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看得林小凡頭暈眼花,怒拍龍案:“改!必須改!”
>新科考題驚世駭俗:“算賑災糧”、“論豹房扭虧為盈”、“樹上幾個猴?”
>天下讀書人如喪考妣,痛斥皇帝褻瀆圣賢。
>楊廷和血書上諫,林小凡啃著雞腿批:“已閱,考的就是機智!”
乾清宮的西暖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氣息。窗外是初春難得的艷陽天,可屋內(nèi)卻像是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著。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書如同連綿的山巒,幾乎要將坐在后面的年輕皇帝徹底淹沒。
林小凡,或者說頂著正德皇帝皮囊的林小凡,此刻正用一種近乎自虐的姿勢,歪著腦袋,單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捻著一份攤開的、墨香猶存的卷子。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腦袋一點一點,仿佛隨時都會一頭栽倒在奏折堆里。
這是一份禮部精挑細選呈上來的、即將作為下一科會試范文的八股文章。字跡工整,墨色均勻,用的是最上等的宣紙,裝裱得一絲不茍。文章題為《民為邦本論》,起承轉合,四平八穩(wěn),引經(jīng)據(jù)典,辭藻華麗得令人眼花繚亂。
“嗚呼!天生蒸民,樹之司牧……圣王之治,首在安民……《書》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故王者必先厚其生……”
林小凡的目光如同蝸牛爬行般,艱難地在那些密密麻麻、古奧艱深的字句上挪動。每一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就像是一道道催眠的符咒,不斷地沖擊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那些“嗚呼”、“故曰”、“是以”、“然則”……如同蒼蠅的嗡嗡聲,在他耳邊盤旋不去。
‘民為邦本?’ 林小凡的腦子像一團漿糊?!览硎菦]錯……可這跟繞口令似的說了半天,翻來覆去就是‘民重要’、‘要愛民’、‘要養(yǎng)民’……然后呢?具體怎么個重要法?怎么個愛法養(yǎng)法?遇到災荒怎么辦?遇到貪官污吏怎么辦?遇到外敵入侵怎么辦?……屁都沒放一個!全是車轱轆話!’
他強打精神,試圖從這華麗的辭藻迷宮中找到一絲實際的、能落地的干貨。然而,看到的卻是:
“……故夫牧民者,當體上天好生之德,法先王仁政之遺……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
‘省刑罰?薄稅斂?’ 林小凡內(nèi)心瘋狂吐槽?!f得輕巧!怎么?。渴〉绞裁闯潭??薄稅斂?朝廷沒錢了怎么辦?九邊將士的糧餉誰發(fā)?黃河決口了誰去修?這他娘的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嗎?!’
再往下看:“……教化行而風俗美,倉廩實而禮義興……此乃長治久安之本,萬世不易之規(guī)也……”
‘教化……倉廩……禮義……’ 林小凡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掷@回來了!還是那幾句空話!通篇除了掉書袋,就是喊口號!引用了七八個圣人的話,堆砌了十幾個生僻字,然后呢?核心思想就一句話:要對老百姓好!這他娘的需要用幾千字來論證?!找個村口老農(nóng)都懂的道理!’
他仿佛看到,一個戴著方巾、搖頭晃腦的“才子”,在考場上抓耳撓腮,搜腸刮肚地把所有能想到的、關于“民本”的圣人語錄和華麗辭藻都堆砌上去,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洞無物,如同一個用最精美的彩紙糊成的巨大燈籠,里面卻空空如也,連根蠟燭都沒有!
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小凡。他仿佛被關進了一個由華麗辭藻和圣人語錄砌成的、密不透風的牢籠里,空氣稀薄得讓他喘不過氣。眼前這篇被禮部奉為圭臬、無數(shù)讀書人皓首窮經(jīng)追求的“范文”,在他眼中,無異于精神上的慢性毒藥!
‘靠!’ 一個憤怒的念頭如同火山爆發(fā)般在他腦中炸開?!@選出來的是什么人才?除了會搖頭晃腦背死書、寫這種狗屁不通、除了好看屁用沒有的文章,他們還會干什么?!讓他們?nèi)ギ斂h令,遇到蝗災知道怎么組織滅蝗嗎?知道怎么調配糧草賑災嗎?知道怎么跟地方豪強斗智斗勇嗎?讓他們?nèi)ス苠X糧,看得懂賬本嗎?算得清收支嗎?知道怎么開源節(jié)流嗎?!’
他越想越氣,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那些通過這種“人才選拔機制”爬上高位的官員形象: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子曰詩云,寫起奏折來引經(jīng)據(jù)典、駢四儷六,動輒萬言,卻言之無物,看得人昏昏欲睡。真遇到實際問題,要么束手無策,要么推諉扯皮,要么只會照搬書本,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朝廷養(yǎng)著這么一群只會掉書袋、不辦實事的“人才”,這江山能穩(wěn)當?這日子能過好?
一股源自現(xiàn)代靈魂深處的、對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以及脫離實際空談的極度厭惡,混雜著對這個落后腐朽選拔制度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他胸中翻騰奔涌!
“啪——?。?!”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猛然炸響在寂靜的西暖閣!
林小凡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的滔天怒火,猛地一拍御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書嘩啦啦滑落一地!墨硯跳起,濃黑的墨汁濺了他滿手滿袖,連那篇“范文”也未能幸免,被甩飛出去,污損了大半!
“哎喲!” 劇烈的疼痛瞬間從手掌傳來,林小凡痛得齜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這龍案是實打實的金絲楠木,硬得跟鐵板似的!但他此刻完全顧不上這點疼痛,胸中那股邪火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改!必須改??!” 他霍然起身,也不管手上淋漓的墨汁和衣袖的狼藉,雙目圓睜,聲音因為憤怒和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對著空曠的暖閣怒吼,仿佛在向整個僵化的制度宣戰(zhàn):
“朕要的不是這種只會掉書袋、寫酸文的廢物!朕要的是能辦事的!懂實務的!腦袋瓜子活絡的!能解決問題的實用型人才!!” 吼聲在暖閣內(nèi)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侍立在角落里的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張永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拂塵差點掉在地上。他從未見過皇帝陛下發(fā)如此大的火,更從未聽過如此……如此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的言論!八股取士,那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訓,是天下士子安身立命、朝廷選拔棟梁的根本啊!陛下這是……這是要翻天?!
“張永!” 林小凡猛地轉頭,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灼地盯著張永。
“奴婢在!” 張永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撲到御案前,額頭緊貼冰冷的地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立刻!馬上!給朕傳旨!” 林小凡胸膛劇烈起伏,聲音斬釘截鐵,“命禮部尚書、左右侍郎,內(nèi)閣楊先生,還有……翰林院掌院學士!都給朕滾到乾清宮來!現(xiàn)在!立刻!馬上!朕要改科舉!就在下一科!朕要加新題!加能考出真本事的題!” 他幾乎是咆哮著吼出最后幾個字。
“奴……奴婢遵旨!” 張永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出了暖閣,尖細的嗓音帶著變調的驚恐在宮道上響起:“快!快傳!禮部!內(nèi)閣!翰林院!乾清宮見駕!十萬火急——!”
林小凡喘著粗氣,看著張永倉皇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墨汁、兀自隱隱作痛的手掌,還有地上那篇被污損的、象征著他所痛恨的一切的八股范文。一股混雜著憤怒、決心以及一絲惡作劇般的快意,在他胸中激蕩。
‘讓你們天天拿這種狗屁文章折磨朕!讓你們寫奏折又臭又長還言之無物!等著吧!朕讓你們也嘗嘗被“考”的滋味!’
乾清宮正殿的氣氛,比西暖閣更加凝重十倍??諝夥路鹉坛闪藢嵸|,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
禮部尚書毛澄,這位年過花甲、以清流自居、一生浸淫在程朱理學和八股文章中的老臣,此刻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捧著那份被墨汁污損的“范文”的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像是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捧著自己畢生的信仰和尊嚴,被無情地踐踏在地。
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站在文官班列的最前方,身姿依舊挺拔,但緊鎖的眉頭如同刀刻斧鑿,深得能夾死蒼蠅。他面無表情,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泄露了他內(nèi)心翻騰的驚濤駭浪。皇帝要動科舉?還是如此倉促、如此激烈地動?這簡直是……是動搖國本!是自毀長城!
翰林院掌院學士蔣冕,以及幾位同樣白發(fā)蒼蒼的禮部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一個個面如死灰,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絕望。他們?nèi)缤牭搅四┤盏膯淑?,賴以生存的世界正在眼前崩塌?/p>
“諸位愛卿,” 林小凡高踞蟠龍御座,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龍袍,但手掌的隱隱作痛和胸中的那團火并未平息。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沉穩(wěn),甚至帶著點“朕深思熟慮后為江山社稷著想”的意味,然而那眼神深處跳躍的火焰,卻暴露了他的決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惡趣味。
“朕觀覽此次會試范文,深感……”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深感憂慮。文章固然辭藻斐然,引經(jīng)據(jù)典,然則,通篇空談義理,于實務處,幾無著墨!如此選拔出來的人才,只會吟風弄月,空談誤國!于國何益?于民何用?”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慘白的老臉,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故此,朕意已決!自下一科會試始,除傳統(tǒng)經(jīng)義文章外,將增設‘新題型’!著重考察士子之實務能力、應變之智、乃至……臨機決斷之巧思!”
來了!果然來了!毛澄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全靠旁邊侍郎攙扶才勉強站穩(wěn)。楊廷和的眼皮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新……新題型?” 毛澄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敢問陛下……是……是何等題型?” 他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只是加點策論,或者要求結合實際?
林小凡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一個即將揭曉惡作劇謎底的孩子。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宣布重大發(fā)明的口吻,朗聲道:
“其一,應用題!”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大臣們茫然又緊張的表情,“顧名思義,考察士子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例如——”
他拿起御案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紙,上面是他絞盡腦汁(主要是回憶小學數(shù)學題和網(wǎng)上段子)想出來的“杰作”,大聲念道:
“例題一:某縣有田一千畝,豐年畝產(chǎn)糧食二石。今歲遇大旱,預計減產(chǎn)三成。該縣在冊民戶五千口,丁壯老幼平均,每人每日需糧半升(注:一石約等于一百二十斤,一升約等于一斤多)??h令需預備多少糧食,方可賑濟災民度過三個月饑荒?請詳述計算過程?!?/p>
“……”死寂。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毛澄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巴無意識地張開,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皇帝,仿佛在看一個天外來客。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反復回蕩著那幾個字:畝產(chǎn)、減產(chǎn)、民戶、口糧、計算過程……這……這不是戶部書吏才需要懂的算學嗎?!這怎么能登大雅之堂?怎么能作為決定士子前途命運的會試考題?!這簡直是對圣賢之道的褻瀆!是對天下讀書人的侮辱!
楊廷和的眉頭鎖成了一個死疙瘩,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他一生宦海沉浮,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大風大浪,自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然而此刻,皇帝口中吐出的這道“應用題”,其荒謬程度,其離經(jīng)叛道的沖擊力,絲毫不亞于之前的“腳氣奇謀”!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翰林院蔣冕等老學究,更是如同集體被雷劈中,身體僵硬,眼神呆滯,仿佛靈魂已經(jīng)離體而去。
“這……這……” 毛澄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陛下!此乃算吏之事!非士子所當為也!科舉取士,考的是圣賢微言大義,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豈能……豈能淪為市井算賬之俗務?!此例一開,天下士子寒心,圣賢之道蒙塵啊陛下!” 他激動得幾乎要當場跪倒。
“俗務?” 林小凡眉毛一挑,語氣帶著刻意的驚訝和一絲嘲諷,“毛愛卿此言差矣!縣令父母官,掌一縣之政,錢糧、賦稅、刑名、教化,哪一樣離得開算學?連災年要備多少糧賑災都算不清楚,他拿什么去愛民如子?拿什么去保境安民?難道指望他對著災民念《論語》‘民以食為天’嗎?那能當飯吃?圣賢道理,最終不也要落到實處?連賬都算不明白的官,朕敢用?百姓敢信?”
他一番連珠炮似的反問,帶著現(xiàn)代人特有的務實邏輯,把毛澄噎得臉色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只剩下急促而壓抑的喘息。
林小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xù)拋出他精心準備的“炸彈”,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惡作劇得逞般的興奮:
“其二,策論!然,非空談道德文章之策論!” 他故意加重了“空談”二字,目光掃過臉色更加難看的楊廷和等人,“朕要的是切中時弊、見解獨到、甚至……帶點機智的策論!例如——”
他再次拿起那張紙,聲音拔高,清晰地念出下一題:
“例題二:論如何讓豹房扭虧為盈?”
轟——?。?!
如果說剛才的“應用題”是丟了一顆手榴彈,那么這道“豹房扭虧為盈”的策論題,無異于在乾清宮引爆了一顆原子彈!
“噗——!” 一位上了年紀的禮部侍郎,本就氣血翻涌,聽到這驚世駭俗的題目,再也忍不住,喉頭一甜,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死死捂住嘴,身體搖搖欲墜。
“豹……豹房?扭虧為盈?” 蔣冕掌院學士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豹房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豢養(yǎng)珍禽異獸、尋歡作樂的所在!是耗費國帑無數(shù)、被清流詬病已久的銷金窟!皇帝竟然要把這污穢之地,堂而皇之地寫進神圣的科舉考題?!還要士子們討論如何“扭虧為盈”?這簡直是……是斯文掃地!是奇恥大辱!
楊廷和的身體猛地一晃,腳下踉蹌了一步,他猛地抬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爆發(fā)出難以遏制的震驚、憤怒和巨大的荒謬感!他死死盯著御座上的皇帝,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人。褻瀆!這是對科舉制度、對圣賢之道、對朝廷體統(tǒng)最赤裸裸的褻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毛澄更是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虧旁邊的侍郎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住,才沒摔倒在地。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口中兀自喃喃:“荒……荒謬……千古……千古奇聞……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啊……”
林小凡看著下方一片雞飛狗跳、如喪考妣的景象,心中那股惡作劇般的快意達到了頂點。他強忍著沒笑出聲,繼續(xù)火上澆油,用一種仿佛在討論“今天天氣真好”的輕松語氣,念出了第三題:
“例題三:假如你是一縣之尊(知縣),太后懿旨,催你速速完婚,以綿延后嗣,為地方表率。然你心有所屬,奈何女方門第懸殊,父母堅決反對。你當如何應對?既要安撫太后,又不負心上人,還需平息父母之怒?請詳述應對之策?!?/p>
“……”
如果說前兩道題是驚雷,那么這第三題,就如同九天之上砸下來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得在場所有大臣都徹底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太后催婚?知縣抗婚?門第懸殊?安撫太后?不負心上人?平息父母之怒?這……這都是什么跟什么?!這簡直是市井坊間茶樓說書人嘴里的風流韻事、家庭倫理??!這跟經(jīng)邦濟世、治國安民有半文錢關系?!這也能作為科舉考題?!這皇帝陛下……怕不是被什么妖邪附體了吧?!
整個乾清宮正殿,陷入了一種比剛才更詭異、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停滯了??諝饽痰萌缤F塊,只有那幾個被刺激得幾乎暈厥的老臣,發(fā)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
林小凡卻似乎覺得還不夠“震撼”,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一個極其“純真”、又極其惡劣的笑容,慢悠悠地補充道:
“哦,對了,為了考察士子的機變反應和……嗯,思維是否開闊,朕還打算在個別場次,加一道‘腦筋急轉彎’作為調劑?!?/p>
他無視了大臣們那快要崩潰的眼神,自顧自地念出了最后一道毀滅性的題目:
“例題四:樹上騎(qi)個猴,地上一個猴,請問,一共幾個猴?”
“……”
沉默。
絕對的、終極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沉默。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禮部尚書毛澄,在被同僚掐人中、灌參湯,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后,聽到這最后一道“樹上猴”,喉頭猛地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嗬”聲,雙眼一翻,這次是真的徹底暈死過去,身體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人事不省。
翰林院掌院學士蔣冕,這位一輩子與經(jīng)史子集打交道的老儒,只覺得一股逆血直沖頂門,眼前金星亂冒,無數(shù)的“之乎者也”、“子曰詩云”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碎紙片,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飛舞、碰撞、碎裂!他張著嘴,發(fā)出“呃……呃……”的無意義音節(jié),身體劇烈搖晃,最終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其他幾位禮部侍郎和翰林學士,也如同被收割的麥子,撲通撲通,或癱軟在地,或扶著柱子劇烈喘息,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整個乾清宮正殿,一片哀鴻遍野,如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
唯有楊廷和,依舊死死地釘在原地。他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道慘白的直線,身體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死死地盯著御座上的林小凡,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此刻翻涌著滔天的怒火、巨大的失望、一種信仰崩塌的悲涼,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砸在金磚地上,帶著徹骨的寒意:
“陛下……此等考題……荒誕不經(jīng)!離經(jīng)叛道!兒戲國本!褻瀆圣賢!若此例一開,我大明科舉,將淪為天下笑柄!士林之心將徹底寒透!朝廷取士之途將崩壞殆盡!老臣……萬死不敢奉詔!” 最后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以身殉道的決絕。
林小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感受到了楊廷和話語中那股沉重的、如同山岳般壓來的力量,以及那冰冷的失望。但他胸中那股被八股文點燃的邪火,以及對改變現(xiàn)狀的執(zhí)念(或者說惡趣味),并未因此熄滅,反而更加旺盛。
他微微瞇起眼睛,迎向楊廷和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楊先生,朕意已決!八股取士,空談誤國!朕要的,是能辦實事、懂變通、有機智的官!是能把道理落到實處的人!至于是否淪為笑柄……” 他嘴角勾起一絲帶著冷意的弧度,“讓事實說話吧!下一科會試,就按朕的章程辦!禮部,即刻擬旨昭告天下!”
“陛下——!” 楊廷和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帶著悲憤的顫抖,還想做最后的諫爭。
“退下!” 林小凡猛地一揮袍袖,聲音陡然轉厲,帶著帝王的威嚴,“此事,無需再議!”
圣旨如同插上了翅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飛向大明的每一個角落。當“應用題”、“豹房扭虧為盈”、“太后催婚知縣”、“樹上幾個猴”這些匪夷所思的考題,伴隨著禮部昭告天下的公文,出現(xiàn)在各府州縣衙門的告示欄上、出現(xiàn)在書坊刻印的邸報中時——
整個大明的士林,瞬間被引爆!如同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
南京,國子監(jiān)。
“嗚呼哀哉!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監(jiān)生,顫巍巍地捧著邸報,看著上面那一道道如同天書、又如同市井俚語般的考題,老淚縱橫,捶胸頓足,竟當場昏厥過去。
“應用題?算賑災糧?我等寒窗十年,讀的是圣賢書,明的是微言大義!豈能與販夫走卒同列,去學那錙銖必較的算賬勾當?!” 一個年輕的秀才悲憤地嘶吼,將手中的書本狠狠摔在地上。
“豹房?!那是何等污穢之地!竟要吾輩士子獻策使其‘扭虧為盈’?這是將我輩當作那等諂媚佞幸、替君王搜刮民脂的幫兇嗎?!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另一個士子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漲紅。
“樹上騎個猴?地上一個猴?這……這……這簡直是市井無賴的俚語!是孩童的戲言!竟也配登科場大雅之堂?!皇帝……皇帝莫不是失心瘋了?!” 更多的人則是滿臉的茫然、震驚和徹底的崩潰,仿佛看到自己畢生追求的信仰和前程,在一夜之間化作了荒誕不經(jīng)的笑話。
憤怒的火焰在江南文風鼎盛之地熊熊燃燒。蘇州府,數(shù)百名秀才聚集在府學明倫堂前,人人身穿素服(象征為圣賢之道服喪),捶胸痛哭,指天罵地,痛斥皇帝褻瀆圣學,敗壞祖宗成法。有人當場焚燒《四書章句集注》,以示抗議。杭州、松江、常州……各地府學、縣學,抗議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痛心疾首的檄文如同雪片般飛向京城。無數(shù)私塾的蒙童,看著先生們或捶胸頓足、或呆若木雞的樣子,嚇得不敢出聲。
北直隸,順天府貢院外。
一群準備參加下一科會試的舉子,圍聚在張貼皇榜的墻下。當看清那一道道“驚世駭俗”的考題時,現(xiàn)場一片死寂。片刻后,如同炸開了鍋!
“這……這考的是什么?!十年寒窗,懸梁刺股,到頭來竟要算田畝糧草?!竟要論那豹房如何賺錢?!竟要答什么樹上猴子?!荒謬!荒謬絕倫!” 一個中年舉子氣得渾身哆嗦,指著皇榜的手指都在顫抖。
“完了!全完了!我苦讀《性理大全》,鉆研《朱子語類》,文章自問深得程朱精髓!如今……如今竟要我去算數(shù)?去琢磨如何討好太后?去猜樹上幾個猴?這……這讓我如何下筆?!蒼天?。∧愫纹洳还?!” 另一個年輕的舉子抱頭痛哭,狀若瘋癲。
“昏君!此乃誤國昏君!自絕于士林!自毀我大明根基!” 更有激憤者,不顧場合,直接對著皇城方向破口大罵,隨即被聞訊趕來的五城兵馬司差役捂住嘴拖走,但憤怒的聲浪卻無法平息??只湃缤烈甙阍趹嚺e子中蔓延。有人當場撕碎了苦讀多年的筆記;有人失魂落魄,喃喃自語;也有人眼中燃起絕望的火焰,跌跌撞撞地離開,背影蕭索如同秋葉。
京城,楊廷和府邸。
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楊廷和枯坐在書案前,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十歲。他面前攤開的,是一份字字泣血、力透紙背的奏疏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對皇帝“改科”亂命的痛陳與諫阻。然而,寫到一半,他卻頹然地停住了筆。他想起乾清宮上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錢寧、江彬之流可能的推波助瀾,想起那一道道如同兒戲卻又被皇帝視為“急智”、“實務”考題……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巨大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緩緩放下筆,目光落在旁邊一個精致的白瓷小碗上。碗里盛著清水。他伸出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指,顫抖著,拿起書案上鋒利的裁紙小刀,對著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猛地一劃!
“嗤——!”
一道細小的血口綻開,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滴落在清水中,如同綻開的紅梅,迅速氤氳開來,將一碗清水染成了觸目驚心的淡紅色。
楊廷和面無表情,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他用右手拿起一支新的、飽蘸濃墨的紫毫筆,將筆尖,緩緩地、堅定地,浸入了那碗血水之中。
血與墨,在筆尖交融。
他提筆,在奏疏留白的最后,用那飽蘸著自己鮮血與墨汁的筆,重重地、一字一頓地寫下,每一個字都如同血淚凝成,力透紙背,帶著泣血的控訴和以身殉道的決絕:
“祖宗之法不可變!圣賢之道不可褻!科舉之制,乃國朝取士根本,維系天下士心之綱維!今陛下以兒戲之題亂神圣之場,視掄才大典如市井嬉戲!臣,楊廷和,泣血頓首,叩闕死諫!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唯有一死。
落款處,鮮紅的指印,如同一個泣血的句號,重重地按在了那力透紙背的名字之上!
乾清宮內(nèi),氣氛卻與宮外的滔天巨浪和楊廷和書房的悲壯截然不同。
林小凡舒服地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榻上,面前的小幾上,擺滿了精致的御膳:香酥的烤鴨皮泛著油光,晶瑩剔透的蝦餃冒著熱氣,一碟翠綠的時蔬,還有一小碗冰鎮(zhèn)過的、甜滋滋的銀耳蓮子羹。他左手抓著一只油光锃亮的雞腿,啃得正香,右手則捻著司禮監(jiān)剛剛送進來的、厚厚一沓來自全國各地、雪片般的抗議奏疏和……那份觸目驚心的、墨跡中透著暗紅的楊廷和血書。
他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那些奏疏。
“……伏乞陛下收回亂命,以安士林之心,以正圣學之統(tǒng)……”(某省提學御史)
“……科舉改制,動搖國本,恐生大亂,臣泣血叩請……”(某布政使)
“……樹上之猴,市井俚語,焉能登大雅之堂?此非取士,實乃戲士!陛下三思??!”(某府學教授)
……
看著這些痛心疾首、引經(jīng)據(jù)典、動輒萬言的奏疏,林小凡非但沒有絲毫觸動,反而覺得有些好笑。‘又來?還是老一套!除了扣大帽子、喊口號、掉書袋,能不能有點新意?’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份楊廷和的奏書上。那力透紙背的字跡,那墨色中隱隱透出的暗紅,那最后泣血的指印……都顯示著這位老臣以死相諫的決心。
林小凡啃雞腿的動作頓了頓。他感受到了那份沉重。楊廷和,畢竟是三朝元老,是帝國的柱石。他的血書,分量太重。
但,也僅僅是頓了頓。
胸中那股對八股空談的極度厭惡,對選拔“實用人才”的執(zhí)念(或者說惡趣味),以及對改變這死氣沉沉局面的沖動,瞬間壓倒了那一絲微弱的觸動。更何況,這血書里,字字句句,不還是在維護那套他深惡痛絕的“圣賢之道”、“祖宗成法”嗎?
‘死諫?嚇唬誰呢?’ 林小凡撇撇嘴,心中那股叛逆勁兒反而被激了起來?!奁桓?!讓你們也嘗嘗被折騰的滋味!’
他拿起朱筆,蘸飽了鮮紅的朱砂,無視那字里行間的血淚,無視那力透紙背的絕望,更無視宮墻外士林震天的悲鳴與抗議。在那份凝聚著楊廷和畢生信念與最后尊嚴的血書最上方,龍飛鳳舞、輕描淡寫地批下了兩個鮮紅刺眼的大字:
“已閱?!?/p>
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表達自己的“理念”,他又在“已閱”旁邊,用更加隨意的筆跡,加了一句批語,仿佛在解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考的就是急智、實務、應變!死讀書無用!”
寫完,他隨手將朱筆一丟,仿佛丟開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那支沾著鮮紅朱砂的筆,滾落在楊廷和血書那暗紅色的指印旁邊,紅得刺眼。
林小凡滿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重新抓起那只啃了一半的雞腿,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他一邊咀嚼著美味的雞肉,一邊含糊不清地哼起了一首不成調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小曲,身體還隨著節(jié)奏微微晃動著。
乾清宮奢華的殿宇內(nèi),彌漫著烤鴨的香氣和皇帝輕松愜意的哼唱。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
而宮墻之外,凜冽的寒風中,士林的悲鳴與怒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哀嚎,正穿透厚重的宮墻隱隱傳來,與殿內(nèi)的暖意和哼唱,形成一幅荒誕而割裂的圖景。楊廷和那份沾染著血與淚的奏疏,靜靜地躺在御案一角,上面那“已閱”的朱批,如同兩個巨大的、嘲諷的、滴血的印章,蓋在了整個大明士林的尊嚴之上。
楊廷和那份飽蘸血淚、力透紙背的奏疏,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冰塊,非但沒能平息風暴,反而徹底引爆了朝堂內(nèi)外壓抑已久的驚濤駭浪。
翌日,天尚未亮透,奉天門外寬闊的御道上,已是黑壓壓一片。數(shù)百名身著各色官袍的京官,如同沉默的石像,在料峭的春寒中肅然而立。為首的,正是須發(fā)皆白、面色灰敗的禮部尚書毛澄,他由兩名同樣白發(fā)蒼蒼的侍郎攙扶著,身形佝僂,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脊梁骨。在他身后,是翰林院掌院學士蔣冕,以及六科給事中、都察院御史等一眾清流言官。他們的官帽上,象征品級的梁冠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悲憤、屈辱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無人喧嘩,只有壓抑的喘息聲和袍服在寒風中摩擦的窸窣聲,匯成一股無聲卻沉重如山的力量,直逼那緊閉的、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宮門。
這是無聲的示威,是文官集團對皇帝“改科亂命”最激烈、最決絕的抗爭!他們要用這種近乎“逼宮”的姿態(tài),迫使那位離經(jīng)叛道的年輕天子收回成命!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整個紫禁城。乾清宮內(nèi),林小凡剛剛被張永連滾帶爬地叫醒,揉著惺忪睡眼,聽著外面“百官跪諫”的消息,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又來?有完沒完?’ 他內(nèi)心煩躁不已。睡懶覺被打斷,加上對那群紈绔老臣的厭煩,讓他胸中那點殘存的、對楊廷和血書的一絲觸動也煙消云散。‘不就是考幾道實用題嗎?至于要死要活?跟掘了他們祖墳似的!’
“陛下……” 張永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百官……百官都跪在奉天門外了!毛尚書、蔣學士他們……看樣子是鐵了心……楊閣老……楊閣老雖然沒去,但……” 他沒敢說下去,楊廷和那份血書的分量,比外面跪著的幾百人加起來還要重。
林小凡煩躁地揮揮手:“知道了!讓他們跪著!跪累了自然就散了!” 他壓根沒把這種“文諫”放在眼里。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群老學究最后的無能狂怒。他翻身下榻,在宮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心思早已飛到了今天豹房新到的幾只西域孔雀身上。
然而,奉天門外的僵持并未如林小凡所愿“自然散去”。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漸高。春寒雖退,但冰冷堅硬的石板地面,跪久了也足以讓人雙腿麻木,寒氣透骨。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臣,身體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搖晃,臉色越發(fā)蒼白。但他們的眼神,卻越發(fā)堅定,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決絕。
宮門依舊緊閉。只有幾個小太監(jiān)探頭探腦地張望了幾次,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這種無聲的對峙,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令人窒息。消息不脛而走,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中。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茶樓酒肆更是炸開了鍋,支持皇帝的市井小民與同情士子的文人墨客爭得面紅耳赤。
就在這僵持不下之際,宮門內(nèi)側傳來一陣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吱呀——厚重的朱漆宮門,終于緩緩開啟了一條縫隙。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出現(xiàn)在門縫后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司禮監(jiān)大珰,而是一個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身影——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
他依舊穿著那身象征一品文官身份的緋色仙鶴補子官袍,身形依舊挺拔,但步履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遲滯。他手中沒有笏板,只捧著一個用明黃綢緞覆蓋的托盤。托盤上,赫然擺放著他那頂代表內(nèi)閣首輔無上權柄的——七梁進賢冠!
楊廷和緩緩走出宮門,在跪伏一片的百官面前站定。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緊抿,沒有絲毫血色。那雙曾經(jīng)深邃睿智、洞察世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疲憊和一種萬念俱灰的死寂。他沒有看跪在地上的同僚,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投向一個虛無的遠方。
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手中那頂象征著權力頂峰的七梁進賢冠,放在了冰冷堅硬的宮門金釘門檻之上!
“咚?!?/p>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空氣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閣老——!”
“元輔——!”
跪在地上的毛澄、蔣冕等人,猛地抬起頭,看到這一幕,發(fā)出撕心裂肺般的悲鳴!他們明白了楊廷和此舉的含義!這不是普通的告病,這是徹底的、不留余地的——掛冠請辭!以放棄大明內(nèi)閣首輔、文官領袖的至高權位為代價,向皇帝做最后的死諫!
楊廷和沒有理會身后的悲呼。他放下官帽后,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隨即極其緩慢地、朝著宮門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一躬到底!
這個動作,不再是臣子對君王的跪拜,而是一位心力交瘁、信仰崩塌的老人,對他曾嘔心瀝血輔佐的王朝,對他曾寄予厚望的君王,所做的一次無聲的、也是最沉重的告別。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的控訴與絕望。
一躬之后,楊廷和直起身,再也沒有看那宮門一眼,也沒有看身后跪著的百官。他轉過身,步履蹣跚,背影在初升的朝陽下拉得老長,顯得異常孤獨而蕭索,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向著宮外走去,走向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已然崩塌的世界。
奉天門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聲。毛澄看著楊廷和消失在宮墻拐角的背影,又看看門檻上那頂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光澤的七梁冠,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徹底將他吞噬。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嗚咽,眼前一黑,徹底暈厥過去。百官之中,響起一片悲泣之聲。楊廷和的掛冠而去,如同抽走了他們抗爭的最后一根主心骨。
乾清宮內(nèi),林小凡正興致勃勃地逗弄著一只羽毛艷麗、拖著長長尾羽的雄孔雀。小太監(jiān)連滾滾爬地沖進來稟報:“陛……陛下!楊閣老……楊閣老他……他把官帽放在宮門口……走了!”
“走了?” 林小凡拿著逗鳥的玉桿,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走去哪了?回家歇著了?”
“不……不是啊陛下!” 小太監(jiān)急得滿頭大汗,語無倫次,“楊閣老……他把首輔的七梁冠……摘下來……放在宮門檻上……然后……然后就那么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百官……百官都哭成一片了!”
林小凡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手中的玉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轉過身,臉上的輕松愜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和一絲……隱隱的不安。
‘掛冠?請辭?’ 林小凡腦子里嗡嗡作響。楊廷和竟然用這種方式……撂挑子了?!他真敢?!他可是內(nèi)閣首輔!是大明朝實際上的宰相!他走了,這一大攤子事誰來管?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誰來批?那些老臣誰來壓制?錢寧江彬他們還不翻了天?!
一股被“將了一軍”的惱怒和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瞬間攫住了林小凡。他本以為楊廷和最多就是寫寫血書、帶著人跪一跪,鬧騰一陣也就罷了。沒想到這老頭性子如此剛烈,竟然直接以辭官相逼!
‘好你個楊廷和!給朕來這一手!’ 林小凡又驚又怒,在殿內(nèi)煩躁地踱起步來?!胗昧烫糇油{朕?以為朕離了你就轉不動了?!’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走就走!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官兒有的是!傳旨!就說楊先生年老體弱,不堪繁劇,朕……準其所請!讓他安心回家養(yǎng)老去吧!”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準其所請”幾個字。
“???” 小太監(jiān)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什么啊!快去傳旨!” 林小凡煩躁地吼道。
“是……是!” 小太監(jiān)連滾滾爬地跑了出去。
林小凡喘著粗氣,看著地上那根掉落的玉桿,又看看籠子里依舊開屏炫耀的孔雀,只覺得一股邪火無處發(fā)泄。楊廷和的掛冠而去,像一根刺,扎進了他那剛剛因為“改科”而膨脹起來的自信里。他隱隱感覺到,事情好像……有點脫離控制了。
楊廷和掛冠離去的消息,如同在已經(jīng)沸騰的油鍋里又澆進了一瓢滾燙的開水,瞬間引爆了更猛烈的反應!
首先炸開鍋的是朝廷中樞。楊廷和不僅是首輔,更是維系著整個文官系統(tǒng)運轉的核心樞紐。他驟然離去,如同抽走了承重的大梁,整個內(nèi)閣和六部瞬間陷入了半癱瘓狀態(tài)。需要首輔票擬的緊急奏章堆積如山;各部院之間需要協(xié)調的事務互相推諉扯皮;原本懾于楊廷和威望而不敢過于放肆的錢寧、江彬之流,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開始蠢蠢欲動,試圖把手伸向空缺出來的權力真空。朝堂之上,暗流洶涌,人心惶惶。
緊接著,是地方士林掀起的滔天巨浪!如果說之前只是抗議和悲鳴,那么楊廷和這位文壇泰斗、士林領袖的被迫掛冠,則徹底點燃了所有讀書人心中的悲憤之火!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改科”之爭,而是皇帝對天下士子尊嚴和信仰的赤裸裸踐踏與驅逐!
南京國子監(jiān)。
祭酒(校長)率領全體監(jiān)生、教官,在文廟大成殿前,披麻戴孝(象征為圣賢之道和楊廷和蒙冤而服喪)!數(shù)百人齊刷刷跪倒在地,對著孔圣人像和象征楊廷和身份的空位(放置著他的官帽虛位),放聲慟哭!哭聲震天動地,如同為整個士林送葬!
“圣學蒙塵!元輔蒙冤!此乃千古未有之奇禍!” 祭酒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宣讀著聲討昏君的檄文。無數(shù)監(jiān)生將頭上的方巾狠狠擲于地上,踐踏唾棄,發(fā)誓此生不仕昏君!更有激憤者,當場砸毀了自己苦讀多年的書案筆墨!
蘇州、杭州、松江……
江南文風最盛之地,徹底沸騰!各地府學、縣學學子罷課!成群結隊的秀才、舉人,如同洪流般涌上街頭!他們或高擎著書寫“還我科場清明”、“請誅奸佞”、“為楊公鳴冤”的橫幅;或散發(fā)痛斥皇帝昏聵、控訴科舉淪喪的傳單;更有甚者,抬著孔圣人牌位和楊廷和的生祠牌位(臨時趕制)游街示眾!所到之處,萬人空巷,群情激憤!市井小民雖不明就里,但也被這悲壯的氣氛感染,議論紛紛。地方官府焦頭爛額,既不敢強力鎮(zhèn)壓激起更大的民變,又無法平息這滔天的士林怒火,只能緊閉衙門,惶惶不可終日。
京城,貢院附近。
那些原本還對下一科會試抱有一絲僥幸心理的應試舉子們,在得知楊廷和掛冠的消息后,最后一點希望也徹底破滅。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楊公一去,朝中再無正人!吾輩讀書人,還有何指望?!”
“昏君無道,佞幸當朝!此等朝廷,不去也罷!”
“罷考!罷考!我等寒窗十載,豈能為這荒誕科場折腰?!”
罷考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當眾撕毀了自己的“準考證”(錄引和具結文書);有人悲憤地焚燒詩書文稿;更有甚者,聚集在禮部衙門外靜坐示威,高呼口號,要求皇帝收回成命,迎回楊閣老!
這股罷考的風潮,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從京城蔓延至全國。各地州府的舉子們紛紛響應,宣稱若皇帝不改科考,下一科會試,他們將集體罷考,讓那“猴戲科場”空無一人!這無疑是對皇權最直接、最激烈的挑戰(zhàn)!
紫禁城的宮墻,仿佛也無法阻隔那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涌聲浪。林小凡終于坐不住了。他煩躁地發(fā)現(xiàn),奏折堆里彈劾錢寧、江彬等人趁機攬權、貪贓枉法的本章開始增多;各地關于士子罷課、游行的急報雪片般飛來;更讓他惱火的是,內(nèi)閣沒了楊廷和坐鎮(zhèn),效率變得極其低下,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堆到了他的案頭,看得他頭暈眼花!
‘媽的!這群書呆子!還真敢給朕撂挑子?!’ 林小凡又驚又怒。他本以為趕走一個楊廷和,換上個聽話的,一切照舊。沒想到捅了馬蜂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看似虛無縹緲的“士林清議”和“文官體系”,一旦真正反彈起來,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足以撼動他這九五之尊的寶座!
一股騎虎難下的憋屈感涌上心頭。認慫?收回成命?那豈不是向這群老頑固低頭?他林小凡的面子往哪擱?他“改革科舉”的“宏圖大業(yè)”豈不是成了笑話?可不認慫?這罷考的浪潮眼看就要席卷全國,朝廷取士之途真要是斷了檔,明年、后年,誰來當官?靠近寧江彬那些只會拍馬屁的廢物嗎?
就在林小凡焦頭爛額、進退維谷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以一種極其荒誕的方式出現(xiàn)了。
乾清宮西暖閣。林小凡正對著幾份彈劾錢寧侵占皇莊、縱奴行兇的奏疏發(fā)火,張永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走了進來。
“陛下,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張銳,從通政司轉來一份……嗯……一份特殊的‘上書’?!?張永的表情極其古怪,像是想笑又不敢笑,又像是見了鬼。
“上書?誰上的?又是那群老家伙變著法罵朕?” 林小凡沒好氣地問。
“不……不是朝臣……也不是舉子……” 張永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是……是……豹房那邊……一個養(yǎng)猴的小黃門……叫……叫孫二狗……”
“噗——!” 林小凡剛喝進嘴里的一口參湯差點噴出來,“誰?養(yǎng)猴的?孫二狗?他上什么書?告御狀說猴子偷吃了他的香蕉?”
張永的表情更扭曲了:“回……回陛下……不是告狀……他……他答了……答了您那道‘樹上騎個猴,地上一個猴,一共幾個猴’的考題……”
“啥玩意兒?!” 林小凡徹底愣住了,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個豹房養(yǎng)猴的小太監(jiān),答皇帝出的科舉考題?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他還寫了……寫了點東西……” 張永硬著頭皮,將匣子打開,里面沒有正式的奏本,只有幾張皺巴巴、沾著點可疑污漬(可能是猴食或飼料)的毛邊紙,上面用歪歪扭扭、勉強能辨認的墨筆字寫著幾行東西。
林小凡皺著眉,忍著嫌棄,拿起那幾張紙。只見第一頁抬頭就歪歪扭扭地寫著:“草民孫二狗,叩答萬歲爺圣問:樹上騎個猴,地上一個猴,總共幾個猴?”
下面,是孫二狗“一本正經(jīng)”的“分析”:
“回萬歲爺話,小的在豹房養(yǎng)猴三年零四個月,伺候過猢猻祖宗十八代,對猴性略知一二。小的琢磨著,這題,不能光看字面!”
“其一:若樹上騎(qi)著的,是個真猴兒,那地上一個猴,樹上騎猴的那個(不管是人是猴)不算猴,加起來就倆猴兒?。ㄐ〉漠嬃藗€樹,樹上蹲一猴,地上蹲一猴)”
“其二:若樹上騎(qi)著的,不是猴兒,是個人(比如馴猴的把式),那地上一個猴,樹上那人騎(qi)著的是個猴兒,加起來還是倆猴兒!(小的又畫了個樹,一個人騎著猴,地上一個猴)”
“其三:最刁鉆的!萬歲爺您問的是‘樹上騎(qi)個猴’!若是‘樹上騎(qi)著個猴’的意思,那不管樹上騎(qi)著的是啥(人騎猴或猴騎猴),地上那個猴都算一個,樹上被騎(qi)的那個也算一個,總共倆!可要是……要是‘樹上騎(qi)個猴’的意思是……是樹上蹲著七個猴(‘騎’念‘七’的音)!我的老天爺!那加上地上一個猴,可不就八個猴兒了嘛?。ㄐ〉漠嬃艘淮蠖押飻D在樹上,地上一個猴)”
最后,孫二狗還煞有介事地總結:“小的斗膽揣測,萬歲爺圣心深遠,怕是想考考讀書老爺們腦子活不活絡,耳朵靈不靈光!光會死讀書認死字兒不行,得知道這字兒擱不同地方,它念法可能不一樣!意思就天差地別了!小的覺得,這題……妙!絕妙!萬歲爺圣明!”
看著孫二狗這通充滿了市井智慧、夾雜著錯別字和幼稚圖畫、卻又莫名“邏輯自洽”的分析,林小凡臉上的怒氣先是凝固,隨即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一股強烈的、荒誕絕倫的笑意如同噴泉般,猛地從他胸腔里涌了上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哎喲我的媽呀!” 林小凡再也忍不住,拍著大腿狂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飚出來了,“人才!這他娘的是個人才?。○B(yǎng)猴的孫二狗?哈哈哈!樹上騎(qi)個猴,還是樹上騎(qi)個猴?七個猴?八個猴?哈哈哈!妙!絕妙!這思路……這腦回路……清奇!太他媽清奇了!”
他一邊狂笑,一邊揮舞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紙,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絕世珍寶:“看見沒?張永!看見沒?!這就是朕要考的東西!機智!變通!跳出死讀書的框框!連一個養(yǎng)猴的小太監(jiān)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那些滿口圣賢的讀書人怎么就鉆牛角尖里出不來了?!哈哈哈!”
張永看著皇帝笑得如此癲狂,臉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了,不知道是該跟著笑,還是該替那些寒窗苦讀的士子們感到悲哀。
林小凡笑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看著孫二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眼中閃爍著一種極其興奮的光芒,仿佛在絕望的泥潭里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雖然這根稻草本身也充滿了荒誕。
“好!好一個孫二狗!深得朕心!” 林小凡猛地一拍桌子(這次小心地避開了手掌的痛處),“張永!傳旨!”
“奴婢在!”
“賞!重賞豹房養(yǎng)猴人孫二狗!賞銀……嗯,一百兩!不,二百兩!再賜……賜他一面‘御前解謎高手’的錦旗!讓他掛在猴山上!” 林小凡意氣風發(fā),仿佛孫二狗的不是胡扯,而是解開了什么千古謎題。
“另外!” 他眼中精光一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立刻將這孫二狗的‘答卷’,連同他那通分析,給朕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刊印出來!通過邸報,發(fā)往全國各府州縣!給朕廣而告之!讓天下人都看看,什么叫做‘急智’!什么叫做‘活學活用’!什么叫做……不拘一格降人才!”
“???!” 張永徹底傻眼了。把養(yǎng)猴小太監(jiān)對“樹上猴”的胡謅八扯,當成標準答案,還要刊行天下?!這……這比那考題本身還要荒誕百倍!這簡直是把天下讀書人的臉按在地上反復摩擦?。∷路鹨呀?jīng)看到了這“邸報”發(fā)出后,士林徹底爆炸、集體瘋魔的景象!
“啊什么??!快去辦!” 林小凡不耐煩地揮手,臉上帶著一種惡作劇得逞般的暢快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興奮,“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朕的旨意硬!罷考?哼!這天下,離了張屠戶,還吃不了帶毛豬了?他們不考,有的是人想考!朕這新科舉,考的就是孫二狗這份機靈勁兒!”
張永看著皇帝眼中那跳躍的、近乎瘋狂的光芒,再不敢多言,捧著那裝著孫二狗“奇文”的匣子,如同捧著個隨時會爆炸的火雷,心驚膽戰(zhàn)地退了出去。
林小凡獨自站在暖閣中,胸中那股因楊廷和離去和士林罷考帶來的憋悶,似乎被孫二狗這通歪打正著的“神答”沖散了不少。他走到窗邊,看著宮墻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依舊掛著那絲古怪的笑意。
“楊老頭,你給朕撂挑子?天下士子給朕罷考?好啊!朕就陪你們玩把大的!你們不是看不起朕的考題,看不起實用人才嗎?朕就用一個養(yǎng)猴小太監(jiān)的‘奇思妙想’,狠狠抽你們的臉!讓你們看看,在朕的新科舉里,能脫穎而出的,可未必是你們那些皓首窮經(jīng)的‘圣賢門徒’!”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份印著孫二狗“猴論”的邸報如同瘟疫般傳遍全國時,那些道貌岸然的夫子、那些自命清高的舉子們,臉上那精彩絕倫、如同生吞了蒼蠅般的表情。
“嘿嘿……這游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林小凡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報復快感和惡趣味的危險光芒。至于這場由他一手點燃、如今已燎原的科舉風暴最終將把大明帶向何方,他此刻,似乎并不在意。他只享受這攪動風云、打敗規(guī)則的掌控感,以及……那即將到來的、更加荒誕的“好戲”。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永捧著那個裝著孫二狗“驚世奇文”的紫檀木匣子,感覺像捧著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实鄣拿畈蝗葜靡?,但這道命令的后果……他簡直不敢想象。
通政司的官吏們接到旨意,看到那幾張沾著可疑污漬、字跡歪扭如蚯蚓爬、內(nèi)容更是離經(jīng)叛道到了極致的“答卷”時,一個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臉上的表情如同集體吞下了十斤黃連。然而,皇命難違。在張永嚴厲目光的逼視下,通政使哭喪著臉,幾乎是閉著眼睛,顫抖著雙手,將孫二狗的“大作”連同其“精妙”分析,原封不動地謄抄、雕版。很快,一份散發(fā)著新鮮墨臭的、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邸報特刊”,如同瘟疫的源頭,通過朝廷嚴密的驛站系統(tǒng),以最快的速度,飛向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當這份邸報抵達南京國子監(jiān)時,正值監(jiān)生們在文廟前舉行例行的“哭圣”儀式。監(jiān)生們披麻戴孝,哭聲震天,哀悼圣學蒙塵,痛斥昏君無道。祭酒大人接過新到的邸報,本以為是朝廷迫于壓力有所妥協(xié)的公文,顫抖著雙手展開。然而,當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時——
“噗——!”
一口殷紅的心頭血,如同噴泉般,猛地從老祭酒口中狂噴而出!血霧彌漫,濺在邸報上,也濺在周圍監(jiān)生雪白的麻衣上!
“妖……妖孽!妖孽啊——!” 老祭酒目眥欲裂,指著邸報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和幼稚的猴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嘶吼,隨即身體一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死當場!
整個文廟廣場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哭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染血的邸報上。當孫二狗那通關于“樹上騎(qi)個猴還是樹上騎(qi)個猴”的“精妙分析”映入眼簾,當看到皇帝竟然將此等市井小民、下賤閹豎的胡言亂語奉為圭臬,刊行天下,作為對天下士子的“示范”和“羞辱”……
“嗡——!”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極致荒謬、無邊屈辱和滔天憤怒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監(jiān)生理智的堤壩!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昏君!你竟敢如此作賤天下讀書人!”
“圣學何辜!竟遭此獠褻瀆至此!”
“與這昏君拼了——!”
悲鳴變成了憤怒的咆哮!理智徹底被怒火焚燒殆盡!無數(shù)監(jiān)生如同瘋魔一般,紅著眼睛,沖向祭壇,將供奉的孔圣人牌位狠狠摔在地上!有人沖進藏書樓,將成捆的《四書五經(jīng)》抱出來,瘋狂地撕扯、踐踏、投入火盆!熊熊烈焰騰空而起,吞噬著承載千年智慧的紙張,也吞噬著士子們最后的尊嚴和希望!
“罷考!罷考!永不入此獠科場!”
“砸了這助紂為虐的國子監(jiān)!”
“去京城!去午門!為圣學討個公道!”
暴動!徹底的暴動!南京國子監(jiān),這座大明南方的最高學府,在孫二狗邸報的刺激下,徹底化作了憤怒的火山口!監(jiān)生們砸毀書案,焚燒典籍,沖垮學舍大門,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向街頭!整個南京城,陷入一片混亂!
同樣的場景,在蘇州、杭州、松江、常州……所有接到邸報的文風鼎盛之地,幾乎同時上演!邸報上那養(yǎng)猴小太監(jiān)的歪理邪說,成了壓垮士子們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說之前的罷考還帶著悲壯的抗議色彩,那么此刻,則徹底演變成了絕望的瘋狂和歇斯底里的破壞!各地府學、縣學被沖擊,孔廟遭褻瀆,書坊被搗毀……憤怒的士子們?nèi)缤Э氐墨F群,用最激烈的方式,宣泄著對皇權和那荒誕科舉的徹底絕望與仇恨!
這股瘋狂的浪潮,也以最快的速度,狠狠拍擊在京城這座權力中樞的城墻上。
京城,禮部衙門。
大門緊閉,戒備森嚴。門外,聚集著數(shù)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舉子。他們不再是之前靜坐示威的克制模樣,而是群情激憤,揮舞著拳頭,高喊著口號,如同一群隨時可能沖破藩籬的怒獅。
“收回亂命!還我科場清明!”
“誅佞幸!清君側!”
“罷黜昏君!迎回楊公!”
“禮部出來!給我們一個交代!”
憤怒的聲浪幾乎要將禮部衙門的房頂掀翻。負責守衛(wèi)的兵丁緊張地握著刀槍,額頭上冷汗涔涔。
衙門內(nèi),氣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來。吏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臨時接管禮部事務)王瓊,這位以沉穩(wěn)剛直著稱的老臣,此刻也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值房里焦躁地踱步。他面前的書案上,堆滿了各地士林暴動、學府被毀的急報,每一份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驚肉跳。而最上面那份染血的、刊有孫二狗“猴論”的邸報,更是刺眼得讓他不敢直視。
“瘋了!全都瘋了!陛下……陛下這是要逼反天下士子??!” 王瓊捶著桌子,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力感和悲憤。楊廷和掛冠而去,留下的爛攤子本就千頭萬緒,如今又被皇帝這火上澆油的一招,徹底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部堂!部堂!不好了!” 一個主事連滾爬爬地沖進來,臉色慘白如紙,“門外……門外的舉子們……不知從哪里也拿到了那份邸報!現(xiàn)在……現(xiàn)在徹底炸了!他們……他們開始沖擊大門了!兵丁快頂不住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外面?zhèn)鱽怼稗Z!轟!”的撞擊聲和更加狂暴的怒吼!
王瓊臉色劇變,猛地沖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只見衙門外,群情洶涌的舉子們手中揮舞著那份邸報,如同揮舞著戰(zhàn)斗的旗幟,正用身體和能找到的一切東西瘋狂地撞擊著緊閉的大門!守衛(wèi)的兵丁被沖擊得節(jié)節(jié)后退,眼看防線就要崩潰!
“反了!反了!” 王瓊氣得渾身發(fā)抖,但他更清楚,一旦讓這些失去理智的舉子沖進來,后果不堪設想!禮部衙門被砸是小事,若鬧出人命,或者演變成更大的民變,那將是一場席卷天下的滔天大禍!
“快!快調五城兵馬司!調巡城御史!調……調錦衣衛(wèi)!無論如何,給我守住大門!絕不能讓他們沖進來!絕不能!” 王瓊幾乎是吼叫著下令。
然而,命令剛下,另一個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
“部堂!六科廊……六科給事中聯(lián)名封駁了陛下關于刊行邸報和嘉獎孫二狗的旨意!” 一個郎中氣喘吁吁地沖進來,手中捧著一份墨跡淋漓的公文。
“什么?!” 王瓊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六科封駁!這是大明祖制賦予言官對抗皇權不合理旨意的最后一道防線!這意味著,皇帝那道荒唐的旨意,在程序上已經(jīng)被正式駁回,不具備法律效力了!
王瓊一把搶過那份封駁奏疏,只見上面以六科給事中聯(lián)署的名義,言辭激烈如刀:
“臣等伏聞陛下刊行閹豎妄言于邸報,褻瀆圣聽,侮辱斯文,動搖國本,莫此為甚!孫二狗者,卑賤役夫,不通文墨,妄解圣問(指考題),其言鄙陋如犬吠,其心諂媚若狐鼠!陛下不以為恥,反以為能,刊行天下,嘉獎逾制!此令一出,天下嘩然,士心盡喪!祖宗成法,科道之責,豈容此等亂命禍國?臣等職司言路,不忍見圣學蒙塵,朝綱崩壞,萬死封駁!此旨決不可行!伏乞陛下立收成命,誅佞幸以謝天下,正視聽以安人心!若陛下執(zhí)迷不悟,臣等唯有……死諫闕下!”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王瓊心上。封駁!死諫!六科廊的言官們,這是要效仿楊廷和,用最激烈的方式,做最后的抗爭了!這意味著,朝廷最高層的文官集團,已經(jīng)徹底與皇帝撕破了臉!
“完了……全完了……” 王瓊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手中的封駁奏書滑落在地。他仿佛看到,皇帝那任性的怒火,孫二狗那荒誕的“猴論”,如同兩條失控的毒龍,已經(jīng)將整個大明朝堂,乃至整個天下的士林,徹底拖入了瘋狂與毀滅的旋渦!楊廷和的掛冠,只是一個開始。這封駁,這暴動,這焚燒典籍的烈焰……大明立國百五十年的文脈根基,正在這荒誕的鬧劇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搖搖欲墜!
衙門外,撞擊聲和怒吼聲越來越響,如同末日臨近的喪鐘。王瓊疲憊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他仿佛聽到了圣賢典籍在火中發(fā)出的噼啪碎裂聲,聽到了天下讀書人心碎絕望的哀嚎,也聽到了……那深宮之內(nèi),皇帝面對這一切時,可能依舊帶著玩味與惡趣味的、冷漠的哼唱。
風暴,已經(jīng)不再是山雨欲來。它已化作撕裂一切的颶風,將整個大明王朝,卷入了前所未有的荒誕與動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