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這八個字,如同八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石家小院每個人的頭頂!
石遠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他腦子里飛快閃過前世歷史課上模糊的記憶:工部,管工程水利器械的中央部門;都水清吏司,專管河渠、舟橋、漕運……主事,正六品京官!這徐老頭……他竟然是京里來的大官!正兒八經(jīng)管全國水利工程的專家頭子!自己那天在田埂上,竟然拉著這么一位大佬,對著自己那土法上馬的“自動灌溉裝置”滔滔不絕地講什么毛細現(xiàn)象、虹吸原理?!
石遠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fā)燙,腳趾頭在草鞋里不自覺地摳了摳。這烏龍鬧得……真夠大的??!
旁邊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石老實和石張氏,此刻更是一臉懵。石老實那張被歲月和風(fēng)霜刻滿溝壑的臉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像是要說什么,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是下意識地抓緊了旁邊老妻粗糙的手。石張氏更是雙腿一軟,差點直接癱坐在地,全靠石老實死死拽著才沒出丑。工部?主事?那是比縣太爺還要大上好幾級、只在戲文里聽說過的京城大老爺?。∽约覂鹤泳谷痪攘诉@樣一位天大的人物?!巨大的沖擊和本能的惶恐,讓他們腦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跪下磕頭”這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
至于石家那三個小的,石柱、石墩、石花,也完全是懵了。他們聽不懂那些官名,但爹娘的反應(yīng)和院子里驟然凝固的氣氛,讓他們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恐懼。石花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卻被二哥石墩死死捂住了嘴,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悶響。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徐壽那鄭重的話語,余音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
打破這窒息般沉默的,是陳縣令。他上前一步,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鄭重其事和恰到好處親和力的表情,目光溫和地看向石遠:“石遠,大家不必驚慌。徐大人微服體察民情,不意途中染疾,幸得你的援手,此乃大善!也是本縣的幸運。縣令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上了一絲探究,“本官聽徐大人提及,小友于田畝水利、算學(xué)雜項之上,見解獨到,常有巧思妙想,更有一手……還有奇特的記賬之法?”
來了!石遠心頭一跳。鋪墊結(jié)束,正戲開場。他立刻收斂心神,臉上適時地露出幾分少年人該有的靦腆和惶恐,躬身道:“回大人,草民只是平日瞎琢磨,當(dāng)不得大人如此夸贊。那記賬法子,也是胡亂涂畫,上不得臺面?!?/p>
“誒,石小友過謙了!”徐壽拄著拐杖,聲音洪亮地接過話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轉(zhuǎn)頭看向陳縣令,“明府(對縣令的尊稱),那法子,絕非胡亂涂畫!條理清晰,勾稽嚴密,一筆出入,分毫畢現(xiàn),更勝尋常流水簿記十倍!老夫在工部經(jīng)年,閱賬無數(shù),亦從未見過如此精妙之法!” 他言語間對石遠的稱呼,依舊是親切的“小友”,這份態(tài)度,讓陳縣令眼中精光一閃。
陳縣令聞言,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驚訝之色:竟能讓徐大人如此盛贊?本官倒真要見識一番了?!?他轉(zhuǎn)向石遠,語氣帶著鼓勵,“石遠,不知本官可有幸一觀你那‘奇法’?若有草稿紙片,亦可?!?/p>
石遠心里早有準(zhǔn)備。他應(yīng)了一聲“是”,轉(zhuǎn)身快步走向自己那間低矮、昏暗的茅草屋。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混合著泥土、干草和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到了極點:一張用土坯壘起的“床”,鋪著厚厚的干草和破舊草席;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第四條腿用石頭墊著;墻角堆放著農(nóng)具和一些雜物。唯一顯眼的,是窗邊土墻上,用燒過的木炭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線條,隱約像是水車和管道的結(jié)構(gòu)草圖。
石遠走到那破桌子旁,在桌腿旁一個充當(dāng)“抽屜”的破瓦罐里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幾張裁剪得歪歪扭扭、明顯是從廢棄賬本上撕下來的粗糙黃麻紙。紙上用燒剩的木炭條,畫著一些橫豎交錯的格子,里面填滿了數(shù)字和一些奇怪的符號線條干凈利落,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他拿著這幾張“草稿”,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回到院中,雙手恭敬地呈上:“縣尊大人,徐大人,這便是草民胡亂畫的,請大人過目?!?/p>
陳縣令微微頷首,趙巡檢上前一步,接過那幾張皺巴巴、邊緣毛糙的黃麻紙,轉(zhuǎn)身呈給陳縣令。
陳縣令的目光落在紙上。起初,是帶著幾分好奇和審視。但當(dāng)他看清那上面清晰劃分的“借”、“貸”兩欄(石遠用了簡單的漢字標(biāo)注),以及那些橫平豎直的格子、排列有序的數(shù)字、還有那些從未見過的奇特符號時,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他并非不通庶務(wù),縣衙錢糧簿冊也時常過目,但眼前這“鬼畫符”般的記錄方式,與他認知中的流水賬大相徑庭!
他耐著性子,順著其中一條記錄看去——那是石遠模擬自家賣雞蛋的小賬:“收:雞蛋二十枚,銅錢四十文(貸:雞蛋存貨);付:鹽一斤,銅錢十五文(借:鹽存貨)”。數(shù)字對應(yīng)清晰,一筆交易,兩處記錄,貨物的增減與錢的收支,一目了然。
陳縣令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胡須,眼神漸漸從疑惑轉(zhuǎn)向?qū)W?,又從專注轉(zhuǎn)為驚疑!他看懂了!這看似怪異的記錄,竟將一次交易拆解開來,同時記錄了貨物和錢財?shù)碾p向流動!更可怕的是,所有記錄的“借”方總和,竟與“貸”方總和隱隱相等!這……這簡直是……一種天然的自我驗證!若有錯漏,一眼便能找出!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再次射向石遠!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巨大的震動!
“此賬……”陳縣令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指著紙上一處,那里石遠模擬了一個小小的“差錯”,故意讓借貸不平,“若有差池,是否……是否此處便露了馬腳?” 他問出這話時,自己都覺得心跳加速。
石遠心頭暗贊縣令反應(yīng)真快,面上卻依舊恭敬:“回大人,正是。此法記錄,每一筆交易,必同時涉及兩方增減,借貸之?dāng)?shù),最終必歸于平衡。若有不平,則必有錯漏隱匿其中,需得詳查?!?他用最直白的話解釋了復(fù)式記賬的核心原理。
“借貸必平!” 陳縣令喃喃重復(fù)著這四個字,捏著胡須的手指猛地一緊,力道之大,差點揪下幾根!他霍然扭頭看向徐壽,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震驚:“徐大人!此法……此法……” 他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心中的震撼。這哪里是記賬法?這分明是鎖住錢糧的一把精鋼重鎖!是洞悉奸猾的一雙明察之眼!對于掌管一縣錢糧賦稅、被胥吏盤根錯節(jié)的賬目搞得焦頭爛額的他而言,此法的意義,不啻于久旱甘霖,雪中送炭!
徐壽撫須微笑,眼中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芒:“明府,如何?老夫所言非虛吧?石小友此法,名為‘復(fù)式記賬’,其精妙之處,在于勾稽嚴密,自證清白,防弊之能,遠非尋常流水可比!若能用于縣衙錢糧簿冊……” 他意味深長地停住了話頭。
陳縣令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縣衙戶房那堆積如山、盤根錯節(jié)、讓人望而生畏的賬冊,還有那些老吏們渾濁眼神背后可能隱藏的貓膩。若是此法推行……他仿佛看到一層厚重的迷霧被驟然撥開!那些被巧妙隱藏的虧空、挪移、貪墨,在這“借貸必平”的鐵律面前,將無所遁形!
巨大的震撼和隨之而來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垮了陳縣令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矜持。他捏著那幾張薄薄的黃麻紙,手竟微微顫抖起來,仿佛那不是幾張破紙,而是點石成金的仙術(shù)秘籍!
“妙!妙?。∈h!”陳縣令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了幾度,看向石遠的眼神,此刻已再無半分審視,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灼熱與欣賞,仿佛在看著一塊剛剛被擦去塵土的絕世美玉。“此法……此法真乃神技!撥云見日,洞幽燭微!好!太好了!”
他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但眼中的熱切卻絲毫未減。他轉(zhuǎn)向徐壽,鄭重地拱手:“徐大人慧眼識珠,下官佩服!” 隨即又看向石遠,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絲商量的口吻:“石遠,此等奇才埋沒鄉(xiāng)野,豈非暴殄天物?本官欲請你入縣衙工房,暫充‘幫閑’之職,專司協(xié)助厘清、革新縣衙錢糧簿冊之事,兼以參贊水利農(nóng)工之務(wù)!你……意下如何?”
“縣衙工房幫閑?”
石遠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隨即又被巨大的熱流沖開。成了!這扇門,終于向他打開了!雖然只是個不入流的“幫閑”,連正式編制都沒有,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正式踏入了這個時代的權(quán)力體系邊緣!意味著他獲得了施展拳腳的平臺和至關(guān)重要的“官方認證”!更意味著,他終于有了改變石家這赤貧如洗、朝不保夕現(xiàn)狀的機會!
巨大的喜悅?cè)缤瑴嘏某彼查g淹沒了他。他幾乎要立刻躬身應(yīng)下“草民愿意!”。
然而,就在這狂喜的浪尖即將脫口而出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身后的父母。
石老實和石張氏還僵在原地,如同兩尊被風(fēng)霜侵蝕的石像。石老實那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依舊死死抓著石張氏枯瘦的手臂,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他那張被生活壓垮了脊梁、刻滿愁苦與麻木的臉,此刻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茫然和恐懼??h衙?幫閑?這些詞對他而言,遙遠得如同天上的星辰,又沉重得像山一樣壓下來。兒子要去縣衙做事了?是好事嗎?會不會……會不會像隔壁村的王二狗,被叫去衙門“幫閑”抬尸,結(jié)果染上惡疾……石老實渾濁的眼珠里,沒有半分喜悅,只有深不見底的憂慮和一種即將失去主心骨的恐慌。
石張氏更是渾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看著縣令大人熱切的目光,看著那位拄拐的京官老爺贊許的笑容,看著自己兒子挺拔的背影……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隨時會破碎的夢。巨大的惶恐死死攫住了她的心。兒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啊!他要是去了縣衙,這家里的活計誰干?地里的秧苗誰管?萬一……萬一在衙門里得罪了貴人,那可怎么得了?那些穿皂靴的老爺們,心比鍋底還黑?。∷齑蕉哙轮?,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那渾濁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沿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滿是塵土的衣襟上,洇開深色的濕痕。
這無聲的淚水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頭澆在石遠心頭滾燙的喜悅之上。
“滋啦”一聲,心頭的火熱瞬間冷卻了大半。
他猛地清醒過來。只顧著自己破局,卻忘了身后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爹娘老了,弟妹還小,現(xiàn)在根本離不開他這根唯一的、勉強支撐的頂梁柱!他若走了,家里那幾畝薄田怎么辦?誰來挑水劈柴?誰來應(yīng)對可能的欺凌?自己這所謂的“幫閑”,聽起來好聽,可初來乍到,能有多少俸祿?能立刻改變家中的窘迫嗎?
巨大的現(xiàn)實落差,像冰冷的鐵鉗,狠狠夾住了他剛剛升騰起的希望。
石遠臉上的激動瞬間凝固,隨即化為一片沉沉的陰霾。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泥土和草葉清香的空氣此刻卻顯得無比沉重。他緩緩轉(zhuǎn)過身,沒有立刻回答陳縣令充滿期待的問詢,而是面向自己的父母,在陳縣令、徐壽以及所有衙役錯愕的目光中,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爹,娘?!?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兒子……兒子可能……要離家一段時日了。”
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小院的寂靜。
“遠兒!” 石張氏終于哭喊出聲,那聲音凄惶無助,仿佛被拋棄的幼獸,“你……你不能去?。⊙瞄T……衙門那地方……不是咱們這樣的人能進的?。∧铩锱隆?她泣不成聲,身體搖搖欲墜。
石老實也像是被這句話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緊抓著老妻的手頹然松開,佝僂的背脊彎得更深了,嘴唇哆嗦著,反復(fù)念叨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破碎句子:“……頂梁柱……地里的活……得罪人……完了……”
巨大的悲愴和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陰云,瞬間籠罩了這個破敗的小院。石柱、石墩死死咬著嘴唇,眼圈通紅。石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撲向石遠,緊緊抱住他的腿:“大哥不走!大哥別走!花花怕!”
石遠感受著小妹滾燙的眼淚浸濕他粗糙的褲腿,感受著爹娘那幾乎要將他靈魂壓垮的恐懼和絕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他蹲下身,緊緊抱住哭得渾身顫抖的小妹,下巴抵著她枯黃的頭發(fā),眼眶酸澀得厲害。
他抬起頭,看向陳縣令和徐壽。那目光里,沒有了少年人的銳氣或激動,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懇求,一種被生活重擔(dān)壓彎了腰卻仍想奮力托起家人的沉重。
“大人,” 石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草民……草民愿為大人效力,肝腦涂地,在所不辭!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身后這片破敗的茅屋、惶恐的家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艱難地擠出來,“只是草民父母年邁,弟妹年幼,家中貧瘠,實無隔夜之糧……草民此去,家中……家中恐難以為繼……懇請大人……開恩!”
他沒有直接說“給錢”,但那“難以為繼”四個字,和眼前這活生生的、令人心酸的赤貧景象,比任何直白的索求都更有力量。
陳縣令堆滿了熱切笑容的臉立刻僵住了,在石遠轉(zhuǎn)身向父母行禮的那一刻,就徹底僵住了。他身為一縣父母官,習(xí)慣了發(fā)號施令,習(xí)慣了百姓的敬畏和服從,何曾遇到過這種場面?下屬胥吏征調(diào),哪個不是歡天喜地、感恩戴德?這石遠,竟敢在他親口許下前程之時,為了家中瑣事,猶豫推拒?甚至還……還當(dāng)眾訴苦?!
一股被冒犯的慍怒瞬間沖上陳縣令的腦門,讓他那張儒雅的臉龐微微漲紅。不識抬舉!簡直不識抬舉!他正要開口呵斥,以官威壓服——
“明府!”
一聲沉穩(wěn)而隱含威嚴的低喚,及時地截住了陳縣令即將出口的呵斥。
徐壽拄著拐杖,上前一步,正好擋在陳縣令和石遠之間。他臉上沒有絲毫不悅,反而帶著一種深沉的、洞悉世情的理解。他看向石遠的目光,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重情,念家,這才是可托付之人!若石遠只顧著自己飛黃騰達,對身后嗷嗷待哺的家人不管不顧,那才真讓他徐壽看輕了!
“石小友一片純孝,感天動地?!毙靿鄣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瞬間壓下了小院里彌漫的悲愴氣息。他轉(zhuǎn)向臉色依舊有些難看的陳縣令,語氣誠懇而帶著勸解:“明府,石小友家中境況,老夫親眼所見,確非虛言。其父母年邁,弟妹待哺,此乃人之常情,亦是其心性純良之明證!若因家累使其不能安心為朝廷效力,豈非本末倒置,亦是本縣之失?”
他這番話,既點明了石家的真實困境,又巧妙地將石遠的“推拒”上升到了“孝道”和“為朝廷效力”的高度,更是隱隱點出,若因此放棄石遠這個“奇才”,是他陳縣令的損失!
陳縣令胸中的怒火,在徐壽這有理有據(jù)、軟中帶硬的話語面前,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卻下來。他并非不通情理,只是方才被石遠的“不識抬舉”一時激怒。此刻冷靜一想,徐壽的話句句在理。石遠家中這情況,確實是實打?qū)嵉睦щy。若是強征,只怕這小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反倒不能盡心辦事,甚至可能埋下怨懟之心。更何況,徐壽這位京官明顯對石遠極為看重,自己若因這點小事開罪了徐壽,那才是因小失大!
陳縣令臉上的慍色迅速褪去,重新?lián)Q上了那種溫和體恤的神情,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自責(zé):“徐大人所言極是!倒是本官思慮不周了。” 他看向石遠,語氣變得異常溫和:“石遠,你一片孝心,本官豈能不成全?家室之累,勿需掛懷!”
他略一沉吟,目光掃過石家那搖搖欲墜的茅屋,心中已有計較,朗聲道:“本官做主!其一,你入衙為幫閑,每月支取工食銀……二兩!” 他刻意加重了“二兩”這個數(shù)字。要知道,尋常衙役一年的工食銀也不過幾兩銀子!這絕對是一筆能讓普通農(nóng)戶眼紅的巨款!“其二,本官特批,許你每月告假三日,歸家料理農(nóng)事,照拂父母!其三……”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一直肅立在后、存在感極強的趙巡檢,“趙巡檢!”
“卑職在!”趙巡檢立刻上前一步,抱拳應(yīng)聲,聲如洪鐘。
“本縣義士石遠,孝義雙全,更身負奇才,即將入衙效力。其家在此,著你多加看顧!若有地痞無賴、宵小之徒膽敢滋擾其家,驚擾其父母弟妹……”陳縣令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凜然的官威,“一律嚴懲不貸!本官許你便宜行事之權(quán)!”
“卑職遵命!”趙巡檢再次抱拳,聲震屋瓦,同時猛地抬頭,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冷冷地掃過院外圍觀的幾個探頭探腦的村漢。那幾個閑漢被他目光一掃,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如同被滾水燙了的耗子,哧溜一下縮回頭去,再不敢露臉。
這三條承諾,如同三道金光閃閃的護身符,瞬間擊碎了籠罩在石家人心頭的絕望陰云!
石老實猛地抬起頭,那張被苦難壓垮的臉,第一次因為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沖擊而劇烈地扭曲起來。二兩?每月?這……這比他累死累活種一年地、打零工掙的錢加起來還多啊!還能每月回家三天?還有巡檢老爺親自看顧?巨大的狂喜如同失控的野馬,在他麻木的心田里橫沖直撞,讓他渾身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得更加厲害,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石張氏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著縣令大人,又看看那位威風(fēng)凜凜的巡檢老爺,再看看自己彎著腰的兒子……二兩銀子?每月?天爺啊!這……這是真的嗎?她是不是在做夢?巨大的不真實感讓她下意識地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銳的疼痛傳來,卻讓她渾濁的眼睛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不是夢!是真的!兒子……兒子有出息了!家里……家里有救了!
“青天大老爺?。 ?石張氏再也控制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又飽含無盡感激的哭喊,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陳縣令和徐壽的方向,咚咚咚地磕起頭來,“謝青天大老爺!謝徐大人!謝青天大老爺開恩?。 ?/p>
石老實也如夢初醒,跟著老妻一起跪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石柱、石墩也連忙拉著還在抽噎的石花跪下。小小的院子里,只剩下石遠還直直地站著,但他看向陳縣令和徐壽的目光,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陳縣令看著跪了一地的石家人,聽著那發(fā)自肺腑的感激涕零,胸中最后一絲不快也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施恩于民、慧眼識才的滿足感。他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矜持而溫和的笑意:“好了,都起來吧。石遠,如此安排,你可安心了?”
石遠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對著陳縣令和徐壽,鄭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腰彎成了九十度,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草民石遠,叩謝縣尊大人、徐大人再造之恩!大人所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一刻,所有的顧慮都被掃清,所有的道路都已鋪平。他知道,自己終于踏出了改變命運的第一步。這一步,踏出了這個破敗的農(nóng)家小院,踏向了那個代表著權(quán)力與規(guī)則、也蘊含著無限可能的縣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