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罷了?!敝炖蠣敁]了揮手,那動作帶著一種意興闌珊的淡漠,仿佛剛才那鄭重的招攬從未發(fā)生過。他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難以捉摸的平靜,甚至嘴角還向上牽起了一絲極淡、卻讓人心底發(fā)寒的笑意?
“人各有志。強求不得?!彼卣f,目光掠過石老蔫緊繃的身體,最終落在那頭早已被分割好的野豬王肉上,“這野豬,歸你們了。算是…老夫對你那‘地弩’的酬謝。”
他不再看石遠父子,徑直走向自己的黑馬。翻身上馬的動作依舊矯健利落。
就在馬匹調轉方向的瞬間,朱老爺勒住韁繩,側過頭,目光最后一次投向石遠。那眼神極其深邃,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霧,帶著一種洞悉未來的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期許?
“小子,”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石遠耳中,帶著一種奇特的回響,“好生琢磨你的‘機巧’。這山坳…太小?!彼D了頓,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清晰,“未必…藏得住真龍?!?/p>
話音落下,他一夾馬腹,黑馬長嘶一聲,載著他和侍衛(wèi)老六,絕塵而去,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只留下滾滾煙塵。
石遠站在原地,渾身冰涼,如同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朱老爺最后那句話,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反復炸響。藏不住真龍?他是在暗示什么?還是在警告?
石老蔫直到那馬蹄聲徹底消失,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猛地松懈下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拄著柴刀,大口喘著粗氣,看向兒子的眼神充滿了后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遠…遠哥兒…”他的聲音干澀,“以后…離那些貴人…遠點!”
野豬王的肉,讓石家三口人難得地飽餐了數日,連帶著石母蠟黃的臉上都多了點血色。那塊土肥皂,更是徹底征服了石母。她不僅用來洗衣,還小心翼翼地用來洗臉洗手,雖然洗完后皮膚有些緊繃發(fā)干,但那前所未有的潔凈感讓她欣喜不已。她甚至開始用熱水兌著稀釋的肥皂水擦拭家里的破桌爛凳,雖然家徒四壁,但那股常年縈繞的酸腐霉味竟然真的淡了許多。
石遠卻有些心不在焉。朱老爺的招攬和最后那句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迫切地想做點什么,證明自己“機巧”的價值,不僅僅是為了獵物,更是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看著母親每日顫巍巍地去村口那口渾濁的老井挑水,看著陶罐里沉淀的泥沙和漂浮的雜質,看著母親喝了生水后偶爾蹙起的眉頭和壓抑的咳嗽…一個念頭再次浮現:凈水!必須解決飲水衛(wèi)生!
蒸餾?太麻煩,效率低。過濾!最簡單的物理過濾!
說干就干!他拖著父親再次忙碌起來。
這次的目標明確:一個大陶罐(用野豬肉跟村里陶匠換的),底部鉆一個小孔。材料:村里河邊最細的河沙,反復淘洗;砸碎的木炭(用硬木燒制);小鵝卵石;還有一層…他特意讓父親去割了厚厚一層帶著細密絨毛的苔蘚。
“遠哥兒,你又弄啥幺蛾子?這沙子石頭苔蘚…能凈水?”石老蔫看著兒子指揮他把這些東西一層層鋪進大陶罐里(底部孔洞用碎陶片墊住,防止材料漏出),從下往上依次是鵝卵石、粗砂、細砂、木炭顆粒、最上面鋪上厚厚一層濕潤的苔蘚,滿臉的懷疑。
“爹,您就瞧好吧!”石遠信心滿滿。他讓母親把剛從老井打上來的、渾濁發(fā)黃的井水,小心翼翼地倒進罐子最上層的苔蘚上。
渾濁的水慢慢滲透過苔蘚、木炭、砂石層…
石老蔫和石母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陶罐底部那個小孔。
一滴…兩滴…三滴…
清澈!透明!如同山澗清泉般的水滴,開始從陶罐底部的小孔里,緩緩滴落下來,落入下方接水的干凈陶盆里!
那水,和倒進去的渾濁井水,簡直是天壤之別!
“天…天爺??!”石母激動得手都在抖,差點把舀水的瓢扔了,“清…清亮了!真清亮了!跟…跟山泉水似的!”
石老蔫湊到接水的陶盆邊,用手指沾了點清澈的水滴放進嘴里嘗了嘗,那熟悉的土腥味和澀味竟然真的淡了許多!他猛地抬頭看向兒子,眼神里的震撼比看到地弩時更甚!這…這簡直是仙法!
“這…這叫啥?”石母寶貝似的摸著那粗糙的陶罐。
“凈…凈水器!”石遠終于找回點穿越者的自豪感。
石家有了“凈水神器”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再次飛遍了小小的石家坳。這一次,引起的轟動遠超肥皂和野豬肉!
村民們起初也是不信的。那口老井的水,祖祖輩輩都這么喝,臟?拉幾天肚子就習慣了!直到親眼看到石遠家陶罐里滴出的、清亮得晃眼的凈水,再對比自家水缸里渾濁發(fā)黃的“黃湯”…
羨慕!眼紅!還有深深的渴望!
“遠哥兒!遠哥兒!讓我也接點凈水吧!我家娃拉肚子拉得臉都綠了!”
“石家嫂子!行行好!勻我一瓢凈水吧!我拿雞蛋換!”
“石兄弟!這…這寶貝罐子,怎么弄的?教教大伙吧!”
石家那破敗的小院,門檻都快被踏破了。石母心軟,看著鄉(xiāng)親們哀求的眼神,尤其是那些因為喝了臟水而面黃肌瘦的孩子,忍不住就想把井水勻出去一些。石遠卻拉住了母親。
“娘,水可以勻一點救急,”石遠低聲道,“但這法子…不能白教。”
他深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而且,這凈水器結構雖然簡單,但材料(木炭、苔蘚)的準備也需要功夫。更重要的是,他想用這個,換點實在的東西,改善家里的困境。
他站在院子中央,對著圍觀的村民大聲道:“各位叔伯嬸娘!這凈水的法子,是我琢磨出來的!要學,可以!但得用東西來換!一斗麥子,或者三十個雞蛋,或者…等價的東西!我就教你怎么做!包教會!”
此話一出,人群頓時炸了鍋!
“啥?要糧食換?”
“石家小子!你也太黑心了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就是!一個破罐子裝點沙子石頭,也值一斗麥子?”
抱怨聲、指責聲此起彼伏。不少村民看向石遠的眼神都變了,帶著不滿和指責。
石遠梗著脖子,不為所動:“嫌貴?那您就繼續(xù)喝黃湯!拉肚子拉到腿軟別怨人!這沙子石頭是不值錢,可這‘法子’值錢!它能救命!能讓你家娃少遭罪!一斗麥子換一家子平安,貴嗎?”
他這話說得在理,尤其戳中了那些家里有孩子生病的人的心窩子。抱怨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猶豫和盤算。
最終,還是有幾戶家里條件稍好、或者孩子確實病得厲害的村民,咬牙答應了。他們或是端來了麥子,或是捧來了攢了許久的雞蛋,換取了石遠親手指導制作凈水器的“秘方”。石遠教得很仔細,從材料選擇到鋪設順序,毫不藏私。拿到“秘方”的村民歡天喜地回去了。
但更多的村民,則是遠遠看著,眼神復雜。羨慕、嫉妒、還有一絲被“勒索”的不滿,在貧窮的山村里悄然發(fā)酵。
石遠家的“奇技淫巧”和因此獲得的“不義之財”(在部分村民看來),終于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這天傍晚,夕陽的余暉給破敗的石家坳鍍上了一層詭異的金色。
一個穿著體面綢布長衫、頭戴瓜皮小帽、留著兩撇鼠須的干瘦中年男人,搖著一把折扇,帶著兩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家丁,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石家那搖搖欲墜的院門前。三角眼里閃爍著精明和貪婪的光,用扇子掩著鼻子,嫌棄地打量著眼前這破敗的景象。
正是石家坳所屬田莊的管事,王扒皮!也是本鄉(xiāng)地主劉老爺的頭號狗腿子!
“石老蔫!出來!”一個家丁扯著破鑼嗓子吼道,一腳踹在本來就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上,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石老蔫臉色一沉,握緊了柴刀。石遠心頭也是一緊:麻煩來了!
>王扒皮搖著折扇,三角眼掃過石家小院角落掛著的野豬肉和那神奇的凈水陶罐,最后落在石遠臉上,皮笑肉不笑:
>“石老蔫,聽說你家小子出息了?又是抓豬王,又是弄仙水罐子的?還收鄉(xiāng)親們的糧食?”
>他“啪”地合上扇子,語氣陡然轉冷:“這石家坳的地,是劉老爺的!這石家坳的水,那也是劉老爺的!你們琢磨出這‘仙法’,不先孝敬老爺,反倒勒索起鄉(xiāng)親來了?誰給你的狗膽?!”
>兩個家丁獰笑著上前一步,手指關節(jié)捏得咔吧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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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敗的木門被踹得稀碎,夕陽將那家丁囂張跋扈的影子長長地拖進石家的小院,落在剛洗凈的地面上。
石老蔫的臉色瞬間沉得像鍋底,握著柴刀的手背青筋賁起。常年與山林野獸搏殺養(yǎng)成的兇悍氣息,如同猛獸,從他佝僂卻依舊精悍的身軀里彌漫出來。他沒說話,只是將身體微微側移,將身后的石遠和灶臺邊的妻子擋得更嚴實了一些。那把豁口柴刀在昏黃的夕照下,反射著一點冰冷的微光。
石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麻煩果然來了,而且是帶著爪牙的麻煩!石遠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對策。
王扒皮對石老蔫那無聲的威脅視若無睹。他搖著那把附庸風雅的折扇,踱著方步,慢悠悠地跨過門檻。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貪婪地掃視著小院。目光先是落在墻角掛著的、還剩下不少的野豬肉上,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接著又死死盯住灶臺旁那個正滴著清澈水珠的凈水陶罐,眼中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最后,那貪婪的視線,才落在石遠尚顯稚嫩的臉上。
“喲呵,”王扒皮拖長了腔調,皮笑肉不笑,“這不是我們石家坳的大能人,石遠小哥兒嗎?嘖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p>
他用扇子虛點了點石遠,又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石老蔫:“石老蔫,聽說你家小子出息大發(fā)了?先是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弄死頭野豬王,讓全村都聞了幾天肉香;緊跟著又不知道從哪個山旮旯里學了點妖法,弄出個能點石成金…哦不,點渾水成清水的仙水罐子?”他嗤笑一聲,語氣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渣:
“可是,石老蔫!你得弄清楚!”王扒皮“啪”地一聲用力合上折扇,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威嚴和兇狠,“這石家坳腳下踩的每一寸土,是劉老爺的土!這石家坳頭頂飄的每一片云,那也是劉老爺的云!更別說這石家坳喝的每一口水,那都是從劉老爺的地界上流出來的!是劉老爺的恩德,才賞你們一口渾水喝!”
他猛地用扇骨指向那個凈水陶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石老蔫臉上:“你兒子!用劉老爺的水,琢磨出這‘仙法’,不先想著孝敬劉老爺,反倒用它來勒索起同村的鄉(xiāng)親來了?一斗麥子?三十個雞蛋?石老蔫,誰給你的狗膽?!嗯?!”
最后一聲“嗯?!”如同炸雷,配合著他身后兩個家丁同時上前一步,抱著膀子,用那種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盯著石老蔫父子,手指關節(jié)捏得咔吧作響,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院子外,遠遠圍觀的村民們噤若寒蟬。有人面露不忍,有人幸災樂禍,更多的人是麻木的畏懼。王扒皮代表的就是劉老爺,劉老爺就是這片土地的天!誰敢反抗?
石老蔫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握著柴刀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王扒皮,牙關緊咬,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動手,為了妻兒,他必須忍!但那股憋屈的怒火,幾乎要將他點燃。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幾乎凝固的時刻。
“王管事這話,小子可聽不懂了?!?/p>
一個清朗中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故意拖長的腔調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石遠從父親身后走了出來,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疑惑。他甚至還學著王扒皮的樣子,微微歪了歪頭,眨巴著眼睛,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一個深奧的問題。
“哦?”王扒皮三角眼一瞇,沒想到這小崽子還敢搭腔,“你聽不懂?那本管事就給你說明白點!這凈水的法子,是用了劉老爺的水才想出來的!那就是劉老爺的東西!交出來!還有,你勒索鄉(xiāng)親們的糧食雞蛋,統(tǒng)統(tǒng)給本管事吐出來!再罰你家給老爺做三個月苦役!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否則…”他陰惻惻地冷笑一聲,后面的話不言而喻。
“勒索?吐出來?”石遠臉上的疑惑更濃了,他攤開雙手,一臉無辜,“王管事,您這話可冤枉死小子了!那麥子雞蛋,是鄉(xiāng)親們‘心甘情愿’換我的‘秘方’的!一手交糧,一手教法子,童叟無欺,公平買賣!怎么到您嘴里,就成了勒索了?”
他往前湊了一小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開:“再說了,這凈水的法子,小子是用了點心思琢磨出來的。沙子、石頭、木炭、苔蘚…哪一樣是劉老爺家的?哦,對了,水是用了井里的渾水。”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小子記得,那口老井,是村里祖輩一起挖的,就在村口公地上吧?什么時候,變成劉老爺家的私產了?王管事,您該不會是…記錯了?”
“你!”王扒皮被石遠這連珠炮似的反問頂得一窒,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沒想到這小子如此牙尖嘴利!更沒想到他竟敢質疑劉老爺對水源的所有權!這簡直是反了天了!
“放屁!”王扒皮氣急敗壞地揮舞著扇子,“整個石家坳都是劉老爺的!那口井自然也是老爺的!沒有老爺的恩典,你們連渾水都喝不上!還敢狡辯?我看你是活膩歪了!”他對著兩個家丁一使眼色,“給我把這小崽子拿下!還有那破罐子,給我砸了!”
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獰笑著就要撲上來!
“誰敢動我兒!”石老蔫猛地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一直壓抑的兇悍氣息如同火山般爆發(fā)!他手中豁口柴刀瞬間橫在身前,整個人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護崽的獨狼,眼神兇狠得擇人而噬!那股從尸山血林里滾出來的殺氣,讓兩個平日只會欺軟怕硬的家丁動作猛地一僵,竟有些不敢上前!
王扒皮也被石老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色厲內荏地尖叫:“石老蔫!你想造反不成?!信不信我稟告老爺,把你們一家子都趕出石家坳,讓你們喂野狼去!”
“趕出去?”石遠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甚至有點…嘲弄?“王管事,您真當我們一家離了石家坳就活不成了?”他指了指墻角還剩不少的野豬肉,“靠著小子這點‘瞎搗鼓’,山里餓不死我們。倒是劉老爺…”
他故意頓了頓,看著王扒皮那鐵青的臉,慢悠悠地說:“小子前幾日進山,不小心碰到位貴人。那貴人好像…對小子弄的這些‘奇技淫巧’挺感興趣。臨走時還說…這山坳太小,藏不住真龍…讓小子好生琢磨呢…” 他刻意模仿著朱老爺那低沉渾厚的語氣,雖然學得不像,但那份神秘感和“貴人”二字,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扎進了王扒皮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