?是‘心’之本體不同?還是‘致’之功夫有異?’
他越想越深,越想越困惑。那緊鎖的眉頭下,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思想的迷霧荒原,腳下的大地正在裂開。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揉捏著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將那糾纏不清的思緒強行捋順,口中無意識地發(fā)出極其細微的、近乎夢囈般的喃喃:
“……陛下所言……雖似戲謔荒誕……然……‘順應本心’、‘去除外求’……此意……竟……竟暗合……大道之……某處關隘?……界限……界限何在?……”
聲音輕若蚊蚋,卻帶著一種靈魂被撕裂般的沉重與迷茫。這位一生以“破心中賊”為己任、意志堅定如磐石的心學大師,此刻竟被林小凡一通歪理,硬生生逼入了對自身學說根基進行拷問的哲學迷思之中!
林小凡看著王守仁那副眉頭緊鎖、喃喃自語、仿佛陷入巨大困惑的模樣,心中那點因為強行解讀而產(chǎn)生的忐忑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膨脹的得意!
‘哈哈!看吧!連王陽明都被朕的‘高見’震住了!’ 林小凡內心狂喜,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谒伎?!他在沉思!他一定是覺得朕說得太有道理了,打敗了他的認知!原來朕也是懂哲學的!這‘躺平即天理’的理論,簡直是無敵??!’
他自動將王守仁那充滿痛苦和掙扎的沉思,解讀成了對自己“歪理邪說”的震撼與認同。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咳!” 林小凡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朕已了然于胸”的、寬容大度的姿態(tài),打斷了王守仁的沉思,“王愛卿不必如此勞神!大道至簡!朕方才所言,雖直白了些,但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順應本心,去除那些不必要的煩惱,活得自在些,比什么都強!這才是真正的‘致良知’嘛!”
他站起身,走到王守仁面前,拍了拍這位陷入哲學困境的大師的肩膀(這個動作讓張永差點心臟驟停),語重心長,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迷之優(yōu)越感:
“愛卿的心學,朕明白了!很好!很深刻!朕受益匪淺!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朕的話,必有更大進益!今日就到這里吧,愛卿一路勞頓,早些回驛館歇息!”
王守仁被這突如其來的拍肩驚醒,猛地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皇帝臉上那志得意滿、仿佛真的點化了世外高人的笑容,再回味著自己方才陷入的、近乎走火入魔的迷思,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沉重地站起身,對著林小凡深深一揖,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僵硬。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困惑,有無奈,有悲憫,甚至還有一絲……對自身學說的動搖?
“臣……謝陛下教誨……臣……告退?!?聲音干澀沙啞,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王守仁緩緩退出了暖閣,背影在門外漸亮的天光中,顯得有些蕭索落寞。他手中緊握著的那卷準備呈給皇帝、凝聚著他心學精要的《傳習錄》手稿,一角無意識地滑落,飄落在乾清宮冰冷的金磚地上,也無人察覺。
暖閣內,林小凡卻如同打了場大勝仗,興奮地搓著手,在御案前來回踱步。
“張永!看見沒?連王陽明都被朕的‘躺平哲學’鎮(zhèn)住了!哈哈哈!朕就說嘛,大道至簡!什么心即理,致良知,說到底就是別跟自己過不去!”
“陛下圣明……” 張永嘴角抽搐著,勉強應和,心里卻在為王陽明默哀。
“嗯!” 林小凡越想越得意,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下次楊廷和那老頑固要是再敢拿什么圣賢道理來煩朕,朕就用這套‘王陽明認證’的‘躺平即天理’、‘別煩朕就是致良知’的理論懟回去!看他還敢不敢啰嗦!哈哈哈!”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楊廷和被自己這套歪理噎得啞口無言、吹胡子瞪眼的精彩表情,忍不住再次放聲大笑。那笑聲在空曠奢華的西暖閣內回蕩,充滿了無知者的無畏與荒誕的自信。而那份飄落在地、承載著真正哲思的《傳習錄》殘頁,在帝王的笑聲中,顯得如此孤獨而諷刺。一場由“躺平哲學”誤讀“心學”引發(fā)的思想災難,才剛剛埋下種子,而深陷迷思的王陽明,其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遠未平息。
王守仁退出乾清宮西暖閣,那扇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關閉,隔絕了殿內皇帝志得意滿的笑聲,也隔絕了那份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荒誕感。初秋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刺眼的明亮,灑在紫禁城鋪著巨大金磚的廣場上。然而,這光卻仿佛無法穿透他身上籠罩的那層無形的陰霾。
他一步一步,走得極其緩慢,極其沉重。來時那份內斂的從容與沉靜,此刻已被一種深入骨髓的迷茫與疲憊所取代。他微微佝僂著背,仿佛肩上扛著萬鈞重擔。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失去了焦距,失神地望著前方虛空的一點,瞳孔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之后的余燼與難以消解的旋渦。
‘順應本心……去除外求……’
‘躺平即天理……別煩朕就是致良知……’
年輕皇帝那番驚世駭俗、如同市井潑皮耍賴般的歪理,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的神魂。那聲音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揮之不去,與他畢生求索、堅信不疑的“心即理”、“致良知”之道,猛烈地碰撞、糾纏、撕扯!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再次用力揉捏著眉心,仿佛要將那鉆心的困惑和撕裂感強行按壓下去。腦海中,兩個聲音在激烈交鋒:
一個聲音,屬于那個一生坎坷、于百死千難中證得“此心光明”的王守仁,在憤怒地駁斥:
‘荒謬絕倫!放縱私欲,貪圖安逸,豈是本心?那是人欲!是遮蔽良知的塵埃!圣賢之道,在于克己復禮,在于存理去欲,在于為生民立命!陛下所言,乃自甘墮落,誤己誤國!此等歪理邪說,當痛加駁斥,以正視聽!’
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如同從深淵裂縫中爬出的幽靈,帶著冰冷而尖銳的質疑:
‘……然則,何為‘本心’?何為‘人欲’?界限究竟何在?’
‘陛下言‘躺著舒服’,此欲念,是否亦根植于此‘心’?此心是否本就包含趨樂避苦之本能?若此本能亦是‘心’之部分,順應此本能,為何不能是‘理’?’
‘去除外求……我所言‘格除物欲之外求’,與陛下所言‘去除聒噪大臣之外求’,其目的,皆為求得內心之‘安寧’。此安寧之本質,真如我所堅信般高下立判?抑或……其本源竟有相通之處?’
這前所未有的、觸及根本的自我詰問,如同無數(shù)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畢生構筑的心學殿堂!他一生強調“心外無物,心外無理”,萬事萬物之理皆在吾心。然而此刻,皇帝那通歪理,卻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強行捅開了“心”這座寶庫中某個他從未正視、甚至刻意回避的陰暗角落——那個充斥著本能欲望、趨利避害、追求安逸舒適的本能角落!
‘若此欲亦是‘心’……若順應此欲亦是‘理’……’ 這個念頭如同附骨之蛆,讓他遍體生寒。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畢生追求的“致良知”,那如同明鏡高懸、照破山河萬朵的澄明境界,此刻竟顯得有些……搖搖欲墜?那界限,那區(qū)分“天理良知”與“人欲本能”的、原本在他看來涇渭分明的界限,在皇帝那番粗鄙直白的“躺平宣言”沖擊下,竟變得模糊不清,如同籠罩在濃霧之中!
“呃……” 一聲極其壓抑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的痛苦呻吟,不受控制地從王守仁緊抿的唇縫中溢出。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臉色在陽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深潭般的眼眸中只剩下深不見底的迷茫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
“……界限……究竟在何處?” 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是……是‘心’之本體本就駁雜?還是……‘致’之功夫,尚不足以……澄澈本源?……” 巨大的哲學困境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自己學說的邊界,或者說,一個巨大而危險的模糊地帶。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宮門,又是如何回到驛館的。一路上,京城的繁華喧囂,市井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如同魔咒般盤旋的“順應本心,去除外求”八個字,以及隨之而來的、足以打敗他一生信念的巨大困惑。
驛館房間內,陳設簡樸。一燈如豆,在窗紙上投下王守仁枯坐沉思的、如同石刻般僵硬的剪影。
桌案上,攤開著他隨身攜帶、準備進呈御覽的《傳習錄》手稿。那上面凝聚著他半生的心血,字字句句,皆是心血所凝。然而此刻,那熟悉的墨跡,在他眼中卻顯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刺眼。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紙頁上那句“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曾是他龍場悟道后最核心的領悟之一,是他心學體系的基石。然而此刻,“無善無惡心之體”這幾個字,卻像是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他的腦海。
‘心之體……當真無善無惡?’ 那幽靈般的聲音再次響起?!粜闹w本然澄明,為何會生出趨樂避苦、貪圖安逸之‘意’?此‘意’動,是源自‘心體’本身,還是……附著于‘心體’之外的塵埃?若源自心體……那心體豈非……并非至善?’
他猛地抓起筆,蘸飽了濃墨,想要在旁邊的空白處批注,駁斥這荒謬的念頭。然而,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卻久久無法落下。駁斥?如何駁斥?皇帝那番歪理,不正像一個活生生的、極端而丑陋的例證嗎?一個將“順應本心”推向極致放縱的例證!
“啪嗒!” 一滴濃墨,終究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迅速暈染開一個丑陋的黑斑,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境。
“唉……” 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在寂靜的房間內回蕩。王守仁頹然放下筆,雙手深深插入花白的鬢發(fā)之中,用力揉搓著,仿佛要將那糾纏不清的思緒連同頭發(fā)一起扯掉。那挺直了一生的脊背,此刻也佝僂了下去,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蒼老。
燈芯“噼啪”爆出一個燈花,光影搖曳。王守仁抬起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洞而迷茫。這位一生以“破心中賊”為使命、意志堅定如磐石的心學大師,此刻如同一個在思想風暴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第一次對自己的道,產(chǎn)生了如此深刻而痛苦的動搖。
“順應本心……去除外求……” 他再次無意識地喃喃念著這八個字,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涼?!氨菹隆憔烤埂菬o心戲言……還是……道破了某種……可怖的……真相?” 無人應答。只有窗外的秋風,嗚咽著卷過屋檐,如同天地發(fā)出的、一聲沉重的嘆息。
乾清宮西暖閣,氣氛與驛館的沉重壓抑截然相反,充滿了“得道高人”指點江山后的輕松愜意。
林小凡半躺在寬大的軟榻上,蹺著二郎腿,腳尖還得意地晃悠著。他手里捏著一塊御膳房新琢磨出來的“秘制蘸料”風味點心,美滋滋地啃著,臉上洋溢著一種“朕真他娘的是個天才”的迷之自信。
“張永,你看見王陽明剛才那表情沒?” 林小凡咽下點心,眉飛色舞地對著侍立一旁的張永說道,“嘖嘖,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哈哈哈!肯定是朕那通‘躺平即天理’、‘別煩朕就是致良知’的高論,把他給震住了!讓他開始懷疑人生了!”
張永嘴角抽搐,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陛下……圣明燭照,見解……獨到……王大人想必是……深受啟發(fā)……” 他實在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了。
“那是自然!” 林小凡對自己的“哲學造詣”深信不疑,他猛地坐起身,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朕就說了嘛!大道至簡!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格物致知,繞來繞去,煩都煩死了!哪有朕的道理簡單直接?躺著舒服就是天理!別來煩朕就是致良知!多通透!多痛快!”
他越說越起勁,仿佛真的參透了宇宙的終極奧秘:“朕看啊,那幫整天抱著書本啃的老學究,就是讀書讀傻了!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了!王陽明算好的,還能被朕點醒,像楊廷和那種老頑固……” 提到楊廷和,林小凡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和不懷好意。
“嘿嘿,張永,你說下次楊老頭要是再敢回朝,或者寫什么奏折來教訓朕,說朕不理朝政,不務正業(yè)……” 林小凡模仿著楊廷和那副嚴肅古板、痛心疾首的語氣,“‘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當宵衣旰食,勵精圖治!’”
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真理在握”的底氣:“朕就懟他!用王陽明‘認證’的理論懟他!”
“‘楊先生!此言差矣!’朕就說,‘王陽明王愛卿知道不?心學大宗師!人家說了,心即理!朕心里覺得躺著舒服,那躺著就是最大的天理!這是順應本心!’”
“‘致良知!朕的良知就是讓自己舒坦!你們整天拿些雞毛蒜皮的破事來煩朕,搞得朕吃不好睡不香,那就是蒙蔽朕的良知!就是阻礙朕‘致良知’!’”
“‘所以啊,為了朕能更好地‘致良知’,為了順應天理,你們最好都消停點!該干嘛干嘛去,別來煩朕!這才是真正的圣賢之道!王陽明親口……呃,親耳聽朕闡述過并深表認同的!’”
林小凡說得唾沫橫飛,繪聲繪色,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楊廷和被自己這套“王陽明牌”躺平理論噎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最終灰溜溜敗退的精彩場景。他忍不住再次放聲大笑:“哈哈哈!朕看那老頑固還有什么話說!圣賢道理?朕也會!而且比他們懂得更透徹!躺平,就是最高的哲學!”
張永看著皇帝陛下那副得意忘形、仿佛掌握了宇宙真理的模樣,只覺得后背發(fā)涼,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楊閣老聽到這番“高論”時,那瞬間煞白的臉色和可能當場氣厥過去的慘狀。他更不敢想象,若王陽明大人得知自己的心學竟被皇帝如此“活學活用”去對付楊廷和,會是何等反應……張永默默低下頭,盯著自己鞋尖,恨不得當場失聰。
“對了!” 林小凡笑夠了,忽然想起什么,對張永吩咐道,“王愛卿今日一番‘切磋’,讓朕茅塞頓開!朕也不能虧待他!他不是在南京當那個什么……鴻臚寺卿嗎?聽著就不夠清貴!這樣,傳旨!加封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尚書銜!讓他……嗯……好好在南京‘格物致知’,‘致良知’去吧!沒事就別老往京城跑了,免得……影響朕‘順應本心’!哈哈哈!”
這道看似嘉獎、實則是將其打發(fā)得遠遠的旨意,充分體現(xiàn)了林小凡對這套“躺平哲學”的“活學活用”——把可能“煩朕”的潛在因素,提前“去除外求”了!
“奴婢……遵旨……” 張永聲音干澀地應道,心中為王陽明默哀了三秒鐘。
林小凡心滿意足地重新躺回軟榻,拿起一塊新點心,哼起了更加不成調的小曲。西暖閣內燭火溫暖,瓜果飄香。而一份加封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尚書的圣旨,正被書吏飛快地謄寫,即將通過快馬飛向南方。驛館房間內,那盞孤燈下,被巨大哲學困惑折磨的王守仁,尚不知自己已被皇帝陛下“委以重任”,更不知自己嘔心瀝血的心學,即將成為皇帝“躺平有理”的終極擋箭牌。一場由荒誕誤讀引發(fā)的思想風暴,其漣漪,正悄然擴散向更加不可預知的未來。
驛館的房間,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沉重的鉛云籠罩。窗外,京城秋夜的喧囂——更夫的梆子聲、遠處酒樓的隱約絲竹、不知誰家犬吠——都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屋內,一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僅能勉強照亮桌案一角,將王守仁枯坐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如同一個被困在思想囹圄中的囚徒。
桌案上,那卷凝聚著他半生心血、墨跡未干的《傳習錄》手稿,靜靜地攤開著。然而,那曾經(jīng)如星辰般指引他方向的文字,此刻卻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眼睛,帶著無聲的質問,冷冷地注視著他。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十六字真言,曾是他龍場悟道后最核心的領悟,是他心學殿堂的基石,是他劈開萬難、照亮迷途的明燈。然而此刻,皇帝那番粗鄙直白、卻又帶著詭異魔力的“躺平宣言”,如同洶涌的泥石流,狠狠沖擊著這座殿堂的根基!
‘順應本心……去除外求……’
‘躺著舒服就是天理!別煩朕就是致良知!’
每一個字都在他腦中轟鳴、盤旋,與“心即理”、“致良知”的核心教義猛烈碰撞、糾纏!
“心即理……心即理……” 王守仁無意識地喃喃低語,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他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地、一遍又一遍地劃過紙頁上那“無善無惡心之體”幾個字,指甲在宣紙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陛下所言‘躺著舒服’,此欲念,是否亦根植于此‘心’?此‘心’之體,當真……無善無惡?若此欲亦是‘心’之自然流露,順應此欲,為何不能是‘理’?’
‘難道……我所悟之‘心體’,并非其本然澄明之全貌?它……它本就包含著這趨樂避苦、貪圖安逸的本能?此本能,亦是‘理’之一部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帶來一陣窒息般的銳痛!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生堅信的“心體至善”的信念,第一次出現(xiàn)了如此巨大而恐怖的裂痕!
“致良知……致良知……”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陛下言‘讓自己舒服就是良知’,‘別煩朕就是致良知’……何其……何其荒謬!”
‘然則……我所言‘致良知’,求得內心之澄明安寧,與陛下所言‘去除煩擾求得舒服安寧’,其目的……其目的竟……如此相似?’
‘這安寧……這安寧的本質,究竟有何不同?是良知澄明、廓然大公之安寧?還是……麻木沉淪、不負責任之茍安?界限……界限究竟在何處?!’
前所未有的自我詰問,如同無數(shù)把淬毒的匕首,從四面八方刺向他!他感覺自己畢生構筑的、堅固而精微的心學體系,在皇帝那通看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直指人性本能的歪理沖擊下,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吱吱呀呀的呻吟,搖搖欲墜!那原本在他看來涇渭分明、如天塹般不可逾越的界限——天理與人欲、良知與私欲、圣賢之道與茍且偷生——此刻竟在濃霧中變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蕩漾開一片混沌的漣漪。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從靈魂深處被硬生生擠壓出來的痛苦呻吟,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王守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他猛地睜開眼,那雙曾經(jīng)深邃沉靜、洞察世情的眼眸,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充滿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一種近乎信仰崩塌的絕望。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毛筆,蘸飽了濃墨,手臂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墨汁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團團刺目的污跡。
他想寫!想駁斥!想用最鋒利的文字,將那侵入他思想殿堂的污泥濁水徹底蕩滌干凈!想重新確立那搖搖欲墜的界限!然而,筆尖懸停在“無善無惡心之體”的上方,卻如同被無形的枷鎖死死禁錮,久久無法落下。
駁斥?如何駁斥?
皇帝那極端而丑陋的“躺平即王道”,不正像一個活生生的、無法回避的、對“心即理”最極端也最直觀的詮釋嗎?一個將“順應本心”推向深淵的例證!這個例證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試圖重建的信念之上!
“啪嗒!” 飽蘸濃墨的筆尖終于不堪重負,一大滴墨汁重重滴落,不偏不倚,正落在“無善無惡心之體”的“心”字之上!濃黑粘稠的墨跡迅速洇開、擴散,瞬間將那至關重要的“心”字吞噬、覆蓋、玷污得面目全非!如同一個猙獰而巨大的污點,烙印在他畢生求索的核心之上!
王守仁如同被這墨點燙傷,手猛地一抖,毛筆脫手而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滾,沾滿了灰塵。他呆呆地看著紙上那個被墨污徹底吞噬的“心”字,瞳孔驟然收縮,整個人如同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高大清瘦的身軀猛地佝僂下去,頹然靠倒在冰冷的椅背上。
燈芯“噼啪”爆出一個燈花,昏黃的光影劇烈搖曳,映照著他慘白如紙、失魂落魄的臉龐。那緊鎖的眉頭下,深陷的眼窩中,只剩下深不見底的虛無和一片死寂的茫然。巨大的哲學困境,如同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這位一生以“破心中賊”為使命的心學大師。他感覺自己正墜入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的深淵,腳下再無堅實的土地,四周唯有呼嘯的、充滿悖論的寒風。
“順應本心……去除外求……” 他再次無意識地、如同夢囈般念著這八個字,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靈魂被撕裂后的空洞與凄涼?!敖缦蕖蟮馈烤埂诤翁帲俊?無人應答。只有窗外嗚咽的秋風,卷過空寂的庭院,如同天地發(fā)出的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嘆息。
乾清宮西暖閣,氣氛與驛館的冰冷絕望截然相反,溫暖如春,彌漫著一種“得道高人”點化迷途羔羊后的慵懶愜意與迷之自信。
林小凡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榻上,姿態(tài)舒展得如同剛曬完太陽的貓。他左手捏著一塊御膳房新呈上的、據(jù)說是按照“宮廷秘制火鍋蘸料方子”靈感改良的“麻辣鮮香酥”,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右手則隨意地翻看著司禮監(jiān)呈上來的、關于各地士林暴動、學府被焚的告急文書。那些字里行間的血淚控訴與絕望哀鳴,落在他眼中,卻如同隔岸觀火,激不起半點波瀾,甚至覺得有些……吵鬧。
“嘖,又燒書?這幫書呆子,除了燒自己家底,還會干點啥?” 他撇撇嘴,將一份報告江南某府學被焚的奏報隨手丟開,仿佛丟掉一張無關緊要的廢紙,“燒吧燒吧,燒干凈了正好,省得抱著那些酸腐文章當寶貝?!?/p>
他拿起另一份彈劾劉瑾借《大明八卦周刊》大肆斂財、擾亂朝綱的奏疏,掃了兩眼,嗤笑一聲:“眼紅!純粹是眼紅!劉瑾幫朕把報辦得紅紅火火,充盈了內庫,他們沒油水撈了,就跳腳罵娘!沒出息!” 他提起朱筆,在那份言辭激烈的彈章上龍飛鳳舞地批了三個大字:
“知道了?!?/p>
意思很明確:朕知道了,但朕不在乎,該干嘛干嘛去。
批完這些“煩心”事,林小凡的心情似乎更好了。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骨頭節(jié)發(fā)出舒服的咔吧聲。目光掃過御案一角,正好看到張永指揮著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將那份由司禮監(jiān)經(jīng)廠連夜趕印出來的、新鮮出爐的《大明八卦周刊》新一期樣本擺上案頭。
看到那熟悉的、帶著濃郁八卦氣息的報頭,林小凡眼睛一亮,立刻來了精神。他隨手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招呼張永:“快!拿過來給朕瞧瞧!頭版頭條是不是朕欽定的那個?”
張永連忙將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小報恭敬呈上。
林小凡迫不及待地翻開,目光直接鎖定頭版那醒目的、加粗加大的標題:
【豹房管事孫二狗直言:死讀書不如懂變通!科舉真諦一語道破!】
標題下方,赫然是孫二狗那番被他視為“至理名言”的粗鄙言論,被精心排版,重點突出:
“回陛下!當然是變通!是急智重要!死讀書讀成榆木疙瘩有啥用?連樹上幾個猴都算不明白!就像小的伺候猴子,光知道書里說猴子愛吃桃,那不行!得知道這只猴脾氣暴不能惹,那只猴膽小得哄著,這才叫本事!陛下圣明!陛下考的就是這份機靈勁兒!”
旁邊還配了一幅簡陋卻傳神的插圖:一個穿著太監(jiān)服的小人(孫二狗),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一群戴著方巾、抱著書本、愁眉苦臉的“榆木疙瘩”書生,旁邊歪歪扭扭寫著“死讀書有啥用?”字樣。而背景高處,一個龍袍小人(皇帝)正滿意地點頭。
“哈哈哈!好!好!畫得好!寫得好!” 林小凡看得眉開眼笑,拍案叫絕,“孫二狗這話,簡直說到朕心坎里去了!通俗易懂,鞭辟入里!比那些老學究的酸文強一萬倍!這期報紙發(fā)出去,看那些罷考的、燒書的書呆子還有什么臉面!”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這份小報在京城乃至全國引發(fā)的新一輪輿論風暴,看到了那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被一個養(yǎng)猴太監(jiān)的“至理名言”噎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的精彩畫面,心中那股惡作劇得逞的快感和掌控輿論的得意感達到了頂峰。
欣賞完自己的“杰作”,林小凡又想起了今日召見王陽明的“豐碩成果”。他咂咂嘴,回味著王陽明那副被自己“震”得魂不守舍、陷入沉思的模樣,一股更加膨脹的得意涌上心頭。
“張永啊,” 他放下小報,用一種“過來人”指點迷津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道,“今日與王愛卿一番論道,朕感觸頗深?。∵@圣賢學問,說穿了也就那么回事!關鍵是要活學活用,懂得變通!你看朕,就把那‘心即理’、‘致良知’,用得多么……嗯,多么貼切生活!”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哲學天才:“朕決定了!以后楊廷和那老家伙要是再敢回朝,或者寫奏折來煩朕,朕就用王陽明這套理論武裝自己!用圣賢的道理,堵住圣賢門徒的嘴!看他還能說什么!”
他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妙不可言,忍不住為自己的機智鼓掌:“妙!太妙了!這就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愛卿真是朕的福星??!不行,得好好賞他!”
“張永!” 林小凡猛地坐直身體,臉上帶著施恩般的慷慨,“擬旨!”
“奴婢在!” 張永連忙鋪紙研墨。
“嗯……” 林小凡摸著下巴,略作沉吟,“王守仁學識淵博,見解……呃……深刻(雖然朕沒太聽懂),于‘心學’一道造詣非凡,堪為士林楷模。特加封其為南京兵部尚書!秩正二品!望其于留都之地,繼續(xù)精研學問,弘揚圣道,為國育才!欽此!”
這道旨意,表面上是破格提拔,從南京鴻臚寺卿(正四品)直接擢升為南京兵部尚書(正二品,雖為虛銜,但品級尊崇),榮寵備至。然而,將其打發(fā)到遠離權力中樞的南京,用意不言自明——讓他離京城遠遠的,離朕遠遠的!免得他那套深奧的學問再來“煩擾”朕“順應本心”的清靜!這也正是林小凡對“去除外求”最直接的實踐。
“陛下圣明!” 張永嘴上應著,心中卻五味雜陳。王陽明大人若接到這道看似風光、實則是被“流放”的旨意,再回想起今日在乾清宮的遭遇,不知會是何等心境?
圣旨被書吏飛快謄寫,蓋上鮮紅的玉璽。林小凡滿意地看著,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重新躺回軟榻,拿起一塊點心,美滋滋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
“哦,對了!”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對張永吩咐道,“告訴劉瑾,這期《八卦周刊》給朕加??!印它二十萬份!不僅要鋪滿京城,還要給朕發(fā)到南京、蘇州、杭州那些鬧得最兇的地方去!讓孫二狗孫管事的高論,好好給那些讀死書的榆木疙瘩們醒醒腦!”
“是,陛下……” 張永躬身領命,只覺得手中的圣旨和即將發(fā)出的“醒腦”小報,都重逾千斤。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宣旨太監(jiān)便帶著那份新鮮出爐、墨跡未干的加封圣旨,以及一隊護衛(wèi),來到了王守仁下榻的驛館。
驛館房間內,王守仁枯坐了一夜,形容枯槁,眼窩深陷,仿佛瞬間老了十歲。桌案上,那卷被墨污吞噬了“心”字的《傳習錄》手稿依舊攤開著,如同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他聽到宣旨,神情麻木地起身,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衣袍,步履沉重地走到院中跪下。
“……特加封其為南京兵部尚書!秩正二品!望其于留都之地,繼續(xù)精研學問,弘揚圣道,為國育才!欽此——”
尖細的宣旨聲在清冷的晨風中回蕩,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喜慶。周圍的護衛(wèi)、驛丞等人紛紛投來艷羨或敬畏的目光。南京兵部尚書!這可是二品大員!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顯赫高位!
然而,跪在地上的王守仁,卻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圣旨的內容,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濃霧傳入他耳中。加封?尚書?南京?這些代表著世俗權力巔峰的詞匯,此刻落在他被巨大哲學困惑掏空的心神里,激不起半點漣漪,反而像是一種冰冷的、充滿諷刺的告別。
他緩緩抬起雙手,接過那卷象征著無上“榮寵”的明黃圣旨。觸手冰涼,沉甸甸的。他面無表情,只是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叩首:
“臣……王守仁……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干澀沙啞,毫無生氣,如同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動。
宣旨太監(jiān)完成了任務,帶著隊伍滿意地離去。驛館小院恢復了寂靜。初升的朝陽,將金色的光芒灑在王守仁依舊跪在地上的、佝僂的身影上,卻無法驅散他周身彌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與孤寂。
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僵硬而遲緩。目光掠過驛館低矮的院墻,投向遠處巍峨聳立、在晨光中閃耀著金色琉璃瓦的紫禁城宮墻。那宮墻之內,是那位用一通荒誕“躺平歪理”將他畢生信念沖擊得搖搖欲墜的年輕帝王。
王守仁的嘴唇微微翕動,沒有發(fā)出聲音,但那無聲的唇形,卻清晰地吐出了兩個沉重到足以壓垮山岳的字:
“君心……”
他握著圣旨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那冰冷僵硬的圣旨卷軸,硌得他掌心生疼,卻遠不及他心中那片被混沌與迷茫占據(jù)的荒原所帶來的痛苦之萬一。
南京兵部尚書?
呵……
他王守仁一生所求,豈在此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金碧輝煌、象征著世俗權力頂峰的宮闕,眼中再無波瀾,只剩下深潭般的疲憊與一片虛無的死寂。他緩緩轉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驛館那簡陋的房間。背影在朝陽下拉得老長,顯得異常孤獨而蕭索,仿佛一個被放逐出思想家園的、無家可歸的旅人。
而此刻,一隊隊隸屬于劉瑾手下的番子,正押送著滿載新鮮出爐的《大明八卦周刊》的大車,如同輸送瘟疫的使者,駛出京城各個城門。車上,孫二狗那通“死讀書不如懂變通”的“醒世恒言”和那張嘲諷拉滿的插圖,正隨著車轍的滾動,撒向廣闊而憤怒的帝國大地。它們將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在那些焚燒典籍的灰燼之上,在罷課士子絕望的心頭,再次引爆一場規(guī)模更大、更加荒誕絕倫的輿論風暴!
乾清宮內,林小凡或許正啃著點心,得意地盤算著如何用“王陽明認證”的躺平理論去懟楊廷和。他全然不知,自己那通無知的歪解,如同一把生銹的鈍刀,不僅深深刺傷了一位真正思想者的靈魂,更在無意間,將一種將“放縱私欲”合理化、將“不負責任”神圣化的危險種子,借著皇權的威勢,悄然播撒在了這片古老而沉重的土地上。帝國的天空下,思想的混亂與喧囂,正隨著每一份《八卦周刊》的派發(fā)和王守仁沉默遠去的背影,醞釀著更加深遠的、不可預知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