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宮墻,在秋日午后的陽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那朱紅的色彩,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威嚴,如今落在林小凡眼里,卻像凝固的血痂,又似一座華麗無比的囚籠。每日晨昏定省、繁文縟節(jié)、奏章如山、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自由戀愛”核爆余波……空氣里仿佛都彌漫著張?zhí)蟊涞氖⑾幕屎筇骄康哪抗?,以及無數(shù)妃嬪看怪物般的眼神。社恐的靈魂在日復一日的窒息感中,幾乎要被壓榨成一張薄紙。
“陛下,您看這豹房水榭的圖紙……”工部侍郎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卷新的繪樣,試圖將這位心思明顯不在朝政上的年輕皇帝拉回正軌。
林小凡的目光掃過那些精細的線條,腦子里想的卻是宮墻外鼎沸的人聲、小販的吆喝、食物的香氣。那些被圖紙隔絕在外的、屬于“生活”本身的喧囂,此刻如同魔音灌耳,勾得他心癢難耐。他煩躁地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放那兒吧。朕……朕乏了,想歇會兒。”
工部侍郎識趣地告退。殿內(nèi)只剩下王德福和幾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小太監(jiān)。
就在這沉悶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時刻,兩個身影如同泥鰍般,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正是皇帝身邊那對活寶兼“狐朋狗友”——錦衣衛(wèi)指揮使錢寧和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江彬。
錢寧生得面白無須,一雙細長的眼睛總是滴溜溜轉(zhuǎn)著,透著股與身份不符的市井油滑;江彬則身材魁梧,一臉絡腮胡,嗓門洪亮,行事帶著幾分武人的粗豪。兩人湊到御案前,錢寧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興奮:“陛下!您猜怎么著?西華門外新開了家‘張記’羊肉鍋子!那味兒,絕了!用的是關(guān)外來的羔羊肉,配上秘制醬料,在炭火銅鍋里那么一涮……嘖嘖嘖!” 他一邊說,一邊夸張地咂著嘴,仿佛那鮮香已然在口中炸開。
江彬在一旁猛點頭,甕聲甕氣地幫腔:“對對對!陛下您是不知道,那香氣,隔著半條街都能把人魂兒勾走!還有那剛出爐的芝麻燒餅,酥得掉渣,夾上涮好的羊肉,再蘸點韭菜花腐乳汁……神仙來了都不換??!” 他粗壯的手指還虛空比劃著,仿佛正拿著一個噴香的燒餅。
王德福在一旁聽得眉頭緊鎖,臉色發(fā)青,忍不住低聲呵斥:“錢大人!江公公!休得胡言!宮外之物,豈能入陛下尊口?污穢不潔,萬一……”
“萬一什么?”錢寧立刻截斷他的話頭,細長的眼睛一翻,帶著幾分挑釁,“王總管,您這話說的,陛下乃真龍?zhí)熳?,百無禁忌!再說了,宮里御膳房那些溫吞水,陛下早就吃膩了!陛下,”他轉(zhuǎn)向林小凡,換上諂媚又慫恿的語氣,“您是沒看見外面那熱鬧勁兒!捏面人的,吹糖人的,耍猴戲的,賣大力丸的……那才叫活色生香!整日悶在這四方城里,圣人都得悶出病來!您就不想……出去透透氣?就一會兒!神不知鬼不覺!有我和老江在,保管萬無一失!”
“透氣?”林小凡的心,被“活色生香”四個字狠狠撞了一下。那被宮墻隔絕的、屬于“人間”的氣息,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社恐的靈魂在渴望安全避風港的同時,竟也生出一股強烈的、想要掙脫束縛、擁抱煙火氣的沖動。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眼神亮了起來,卻又帶著一絲猶豫和掙扎。
江彬立刻捕捉到這絲松動,拍著胸脯保證:“陛下放心!路線我們都探好了!西華門當值的百戶是咱的人,換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混在采辦雜役里,保管順順當當出去!一刻鐘!就出去溜達一刻鐘!嘗嘗那羊肉鍋子,看看熱鬧,立馬就回!神不知鬼不覺!” 他刻意強調(diào)了“神不知鬼不覺”,精準地戳中了林小凡害怕麻煩、害怕被發(fā)現(xiàn)的社恐軟肋。
王德福急得直跺腳:“陛下!萬萬不可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宮外魚龍混雜,萬一……”
“閉嘴!”林小凡猛地打斷他,那壓抑已久的渴望終于沖垮了最后一絲猶豫。他站起身,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孩童般雀躍又帶著點孤注一擲的光芒,“更衣!找兩套……最普通的衣裳!快!”
社恐的避風港暫時被拋到了腦后,此刻占據(jù)林小凡身心的,是逃離樊籠、奔向自由的巨大誘惑和興奮!
片刻之后,西華門旁一個堆放雜物的僻靜角落。
林小凡別扭地扯了扯身上這件灰撲撲、質(zhì)地粗糙的棉布直裰。這衣服穿慣了綾羅綢緞的他來說,簡直像砂紙裹身。頭上戴著一頂半舊的六合小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錢寧和江彬也換上了同樣不起眼的短打裝扮,一個像油滑的賬房先生,一個像粗壯的腳夫。
“陛下……呃,公子,”錢寧壓低聲音,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這邊走,跟著那隊運菜的車。”
一輛堆滿了新鮮蔬菜的騾車正吱吱呀呀地駛向西華門的側(cè)門。守門的軍士顯然認得錢寧,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眼神掃過林小凡時帶著一絲疑惑,但很快被錢寧塞過去的一小錠銀子打消了。門軸發(fā)出沉重的“嘎吱”聲,那象征著囚禁的厚重宮門,在林小凡面前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
一步跨出!
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帶著宮墻外特有的、混雜著塵土、牲口氣息和隱約食物香氣的味道。喧囂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涌入耳中!
“冰糖葫蘆兒——又大又甜——”
“磨剪子嘞——戧菜刀——”
“新出爐的熱包子——皮薄餡大——”
“瞧一瞧看一看嘞——胸口碎大石——吞寶劍——”
各種腔調(diào)、各種韻律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笑聲、騾馬的響鼻聲……匯成一股龐大而嘈雜的聲浪,撲面而來!這聲音不再是隔墻模糊的背景,而是如此清晰、如此鮮活、如此震耳欲聾!
林小凡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振奮的“生”氣。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社恐的本能讓他想立刻找個角落躲起來,但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瞪得溜圓,貪婪地掃視著眼前這個光怪陸離、熱氣騰騰的世界。
這就是宮墻外的世界!
這就是……生活!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幌子招搖。綢緞莊、藥鋪、當鋪、茶館……琳瑯滿目。但最吸引林小凡的,是那些沿街擺開的、熱氣騰騰的攤子。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枯瘦的手指靈活地捏著彩色的面團,三兩下就變出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飛的仙鶴。旁邊圍著一圈拍手叫好的孩子。
“捏面人!”林小凡內(nèi)心驚嘆,“這手藝……堪比3D打印??!”
不遠處,一個扛著稻草把子的漢子,上面插滿了紅艷艷、亮晶晶的糖葫蘆。那裹著透明糖衣的山楂果,在陽光下折射著誘人的光芒。
“糖葫蘆!”林小凡咽了口唾沫,“童年回憶殺!必打卡!”
更遠的地方,一塊空地上圍滿了人。一個赤膊的精壯漢子,正“嘿呀”一聲,將一塊青石板重重拍在胸口,然后掄起大錘,狠狠砸下!“砰!”石屑紛飛,石板應聲而碎!人群爆發(fā)出震天的喝彩聲!
“胸口碎大石?!”林小凡看得目瞪口呆,“這……這是真功夫還是道具?太硬核了吧!”
還有那挑著擔子賣針頭線腦的貨郎,搖著撥浪鼓;那支著爐子烤紅薯的老嫗,香氣四溢;那推著小車賣豆汁兒焦圈的,吆喝聲悠長……每一個景象,每一個聲音,都像是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林小凡這個“劉姥姥”的目光和心神。
“這才是生活啊!” 內(nèi)心的小人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吶喊。宮里的靜致與死寂,在這撲面而來的煙火氣面前,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他忘了社恐,忘了身份,像個初生的嬰兒,貪婪地用眼睛、耳朵、鼻子,吸收著這鮮活世界的一切。
“公子!公子!這邊!”錢寧的聲音將他從震撼中拉了回來。只見錢寧指著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支著一個小小的布棚,棚下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正翻滾著乳白色的湯水,濃郁的骨湯香氣霸道地鉆入鼻孔。鍋邊是一張簡陋的木桌,幾條長凳。一個穿著干凈圍裙、面相憨厚的中年漢子正麻利地包著餛飩,動作快得只見殘影。旁邊一個小炭爐上,幾個金黃色的肉餅正滋滋作響,散發(fā)出誘人的焦香。攤子前掛著塊小木牌,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王老實餛飩。
“就是這兒!別看攤子小,味兒地道!”錢寧搓著手,一臉垂涎。
那香氣如同鉤子,瞬間勾住了林小凡的胃。宮里的御膳,哪怕是失敗的火鍋,也講究食材珍稀、擺盤精致,但總少了點這種直擊靈魂的、粗獷的、帶著煙火氣的“香”!
“好!就這兒!”林小凡毫不猶豫,學著旁邊食客的樣子,一屁股坐在了油膩的長凳上,動作帶著點新奇和笨拙。
“王老實!三大碗餛飩!加……加十個肉餅!”江彬熟門熟路地吆喝道,聲音洪亮,引得旁邊幾個食客側(cè)目。
“好嘞!客官稍等!馬上就好!”攤主王老實憨厚地應了一聲,手下動作更快了。
很快,三碗熱氣騰騰、皮薄餡大、湯頭乳白飄著翠綠蔥花和油星的餛飩,外加十個烤得兩面金黃、油汪汪、散發(fā)著濃郁肉香的肉餅,就端上了桌。
“客官慢用!”王老實笑呵呵地說完,又去忙活了。
林小凡哪里還顧得上形象?宮里的禮儀規(guī)矩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學著錢寧和江彬的樣子,拿起筷子(有點粗,不太順手),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個圓滾滾的餛飩吹了吹,一口塞進嘴里。
滾燙!
鮮!
肉餡緊實彈牙,混著一點脆爽的荸薺丁,帶著濃濃的豬油香和蔥姜的辛香!簡單的調(diào)味,卻爆發(fā)出直擊靈魂的美味!那鮮味,不是御膳房吊了三天三夜的清湯的“鮮”,而是帶著市井煙火氣的、原始的、生猛的鮮!
“唔!好吃!”林小凡燙得直哈氣,眼睛卻亮得驚人,含糊不清地贊道。他又抓起一個肉餅,一口咬下去。酥脆焦香的外皮,裹著滾燙多汁、醬香濃郁的肉餡,油脂混合著面香在口中爆炸開來!
“香!”他滿足地嘆息一聲,徹底淪陷在這樸實無華的美味中。什么社恐,什么皇帝,此刻都被這人間至味擠到了角落。他埋頭苦干,風卷殘云,吃得額頭冒汗,嘴角流油,只覺得穿越以來,從未如此暢快淋漓!
錢寧和江彬?qū)σ曇谎?,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也埋頭大吃起來。
片刻功夫,林小凡面前已是碗底朝天,肉餅全無。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摸了摸滾圓的肚子,臉上露出了穿越以來最真實、最愜意的笑容。這頓飯,吃得比宮里任何一頓山珍海味都舒坦!
“痛快!”他學著江湖豪客的樣子,猛地一拍桌子(力道沒控制好,拍得碗碟一跳),瀟灑地站起身,“走!再去看看別……”
“哎!這位客官!您還沒結(jié)賬呢!”憨厚的王老實急忙從鍋邊繞過來,搓著手,臉上帶著一絲不解和小心,攔在了林小凡面前。
“結(jié)賬?”林小凡瀟灑的動作瞬間僵住,臉上的愜意笑容也凝固了。這兩個字如同九天玄冰水,兜頭澆下,將他瞬間從美食天堂拉回了冰冷的現(xiàn)實。
結(jié)賬?
錢?
銀子?
他猛地意識到一個被他徹底忽略、卻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皇帝出門,什么時候需要自己帶錢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下意識地看向錢寧和江彬。剛才還坐在旁邊大快朵頤的兩人,此刻竟然……不見了?!長凳上空空如也!人呢?!
林小凡的心跳瞬間飆到了每分鐘一百八!他慌忙地、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開始翻找自己身上那件灰撲撲的直裰。袖袋?空的!懷里?除了溫熱的身體,啥也沒有!腰間?只有那條同樣簡陋的布腰帶!
沒有!沒有!沒有銅錢!沒有碎銀子!連個能抵錢的玩意兒都沒有!
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瞬間浸濕了內(nèi)衫。他僵在原地,臉色由紅潤迅速轉(zhuǎn)為煞白,社恐的靈魂在巨大的尷尬和恐慌中瘋狂尖叫!完了!吃霸王餐?!還是在這種路邊攤?!傳出去……不,根本不用傳出去,眼前這關(guān)怎么過?!
“客……客官?”王老實看著林小凡瞬間煞白的臉和慌亂的動作,臉上的憨厚漸漸被警惕和一絲怒氣取代。他在這街面上擺攤多年,什么人沒見過?看這小子衣著雖普通,但細皮嫩肉,氣質(zhì)也不像尋常百姓,身邊還跟著兩個隨從(雖然不見了),本以為是個體面人,沒想到……竟然想吃白食?!
“一共是……三碗餛飩十五文,十個肉餅四十文,承惠五十五文錢!”王老實的聲音明顯冷硬了幾分,帶著催促和不滿,堵在林小凡面前,一步不讓。
五十五文!
林小凡腦子里嗡嗡作響。他知道這個時代的貨幣體系,知道一文錢大概能買兩個饅頭。五十五文,對他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可他現(xiàn)在,身無分文!一文錢都掏不出來!
“我……我……”林小凡急得舌頭打結(jié),臉漲得通紅,“我忘帶錢了!我……我的同伴……他們……”他慌亂地四處張望,希望錢寧或者江彬能像神兵天降一樣出現(xiàn)解圍??山稚先肆魅缈?,哪里還有那兩個“狐朋狗友”的影子?!
“忘帶錢?”王老實的聲音拔高了,帶著濃濃的質(zhì)疑和鄙夷,“客官,您這理由……小的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吃飯付錢,天經(jīng)地義!您這穿著打扮,也不像付不起錢的人???莫不是想欺負我們小本生意?” 他的聲音引來了旁邊幾個食客和路人的注意,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射過來。
社恐的終極噩夢——當眾處刑!林小凡只覺得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針扎般刺在身上,臉頰滾燙,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急中生智,猛地想起自己身上似乎還有點東西。慌亂中,他下意識地往懷里一掏,摸到了一件溫潤堅硬之物——是那塊貼身佩戴的、羊脂白玉的蟠龍佩!觸手生溫,雕工精細,一看就絕非凡品!這是皇帝身份的象征!
“這個!這個給你!”林小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也沒想就把玉佩掏了出來,就要往王老實手里塞。
王老師低頭一看,眼睛瞬間瞪得溜圓!他雖然是個小攤販,但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的。這玉佩質(zhì)地純凈無瑕,雕工繁復精美,龍紋更是栩栩如生,隱隱透著皇家氣派!這東西……別說抵五十五文錢,就是把他這攤子連同他全家賣了,也抵不上一個零頭!而且,敢?guī)н@種龍紋玉佩上街……這人身份絕對不簡單!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使不得!使不得!”王老實嚇得連連后退,雙手亂擺,如同躲避毒蛇猛獸,“客官!您……您快收起來!這東西……小的不敢收!不敢收??!” 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充滿了恐懼。這哪里是抵賬,簡直是催命符!收了這東西,他怕是小命難保!
林小凡這才反應過來,這東西不能給!給了就是暴露身份!他手忙腳亂地把玉佩塞回懷里,又想起什么,在袖袋深處摸索,終于摸到了幾粒硬硬的小東西——是幾顆金瓜子!黃澄澄,沉甸甸,皇家打賞下人的玩意兒。
“那……那這個!”林小凡又掏出幾粒金瓜子,攤在手心,“這個總行了吧?”
王老實看著那幾粒在陽光下閃耀著誘人金光的小東西,呼吸都滯了一下。金瓜子!這可是真金!一粒就夠他辛苦幾個月的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但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淹沒。能用金瓜子付賬的,能是普通人?而且看這小子慌亂的樣子,身份絕對有鬼!這錢……燙手!搞不好拿了,麻煩更大!
“客官……您……您就別消遣小的了!”王老實哭喪著臉,幾乎要跪下了,“小的只收銅錢銀子……您這……小的找不開!也不敢收??!您就行行好,給小的現(xiàn)錢吧!” 他認定了眼前這小子不是好東西,要么是偷了貴人的東西跑出來的,要么就是故意來消遣他的。
爭執(zhí)聲越來越大,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幾個原本在附近晃蕩、流里流氣的市井混混被吸引了過來。為首的是個臉上帶著刀疤、敞著懷露出胸毛的壯漢,人稱“癩頭張”。他抱著胳膊,斜睨著場中窘迫的林小凡和焦急的王老實,嘴角咧開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喲呵!王老師,怎么著?碰上吃白食的了?”癩頭張陰陽怪氣地開口,帶著幾個小弟擠開人群,圍了上來,“小子,看你細皮嫩肉的,穿得也不差,怎么著?想欺負老實人?” 他目光貪婪地在林小凡身上掃視,顯然把他當成了可以敲詐勒索的肥羊。
林小凡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屋漏偏逢連夜雨!社恐疊加危機!他看著眼前這幾個明顯不懷好意的混混,那兇悍的眼神、粗魯?shù)呐e止,瞬間勾起了他內(nèi)心最原始的恐懼。在宮里,他是九五之尊,一聲令下伏尸百萬。但在宮外,在這混亂的街頭,他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連五十五文錢都付不起的弱雞!
“我……我不是……我真的忘帶錢了!我同伴馬上……”林小凡試圖解釋,聲音因為緊張而發(fā)顫。
“少廢話!”癩頭張不耐煩地打斷他,猛地伸手就朝林小凡的衣領(lǐng)抓來,“沒錢?那就拿你身上值錢的東西抵!哥幾個幫你‘保管’著!” 那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眼看就要揪住林小凡!
電光火石之間!社恐的極致恐懼瞬間轉(zhuǎn)化成了求生的本能!林小凡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帝王威儀,什么武功招式,統(tǒng)統(tǒng)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不能被抓到!不能被這些人渣碰到!
“啊——!?。 ?/p>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林小凡喉嚨里爆發(fā)出來!不是憤怒的吶喊,而是純粹恐懼的宣泄!就在癩頭張的手即將觸碰到他衣領(lǐng)的剎那,林小凡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向后一縮!
同時,他完全憑借本能,雙手毫無章法地、瘋狂地朝著前方亂抓亂撓!右腳也如同裝了彈簧般,不管不顧地朝著癩頭張的下三路狠狠踹去!
抓!撓!踹!
毫無美感!毫無技巧!純粹就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之斗!是街頭孩童打架最原始、最狼狽的“王八拳”!
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瘋狗般的反擊,完全超出了癩頭張的預料!他本以為眼前是個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哪想到對方會爆發(fā)出如此“兇悍”的尖叫和如此……混亂的攻擊?
噗嗤!
林小凡胡亂抓撓的手指,好死不死,正撓在癩頭張湊近的臉上!指甲劃過粗糙的皮膚,留下幾道火辣辣的紅痕!
“哎喲!”癩頭張吃痛,下意識地一偏頭。
砰!
幾乎是同時,林小凡那毫無準頭、只憑感覺踹出去的一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蹬在了癩頭張毫無防備的……小腹偏下一點的位置!
“嗷——?。。 ?/p>
一聲更加凄厲、更加痛苦、更加變調(diào)的慘嚎從癩頭張口中爆發(fā)出來!他臉上的兇狠瞬間被劇痛扭曲,雙手猛地捂住襠部,如同煮熟的大蝦般弓起了腰,整張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頭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這一腳,雖無內(nèi)力,卻憑借年輕身體的力氣和情急之下的爆發(fā)力,精準地命中了男人最脆弱的要害!
“大……大哥!”旁邊幾個混混都看傻了,一時竟忘了上前。
林小凡自己也被這“戰(zhàn)果”驚呆了!他完全沒想過能打中!更沒想過效果如此……拔群!看著癩頭張那痛苦到極致的慘狀,他腦子里的弦徹底崩斷了!恐懼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因為見了血(對方臉上的抓痕)和對方痛苦的嚎叫而更加洶涌!腎上腺素瘋狂分泌!
跑是跑不掉了!那就繼續(xù)打!打到對方不敢靠近為止!
“啊——!滾開!都滾開!”林小凡徹底陷入了一種狂亂的、自我保護的癲狂狀態(tài)!他雙眼赤紅,口中發(fā)出無意義的嘶吼,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完全拋棄了任何防御,憑借著年輕身體的一股子蠻力和狠勁,揮舞著雙臂,如同兩個瘋狂旋轉(zhuǎn)的風車,朝著剩下的幾個混混沒頭沒腦地沖了過去!
抓!撓!摳眼睛!揪頭發(fā)!用頭撞!用牙咬(沒咬到)!雙腳更是如同安裝了馬達,毫無章法地朝著對方的小腿、膝蓋、甚至襠部亂踢亂蹬!
毫無套路!毫無邏輯!只有最原始、最野蠻、最不顧一切的瘋狂攻擊!
剩下的混混們哪里見過這種打法?這簡直不是打架,是發(fā)瘋!是拼命!他們平時欺負老實人、打打群架還行,講究的是個氣勢和配合。可眼前這小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像條瘋狗一樣撲上來亂打亂咬,招招奔著下三路和臉面要害!那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勁,瞬間把幾個混混都震懵了!
一個混混想從側(cè)面抱住林小凡,結(jié)果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九陰白骨爪”,鼻血長流!
另一個混混剛想抬腳踹,小腿迎面骨就被林小凡狠狠蹬了一腳,痛得齜牙咧嘴!
還有一個混混被林小凡一頭撞在胸口,雖然沒造成大傷害,但那不顧一切的勢頭也把他撞得踉蹌后退!
一時間,場面混亂到了極點!林小凡如同一個失控的人形自走武器,憑借著年輕力壯的身體和那股子被逼出來的、不要命的瘋勁,竟然在幾個市井混混的圍攻下,打出了一片短暫的“優(yōu)勢”?至少,那幾個混混被他這毫無章法卻又異常兇狠的“王八拳”打得手忙腳亂,連連后退,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臉上滿是驚愕和……一絲懼意!
攤主王老實早已嚇得躲到了鍋灶后面,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場荒誕至極的打斗。他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這么……這么詭異又兇殘的打架方式!這小子看著斯斯文文,打起架來怎么跟個瘋魔似的?那眼神,那動作……太嚇人了!
就在這混亂的頂點,就在林小凡氣喘吁吁、力氣快要耗盡,而混混們也從最初的懵逼中反應過來,臉上兇光畢露,準備一擁而上徹底解決掉這個“瘋子”的時候——
“住手?。 ?/p>
“大膽狂徒!敢傷我家公子?!”
兩聲怒喝如同驚雷般在人群外炸響!
只見錢寧和江彬如同神兵天降,撥開圍觀的人群,一臉“焦急”和“憤怒”地沖了進來!錢寧動作奇快,如同鬼魅般閃到林小凡身前,手臂一展,看似隨意地一撥一擋,就將一個撲上來的混混輕易推了個趔趄。江彬更是如同鐵塔般護在林小凡另一側(cè),銅鈴般的大眼一瞪,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如同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攥住另一個混混揮過來的拳頭,稍一用力,那混混就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手腕如同被鐵鉗夾??!
“公子!您沒事吧?!”錢寧扶住氣喘吁吁、臉色發(fā)白、眼神還有些渙散的林小凡,聲音充滿了“關(guān)切”和“自責”,“都怪小的們!剛才被那耍猴戲的引開了一會兒,沒想到竟讓這幾個不長眼的沖撞了您!該死!該死!”
江彬也甕聲甕氣地吼道:“公子受驚了!小的們護駕來遲!這幫潑皮無賴,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他一邊吼,一邊惡狠狠地瞪著那幾個被震懾住、不敢再上前的混混。
癩頭張還捂著襠部,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呻吟。其他幾個混混看著錢寧那鬼魅般的身手和江彬那鐵塔般的身軀,以及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再動手?一個個臉色煞白,連連后退。
“還不快滾!”錢寧厲聲喝道,細長的眼睛里寒光一閃。
混混們?nèi)缑纱笊?,連滾爬爬地架起還在哀嚎的癩頭張,瞬間消失在人群里,跑得比兔子還快。
錢寧這才轉(zhuǎn)過身,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又帶著無比“敬佩”的笑容,對著驚魂未定、還在大口喘氣的林小凡夸張地豎起大拇指:“公子!您真是……真是深藏不露?。『蒙硎?!好膽魄!剛才那幾下,快如閃電,狠如奔雷!那幫潑皮無賴,在您面前簡直不堪一擊!小的們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的語氣真誠無比,仿佛親眼目睹了絕世高手的驚世一戰(zhàn)。
江彬也在一旁猛點頭,一臉“與有榮焉”的激動:“是啊公子!您剛才那氣勢!那身手!太厲害了!小的們看得真真兒的!那癩頭張在咱們這片兒也算是個狠角色,結(jié)果被您一腳就撂倒了!公子您真是真人不露相!”
林小凡:“……”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一點皮屑(估計是癩頭張臉上的)的雙手,又看了看自己沾滿了塵土、甚至蹭破了點皮的靴子,再感受著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臟和幾乎虛脫的四肢……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我……打贏了?
靠……王八拳?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同時襲來,讓他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被錢寧眼疾手快地扶住。
“嚇……嚇死朕……我了……”他喃喃自語,聲音還在發(fā)顫。原來打架……真的靠的是氣勢?是不要命的狠勁?
錢寧立刻掏出一塊足有二兩的碎銀子,看也不看就丟給躲在灶臺后、驚魂未定的王老實:“拿著!飯錢!還有壓斤錢!多余的不用找了!” 那豪爽勁兒,與剛才林小凡的窘迫形成了鮮明對比。
王老實捧著那塊沉甸甸的銀子,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再看看被兩個明顯是護衛(wèi)高手簇擁著、雖然狼狽但氣質(zhì)不凡的“公子”,腦子徹底轉(zhuǎn)不過彎來了。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敢問,只是連連作揖:“謝……謝公子!謝大爺!”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走!”錢寧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和江彬一左一右,幾乎是半架半扶地,擁著還有些腿軟的林小凡,迅速擠出人群,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深處。
只留下王老實站在原地,捧著那塊銀子,看著地上打斗留下的痕跡和幾滴鼻血,兀自凌亂在風中。剛才那位公子……到底是個什么路數(shù)?那打架的架勢……也太……太邪門了!還有那兩個護衛(wèi),出現(xiàn)的時機……未免也太“巧”了點吧?
西華門那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哐當”聲,如同巨獸合上了吞噬的口器。門軸摩擦的刺耳聲響,瞬間隔絕了宮外那喧囂鼎沸、活色生香的人間煙火。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年木料、熏香和權(quán)力腐朽氣息的“宮味兒”,如同粘稠的潮水,重新將林小凡包裹。
他靠在冰涼的宮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汗水早已浸透了那件粗布直裰,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臉上、手上還殘留著打斗時蹭上的塵土和一點可疑的暗紅(癩頭張的鼻血?),指甲縫里似乎還嵌著點皮屑。社恐的靈魂在經(jīng)歷了街頭斗毆的巨大沖擊后,徹底陷入了宕機狀態(tài),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陛……公子!您沒事吧?!”王德福那帶著哭腔、如同死了爹媽般惶急的聲音,如同魔音穿腦,在空曠的宮道內(nèi)炸響。他不知何時已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守在這里,此刻如同見了救星般撲了上來,老淚縱橫,雙手顫抖著想要攙扶,卻又不敢觸碰林小凡那身沾滿塵土、甚至帶著點餛飩湯油漬的“奇裝異服”。
“陛下!您……您這是怎么了??!嚇死老奴了!老奴就知道……就知道不該讓您……”王德福語無倫次,看著林小凡狼狽的模樣,再看看他身后同樣灰頭土臉卻眼神閃爍的錢寧和江彬,只覺得天都要塌了。他一邊哭訴,一邊用那雙渾濁的老眼,如同掃描儀般在皇帝身上一寸寸掃過,試圖找出任何損傷的痕跡。當他的目光落在林小凡微微顫抖、指甲縫里殘留污垢的手上時,瞳孔猛地一縮!再看到衣襟下擺處沾染的一小塊暗褐色污漬(疑似血跡?),王德福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厥過去!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王德福嘶啞著嗓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尖叫起來,聲音在宮墻間回蕩。
“閉嘴!”林小凡被他吵得腦仁疼,勉強凝聚起一絲力氣低吼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厲害,“朕……我沒事!一點皮外傷都沒有!別嚎了!” 他只想立刻、馬上、原地消失!回到他的寢宮,脫掉這身散發(fā)著汗味、塵土味、血腥味(雖然很少)和羞恥味道的破衣服,洗個熱水澡,然后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假裝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噩夢!
“是……是!陛下!快!快伺候陛下更衣!準備香湯沐??!”王德福被吼得一個激靈,連忙指揮著小太監(jiān)們,如同護送一件稀世珍寶(雖然這件珍寶剛從垃圾堆里滾出來)般,簇擁著腳步虛浮、只想當鴕鳥的林小凡,匆匆朝著寢宮方向而去。
錢寧和江彬落在后面,對視一眼。錢寧細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和得意,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江彬則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對著錢寧比了個大拇指,眼神里滿是“計劃通”的默契。兩人如同完成了某項重大任務的獵犬,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寢宮,巨大的黃楊木浴桶里,熱氣蒸騰,彌漫著濃烈的、帶著安神功效的藥草和花瓣的香氣。林小凡整個人沉在滾燙的水中,只露出一個腦袋,閉著眼睛,任由宮女用柔軟的絲瓜瓤輕輕擦拭著他手臂和肩膀上并不存在的污垢(主要是心理陰影)。溫熱的水流包裹著身體,驅(qū)散了寒意,卻無法驅(qū)散腦海中那混亂而羞恥的畫面——癩頭張痛苦扭曲的臉、王老實驚恐的眼神、圍觀人群的指指點點、還有自己那毫無章法、如同瘋狗般亂打亂踹的“英姿”……
“太丟人了……”林小凡痛苦地把臉埋進水里,咕嚕嚕吐出一串氣泡。社恐的終極噩夢,莫過于當眾出丑,還是以如此狼狽、如此原始的方式!什么帝王威儀,什么九五之尊,在那一刻碎得連渣都不剩!
然而,就在這羞恥感的縫隙中,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法忽視的感覺,如同石縫里鉆出的嫩芽,頑強地冒了出來。
那是什么?
是……一種……活著的真實感?
是在宮墻之外,被那嘈雜的市聲、食物的香氣、甚至那場混亂的打斗……所激發(fā)的,一種屬于“人”本身的、原始的悸動?
這種感覺極其陌生,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與他平日里在宮墻內(nèi)感受到的壓抑、刻板、死氣沉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過程驚悚,結(jié)局狼狽,但那一刻的喧囂、混亂、甚至危險……都帶著一種……“生”的氣息?
這念頭剛起,就被林小凡強行按了回去?;闹嚕”粠讉€混混追著打,差點當街被揍,還覺得“真實”?怕不是被嚇出毛病了!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些畫面連同這奇怪的念頭一起甩掉。
“陛下……”王德福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屏風外響起,“太醫(yī)院李院判……已經(jīng)在外候著了……您看……”
林小凡猛地從水里抬起頭,一臉生無可戀:“讓他……進來吧?!?社恐的靈魂在咆哮:不要見人!不要見人!但身體是本錢,萬一真被那癩頭張傳染了什么暗疾,或者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雖然已經(jīng)有了),還是得看看。
須發(fā)皆白、面色凝重的李時珍挎著藥箱走了進來。空氣中濃郁的香氛讓他微微蹙了蹙眉。他恭敬地行禮,然后上前,目光如炬,開始仔細檢查林小凡露在水面上的頭部、脖頸、手臂。
“陛下恕老臣僭越,請陛下抬手?!崩顣r珍的聲音沉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性。
林小凡不情不愿地從水里抬起一只胳膊。李時珍的手指沉穩(wěn)地搭在他的手腕寸關(guān)尺上,凝神靜氣。指下的脈象,疾數(shù)而略顯浮滑,如同驚弓之鳥,顯然是受了驚嚇,氣血未平。但除此之外,脈象雖亂,卻無沉疴痼疾之象,也無明顯內(nèi)傷痕跡。
李時珍的目光隨即落在林小凡那只抬起的手臂上。手臂修長,皮膚因為熱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紅,肌肉線條流暢,并沒有明顯的淤青或傷痕。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林小凡的手掌和手指時,眉頭卻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那雙手,指甲修剪得還算整齊(宮女們每天精心打理),但此刻,在幾個指甲的縫隙里,卻殘留著一些極其細微的、難以清洗干凈的……暗褐色污垢?像是……凝固的血污混著泥土?而且,指腹和掌緣的皮膚,似乎有些微的、不易察覺的擦傷紅痕?
李時珍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他不動聲色,聲音依舊平穩(wěn):“陛下,可否讓老臣看看您的另一只手?”
林小凡心里咯噔一下,硬著頭皮把另一只手也從水里抬了起來。情況類似,指甲縫里同樣殘留著污垢,指關(guān)節(jié)處似乎也微微發(fā)紅。
李時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這絕不是在宮里能弄出來的痕跡!他聯(lián)想到王德福語焉不詳?shù)姆A報和皇帝這身狼狽歸來的樣子,一個極其不妙的念頭浮現(xiàn)——陛下今日私自出宮了?還……與人發(fā)生了肢體沖突?!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震得李時珍心神劇顫!九五之尊,流落市井,與人斗毆?!這簡直是亙古未聞的荒唐事!比上次的“自由戀愛”還要驚世駭俗!一旦傳揚出去……后果不堪設想!
李時珍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面上努力維持著平靜。他收回手,聲音低沉而嚴肅:“陛下脈象浮滑數(shù)急,顯是受了驚嚇,氣血浮動。所幸并無內(nèi)傷隱疾。老臣開一劑安神定驚、調(diào)養(yǎng)氣血的方子,陛下按時服用,靜養(yǎng)幾日便無大礙?!?他頓了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林小凡的雙手,“只是……陛下這手上……似乎有些微擦碰?不知……”
“哦!這個??!”林小凡如同被踩了尾巴,猛地將雙手縮回水里,濺起一片水花,語速飛快地解釋,“不小心……在……在豹房那邊看圖紙的時候,蹭到了剛刷的漆!對!新漆!還沒干透!蹭的!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可惜眼神飄忽,臉頰微紅,完全出賣了他的心虛。
李時珍是何等人物?在宮里沉浮數(shù)十載,閱人無數(shù),豈能看不出皇帝這拙劣的演飾?他心中了然,更添憂慮。但他深知其中利害,只能順著話頭,沉聲道:“原來如此。陛下還需多加小心。漆料污穢,沾染肌膚恐有微毒,需清洗干凈。老臣告退。” 他躬身行禮,帶著滿腹的驚疑和沉重,退了出去。陛下的行為越來越難以捉摸,也越來越……危險了!
李時珍剛走,寢殿內(nèi)還未恢復平靜,門外便傳來太監(jiān)的通稟:“啟稟陛下,皇后娘娘求見?!?/p>
林小凡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夏清漪?!她來干什么?!難道是……來質(zhì)問“企鵝”的事情?還是……知道了什么風聲?社恐的靈魂再次拉響警報!他現(xiàn)在只想當鴕鳥,誰也不想見!
“朕……朕乏了!改日……”林小凡下意識地就想拒絕。
“陛下,”門外夏皇后清冷平靜的聲音已經(jīng)傳了進來,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臣妾有要事稟告,關(guān)于……您今日在御花園提及之物?!?她特意加重了“提及之物”四個字。
企鵝!
果然是為了企鵝!
林小凡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那個該死的冷笑話!那個該死的“手短洗不到背”!這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他煩躁地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fā),認命般對王德福道:“讓她進來吧?!?/p>
夏皇后緩步而入。她依舊穿著那身刺目的正紅宮裝,但發(fā)髻上的釵環(huán)少了許多,只簪了一支簡單的鳳頭步搖。妝容也淡了些,洗去了鉛華,露出原本清麗的輪廓,卻也襯得臉色更加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她的神情依舊平靜,甚至可以說淡漠,但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或者說,一種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名為“求知欲”的暗火?
她沒有行禮,目光直接落在剛從浴桶中出來、只穿著寢衣、頭發(fā)還濕漉漉滴著水的林小凡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林小凡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裹緊了寢衣。
“陛下龍體無恙?”夏皇后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冷悅耳,卻聽不出什么溫度。
“無……無恙?!绷中》哺砂桶偷鼗卮穑凵耧h忽,不敢與她對視。
“無恙便好?!毕幕屎笪⑽㈩h首,視線卻并未移開,反而更加專注地落在林小凡臉上,仿佛要在他臉上找出某種答案的蛛絲馬跡。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實質(zhì)的壓力,讓林小凡幾乎喘不過氣。
終于,她開口了,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說出的話卻讓林小凡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陛下今日在御花園所言,‘企鵝’腹白,是因‘手短洗不到背’。臣妾……查閱了《萬國珍禽異獸圖志》?!?/p>
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林小凡的反應。林小凡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她真的去查了?!還查到了?!
夏皇后繼續(xù)道,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圖志所載,企鵝確有其物,生于南極苦寒之地,其腹?jié)嵃兹缪?。然,其因由……圖志未載,只言其體覆厚羽,習性群居,善泳拙行?!?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林小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偏執(zhí)的探究,“陛下……是從何處得知……那‘手短洗不到背’之緣由?”
轟!
林小凡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來了!終極拷問!他難道要說這是21世紀爛大街的冷笑話?說這是基于企鵝身體結(jié)構(gòu)的一種無厘頭推測?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面對夏皇后那雙沉靜卻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所有的借口和謊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朕……朕……”他支吾著,額頭上剛剛被熱水蒸出的汗珠,瞬間又變成了冷汗。
夏皇后靜靜地等著,那平靜的等待比任何逼問都更讓人煎熬。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讓林小凡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囚徒。就在林小凡即將被這無聲的壓力逼到崩潰邊緣時,夏皇后卻輕輕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咄咄逼人的追問從未發(fā)生。
她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困惑,有探究,有對那荒誕答案本能的排斥,卻也有一種……被強行撬開一絲縫隙后、對未知世界產(chǎn)生的、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好奇?那冰封的心湖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涌動。
“陛下若不愿說,便罷了?!彼卣f了一句,聲音聽不出喜怒。隨即,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疏離,“母后鳳體因驚怒交加,至今未愈。太醫(yī)言,需靜養(yǎng),忌煩擾。陛下……若無他事,近幾日……便不必往慈寧宮問安了?!?這話語平靜,卻如同一道冰冷的旨意,清晰地傳達著張?zhí)蟮膽B(tài)度——禁足,冷處理。
林小凡心頭一凜。太后的氣果然還沒消!這“不必問安”,就是變相的禁足令!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應了一聲:“……知道了?!?/p>
夏皇后不再多言,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動作標準卻毫無溫度。那身刺目的正紅宮裝,如同流動的火焰,又似凝固的枷鎖,隨著她轉(zhuǎn)身的動作,拖曳過光潔的地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寢殿。只留下淡淡的、清冷的香氣,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壓抑。
林小凡頹然地坐倒在軟榻上,只覺得身心俱疲。宮外的歷險驚魂,太后的震怒冷落,皇后的詭異追問……如同一座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社恐的靈魂在尖叫著要封閉自己,但內(nèi)心深處,又有一種不甘和躁動在蠢蠢欲動。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必須找點事情做!必須找回掌控感!
“王德福!”林小凡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去!把豹房的圖紙!所有的!都搬到偏殿!朕要親自督造!立刻!馬上!”
圖紙!只有那些冰冷的線條、精確的尺寸、可控的藍圖,才能成為他此刻唯一的避風港,才能暫時隔絕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
偏殿內(nèi),巨大的紫檀木書案被徹底占據(jù)。厚厚一摞摞的營造圖、結(jié)構(gòu)圖、西洋奇器圖樣……如同攤開的秘密地圖,鋪滿了整個桌面,甚至蔓延到地上??諝饫飶浡迈r的墨香和紙張的氣息。
林小凡赤著腳,只穿著寢衣,頭發(fā)還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他如同一頭焦躁不安的困獸,在圖紙的海洋里來回踱步,時而停下,抓起一支朱筆,在圖紙上飛快地勾勒、修改、標注。
“這里!水榭的回廊太窄了!加寬!至少能并行兩人!”朱筆在精細的廊道線條上狠狠畫了個圈。
“還有這!觀星臺的高度不夠!再加三層!要能看到整個紫禁城!”筆尖戳著圖紙,幾乎要穿透紙背。
“西洋自鳴鐘的機構(gòu)圖呢?給朕找出來!朕要看看它的擒縱機構(gòu)!能不能改得更精確?!”他頭也不抬地對著王德福吼道。
王德福和幾個小太監(jiān)如同陀螺般在圖紙堆里穿梭,手忙腳亂地尋找著皇帝需要的圖樣,大氣不敢出。他們看著陛下那近乎狂熱的專注和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焦躁,只覺得心驚肉跳。此刻的陛下,仿佛要將所有的憋悶、所有的挫敗、所有的無處宣泄的精力,都傾注到這堆冰冷的圖紙之中。
“還有這個!”林小凡的目光掃過一張標注著“珍禽異獸苑”的草圖,那是豹房規(guī)劃中準備豢養(yǎng)奇珍異獸的地方。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點在圖紙上那片預留的空地,腦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夏皇后那雙沉靜探究的眼睛,以及那個該死的“企鵝”。
“這里……”他喃喃自語,眼神有些飄忽,帶著一種近乎魔怔的偏執(zhí),“給朕……留一塊……冰窖!要大!要冷!能造出冰天雪地的那種!……說不定……能養(yǎng)……企鵝?” 最后兩個字,聲音低得如同囈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試探。
王德福正捧著一卷沉重的西洋器械圖走過來,聽到這話,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把圖卷扔出去!養(yǎng)……養(yǎng)企鵝?!陛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那南極的玩意兒,是能養(yǎng)在京城里的嗎?!
林小凡卻仿佛沒有察覺王德福的驚駭,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圖紙上,朱筆再次揮舞起來,力道之大,幾乎要劃破堅韌的宣紙。偏殿內(nèi)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他那低沉而急促的、充滿了各種專業(yè)術(shù)語和奇思妙想的自言自語,構(gòu)筑起一個隔絕外界風雨、卻也顯得愈發(fā)孤寂的堡壘。
朱筆的筆尖在堅韌的宣紙上劃過,發(fā)出急促而單調(diào)的“沙沙”聲,如同困獸磨爪。林小凡的目光死死鎖在“珍禽異獸苑”那片預留的空白上,仿佛要將那圖紙燒穿兩個洞。冰窖?企鵝?這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齒冷,卻又如同附骨之蛆,揮之不去。夏皇后那雙沉靜探究的眼睛,像無形的冰錐,刺得他心浮氣躁。
“陛下……”王德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卷新找出來的《西洋奇巧機括圖說》,聲音發(fā)顫地打斷了他的魔怔,“您要的鐘表圖……”
林小凡猛地回過神,一把抓過那卷圖紙,粗暴地展開。復雜的齒輪咬合圖、發(fā)條結(jié)構(gòu)、擒縱機構(gòu)的剖面圖……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標注如同天書。若是往日,這足以讓他沉迷數(shù)個時辰。但此刻,這些精密的圖形只在他眼前晃動,無法真正沉入腦海。煩躁如同無數(shù)只螞蟻,在四肢百骸里啃噬。
“廢物!”他低吼一聲,不知是在罵圖紙的復雜,還是罵自己的心不在焉,將圖紙重重拍在案上,“這擒縱叉的間隙明顯不對!摩擦損耗過大!西洋人也就這點本事?給朕重新算!用最好的精鋼!減少摩擦!提高精度!” 他指著圖紙上一處微小的結(jié)構(gòu),朱筆狠狠戳下去,留下一個刺目的紅點。
王德福和幾個小太監(jiān)嚇得一哆嗦,連聲應“是”,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被皇帝拍亂的圖紙,生怕動作慢一點就成了陛下的出氣筒。偏殿內(nèi)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聲和紙張摩擦的窸窣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jiān)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陛……陛下!不……不好了!慈寧宮……慈寧宮孫嬤嬤帶人……帶人去了鳳藻宮!氣勢洶洶!說是……說是奉太后懿旨……徹查……徹查禁書邪物!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邊……”
“什么?!”林小凡霍然轉(zhuǎn)身,手中的朱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圖紙上,滾出一道刺目的朱紅痕跡,如同蜿蜒的血跡。他瞳孔驟縮!孫嬤嬤?查禁書?還是去鳳藻宮?!目標直指夏清漪?!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比宮外的寒風更刺骨!太后的怒火沒有熄滅,只是暫時壓抑,如今竟直接燒向了皇后!是為了報復她今日那不合時宜的“企鵝”追問?還是借題發(fā)揮,敲山震虎?又或者……是沖著自己來的?畢竟,皇后今日的“異?!?,根源都在自己那句該死的冷笑話!
巨大的危機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夾雜著憤怒與愧疚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林小凡!他顧不得滿桌狼藉的圖紙,也顧不得自己只穿著寢衣、披頭散發(fā)的狼狽形象,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王德福,赤著腳就朝殿外沖去!
“陛下!陛下!您慢點!鞋!鞋??!”王德福魂飛魄散,抓起地上的軟靴,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朱筆滾落,猩紅的墨跡在“珍禽異獸苑”的留白處暈開,如同一道猙獰的傷口。林小凡腦中“嗡”的一聲巨響,所有關(guān)于冰窖、企鵝、西洋齒輪的焦躁與魔怔,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炸得粉碎!
孫嬤嬤?查禁書?鳳藻宮?目標直指夏清漪?!
這不再是宮闈傾軋的暗流,而是一記炸響在頭頂?shù)捏@雷!太后的怒火,終于越過了他這道“朽木”,直接劈向了皇后!是為了報復她今日那不合時宜、甚至帶著點“忤逆”意味的“企鵝”追問?還是借題發(fā)揮,敲打他這個“罪魁禍首”?又或者……夏清漪真有什么把柄落下了?那本《西廂記》?!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林小凡的心臟!那點因皇后詭異追問而產(chǎn)生的煩躁和社恐的逃避,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憤怒、驚悸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但有所取代!他猛地推開身前礙事的王德福,赤著腳,披頭散發(fā),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出偏殿!
“陛下!陛下!您慢點!鞋!鞋??!”王德福凄厲的喊聲在身后追著,手里抓著的軟靴如同可笑的道具。林小凡充耳不聞,冰冷的金磚地面透過腳心傳來刺骨的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他血液中奔涌的灼熱和恐慌。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去鳳藻宮!阻止那場風暴!
此刻的鳳藻宮,早已不復平日的清冷靜謐。
殿門大開,森然的寒意裹挾著肅殺之氣洶涌而入。殿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平日里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們,此刻如同受驚的鵪鶉,被驅(qū)趕著瑟縮在角落,垂著頭,大氣不敢出,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空氣中彌漫著恐懼的汗味和一種無形的、即將到來的毀滅氣息。
孫嬤嬤如同來自地獄的判官,一身深褐色宮裝,腰背挺得筆直,那張萬年刻板的臉上此刻覆著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執(zhí)行鐵律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她帶來的十幾個慈寧宮太監(jiān),個個面無表情,眼神兇狠,如同訓練有素的鬣狗,在孫嬤嬤無聲的示意下,正粗暴地翻檢著殿內(nèi)的一切!
嘩啦!
紫檀木梳妝臺上,精美的螺鈿首飾盒被粗暴地掀開,珠釵步搖、玉鐲耳珰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刺耳的聲響。一個太監(jiān)毫不在意地用腳撥開,如同掃開垃圾。
砰!
沉重的黃花梨書架被用力搖晃,珍貴的古籍孤本、字畫卷軸被毫不憐惜地抽出、抖落、甚至隨手丟在地上。塵土飛揚,紙頁散亂。
嘶啦!
華麗的蜀錦帷幔被用力扯下,發(fā)出布帛撕裂的哀鳴,露出后面光禿禿的墻壁。
“仔細搜!犄角旮旯都不能放過!梳妝匣、妝臺暗格、床榻夾層、書籍夾頁……任何可疑之物,統(tǒng)統(tǒng)給咱家找出來!”孫嬤嬤冰冷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蕩,如同喪鐘,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時不時地掃過殿中央那個靜立的身影。
夏清漪。
她依舊穿著那身刺目的正紅宮裝,如同一株在凜冽寒風中孤傲綻放的赤色曼陀羅。她就靜靜地站在殿中央,背脊挺得筆直,雙手交疊置于身前寬大的袖袍之中,微微垂著眼瞼。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只有那緊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線,和掩在袖袍下、攥得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nèi)心翻騰的驚濤駭浪與極致的屈辱。
她看著那些粗鄙的太監(jiān)如同抄家般肆意翻檢著她宮中的私密之物。那些珍藏的字畫被踐踏,母親留下的玉簪被隨意丟棄,甚至……她目光極快地掃過內(nèi)寢方向,那里正傳來更粗暴的翻檢聲。那是她最后的、最私密的空間!那本藏在暗格里的《西廂記》……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p>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巖漿般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身為皇后,母儀天下,如今卻被一個奴才帶著一群閹人,在自己的寢宮里如同抄查罪婦般肆意搜檢!這不僅僅是搜查禁書,這是對她皇后尊嚴最赤裸裸的踐踏!是張?zhí)髮λ袢铡安蛔R抬舉”、膽敢追問“企鵝”的嚴厲懲戒!更是對整個鳳藻宮、對她夏清漪人格的徹底否定!
憤怒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沖破那層冰冷的軀殼。她想?yún)柭暫浅?,想將這些闖入者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但理智如同沉重的枷鎖,死死地禁錮著她。她是皇后,她不能失儀,不能咆哮,不能給太后留下任何“失德”的把柄!她只能忍!用盡全身的力氣,維持著這表面上的、搖搖欲墜的平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恐懼。
“孫嬤嬤,”夏清漪終于開口,聲音清冷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本宮宮中,皆是陛下賞賜及內(nèi)廷供奉之物,皆合乎禮法規(guī)制。嬤嬤如此大動干戈,不知……意欲何為?” 她在做最后的努力,試圖用皇后的身份和“合乎規(guī)制”來阻止這場羞辱。
孫嬤嬤緩緩轉(zhuǎn)過身,對著夏清漪行了一個刻板到極致、毫無溫度可言的禮,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回稟皇后娘娘,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徹查闔宮禁書邪物,以正宮闈,肅清風氣。此乃太后娘娘為江山社稷、為陛下龍體安康計。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有絲毫懈怠。娘娘清者自清,想必……也不懼查。” 她刻意加重了“清者自清”四個字,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夏清漪眼底深處那竭力維持的平靜。
夏清漪的心猛地一沉!孫嬤嬤的態(tài)度強硬無比,搬出太后懿旨和“江山社稷”的大旗,徹底堵死了她任何質(zhì)疑的余地。這已不是搜查,這是定罪前的“驗明正身”!她袖中的手攥得更緊,指尖幾乎要刺破皮膚。
就在這時,內(nèi)寢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和一個太監(jiān)粗魯?shù)暮浅猓骸笆裁礀|西?!藏得這么嚴實?!”
夏清漪的呼吸瞬間停滯!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那聲音……正是來自她藏匿《西廂記》的暗格方向!
完了!
被發(fā)現(xiàn)了嗎?
那本……承載著她隱秘幻想、寄托著她一絲不為人知渴望的……《西廂記》?!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那強撐的平靜再也無法維持,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內(nèi)寢方向,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驚惶與絕望!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夏清漪幾乎要萬念俱灰之際——
“都給朕住手——!?。 ?/p>
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裹挾著無邊的驚怒與恐慌,猛地炸響在鳳藻宮殿門之外!
聲音未落,一道身影如同失控的奔馬,帶著一股蠻橫而狼狽的氣勢,狠狠撞開了殿門!
林小凡到了!
他赤著雙腳,只穿著單薄的寢衣,濕漉漉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一路狂奔,讓他額頭布滿汗珠,眼神卻如同燃燒的炭火,噴射著駭人的怒火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他這副模樣,哪里還有半分帝王威儀?分明就是一個被逼到絕境、不顧一切的瘋子!
他沖進殿內(nèi),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掃過滿地的狼藉、瑟縮的宮人、那些如同鬣狗般仍在翻檢的慈寧宮太監(jiān)……最后,定格在殿中央那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紅色身影上。
夏清漪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對。
林小凡眼中的驚怒、恐慌、還有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如同實質(zhì)的火焰,狠狠撞進了夏清漪那雙盛滿了驚惶與絕望的眸子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孫嬤嬤和那些慈寧宮太監(jiān),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煞神降臨般的闖入徹底震住!手中的東作僵在半空,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林小凡的目光,從夏清漪慘白的臉上移開,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猛地釘在了孫嬤嬤身上!那眼神,冰冷、暴戾,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誰給你們的狗膽——!!”林小凡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滔天的怒火,“敢在皇后的寢宮里撒野?!敢動朕的人——???!” 最后三個字,他幾乎是咆哮出來,聲震殿宇!他忘記了社恐,忘記了身份,此刻只有一個念頭——保護她!保護這個因為他一句笑話而陷入絕境的女人!
“陛……陛下息怒!”孫嬤嬤被這雷霆之怒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奴婢……奴婢是奉太后娘娘……”
“閉嘴!”林小凡根本不容她說完,猛地一指那些仍在發(fā)愣的慈寧宮太監(jiān),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滾!都給朕滾出去!立刻!馬上!再敢碰鳳藻宮一草一木,朕誅你們九族——?。?!”
那“誅九族”三個字,帶著帝王之怒的無邊威壓和森然殺機,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那些兇悍的慈寧宮太監(jiān),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臉色煞白,渾身抖如篩糠,哪里還敢有半分遲疑?連滾爬爬、屁滾尿流地朝著殿外倉皇逃竄,連掉在地上的東西都顧不上了。
孫嬤嬤跪在地上,身體僵硬,臉色灰敗如土。她看著眼前狀若瘋魔的皇帝,再看向一旁臉色慘白卻眼神復雜的皇后,心中一片冰涼。她知道,今日這差事,徹底辦砸了!皇帝竟然為了皇后,不惜頂撞太后懿旨,甚至……動了殺心!
“滾!”林小凡再次對著孫嬤嬤發(fā)出一聲低吼,如同瀕臨爆發(fā)的火山。
孫嬤嬤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重重磕了個頭,帶著一身冷汗和極致的恐懼,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背影倉惶如同喪家之犬。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的視線,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肅殺。
偌大的鳳藻宮殿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滿地狼藉,散落的珍寶,翻倒的桌椅,撕裂的帷?!€有殿中央,一站一立的兩個人。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彌漫著塵土、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與緊繃。
林小凡胸口依舊劇烈起伏,額頭的汗水混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狼狽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剛才那不顧一切的爆發(fā),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此刻,怒火稍退,社恐的本能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瞬間占據(jù)了高地。他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看著那個靜靜佇立的紅色身影,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手足無措。剛才吼得有多兇,現(xiàn)在就有多慫。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道歉,想問問她有沒有事,但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尤其是對上夏清漪那雙看過來的、復雜難辨的眼睛,他更是心虛得想立刻原地消失。
夏清漪同樣心緒翻騰,如同驚濤駭浪。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尚未散去,巨大的屈辱感依舊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然而,皇帝剛才那不顧一切的闖入,那如同護崽猛獸般的咆哮,那句“敢動朕的人”,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漣漪!震驚、茫然、難以置信、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唾棄的悸動……無數(shù)種情緒交織沖撞,讓她那強撐的平靜搖搖欲墜。
她看著林小凡那副赤腳散發(fā)、滿身狼狽、眼神躲閃、如同做錯了事的大孩子般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就是這個看起來毫無帝王威儀、甚至有些滑稽的男人,剛才卻爆發(fā)出那樣駭人的力量,將她從萬劫不復的邊緣拉了回來?為了她,不惜頂撞太后?
這究竟是為什么?
因為他是皇帝,維護皇后是他的責任?
還是……因為……她是他“的人”?
最后那個念頭如同毒蛇,猛地咬了她一口,讓她瞬間清醒,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心底升起。不!這不可能!這一定是錯覺!是劫后余生的混亂!她強迫自己壓下所有不該有的念頭,重新凝聚起那層冰冷的保護殼。
她微微屈膝,對著林小凡行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宮禮,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加疏離,如同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堅冰:
“臣妾,謝陛下解圍之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