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伏地不起。
就在皇帝眉頭緊鎖,似有不耐,氣氛凝重到極點時,棲梧宮的大宮女春桃匆匆趕到,在御書房外焦急示意。
段云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吩咐春桃只要丹棠查到蘇家女的消息,就第一時間送到御書房,可這消息,是好還是壞……
皇帝示意,內(nèi)侍出去詢問。
片刻后,內(nèi)侍快步進(jìn)來,在皇帝耳邊低語:“稟告陛下,棲梧宮來報,那蘇家女子……投昨夜井未死,已被救起?!?/p>
皇帝眼中閃過片刻訝異,隨即是深思。
蘇玉未死,意味著所謂“逼死人命”這一最重的道德指控,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
皇帝捻著手中的扳指,目光在段云裳身上停留良久。
她此刻的狼狽和提出的“貴妃之位”的代價,以及蘇玉未死得消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他最終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威嚴(yán),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冰冷:“貴妃愛弟心切,朕……知道了。蘇玉既未死,此事尚有可議之處?!?/p>
他沒有立刻答應(yīng),但也沒有拒絕,而是轉(zhuǎn)向內(nèi)侍:“傳旨,段云深一案,著刑部、大理寺再行復(fù)核,查清蘇玉投井緣由及段云深其余罪狀實情。死罪……暫且擱置?!?/p>
“然其行止不端,屢犯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改判流放涼都,永世不得回京。即刻押解出京,不得延誤!”
段云裳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 ,幾乎是癱軟在地:“臣妾……謝陛下天恩!”
不過多時,詔獄死牢深處。
油燈的火苗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弱地跳躍著,將段云深的身影投射在布滿污跡的石墻上,扭曲而巨大。
他維持著靠墻而坐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石雕。
他的耳朵極力捕捉著牢房外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是獄卒換班的腳步聲?是送飯木桶的拖拽聲?還是……那老卒歸來時,那特有的、拖著破鞋的沙沙聲?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粘稠。每一滴從墻壁滲出的水珠砸在地上的聲音,都像是為他生命倒計時的喪鐘敲響了一記。
三天。不,從他送出那封信開始,時間可能只剩下兩天,甚至更短。
他的全部世界,都壓縮在這方寸之地的死寂與黑暗中,唯一連接著希望的,就是那條由貪婪、恐懼和渺茫希望編織成的、通向深宮的危險細(xì)線。
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無聲的吶喊:
信……送到了嗎?
希望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不定。他強(qiáng)迫自己計算著時間:從詔獄到宮門,再到阿姐所在的深宮……層層關(guān)卡,處處險阻。
詔獄不見天日,只能通過獄卒交流換班推測時間,每半日一換,已換過兩輪了,就在剛剛不久——大約兩刻,是第三輪。
所以現(xiàn)在是他入獄第二天,時間已過午時。
他在昨日第二輪換崗前將信交給老獄卒,那老獄卒若無辦法,恐怕連宮墻的影子都未必能摸到!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開始順著脊椎蔓延。三天!只剩下不到三天!他必須在鍘刀落下之前,讓阿姐看到那封信!
就在這希望與絕望激烈撕扯的煎熬中,一陣突兀的、與獄卒沉重步伐截然不同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清晰地穿透了死牢的沉寂。
那腳步聲輕快中帶著一絲刻意的拖沓,伴隨著一種……宮中特有的、脂粉氣與陳腐氣息混合的味道。
段云深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牢房鐵門上的窺窗。
昏黃的油燈光涌入,照亮了門口的身影。一個身著靛青色宦官常服、手持一卷明黃絹帛的太監(jiān),在兩名按刀肅立的禁軍護(hù)衛(wèi)下,昂然而入。
他身上的熏香與詔獄的污濁血腥格格不入,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哐當(dāng)!”
沉重的鐵鎖被打開,牢門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向內(nèi)推開。刺眼的光線涌入,讓習(xí)慣了黑暗的段云深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那為首的太監(jiān)邁步而入,靴子踩在潮濕的稻草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嗤聲。
他嫌惡地用一方素白絲帕掩了掩口鼻,目光掃過角落形容枯槁的段云深,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罪囚段云深,接旨——”太監(jiān)尖細(xì)而拉長的聲音在狹小的牢房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段云深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更瘋狂的速度撞擊著胸腔!
圣旨?!這個時候的圣旨……是催命的符咒?還是……他腦中瞬間閃過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念頭:難道那個獄卒……真的把信送到了?!阿姐……求下情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但沉重的鐐銬和虛弱的身軀讓他一個趔趄,只能艱難地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冷骯臟的石板。
冰冷的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絲。
太監(jiān)展開一卷明黃色的絹帛,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而缺乏感情起伏的語調(diào)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人段云深,悖逆祖德,藐視王法!罪證確鑿,本應(yīng)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然,念其姐貴妃段氏,侍奉勤謹(jǐn),深體朕心,哀慟求懇,涕泣動天。朕感其手足情深,特加恩宥。
又據(jù)刑部新奏,關(guān)鍵人證蘇家女蘇玉,投井未死,案情或有隱情未明……
故,著將段云深死罪免除,改判流放涼都三千里,即刻啟程,永不得返!欽此——”
圣旨念罷,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段云深跪伏在地,身體卻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一震!
赦免?流放?蘇玉未死?!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他腦中轟然炸響!
阿姐求情……蘇玉未死……改判流放……
不對!這時間不對!
他的信,送出才幾個時辰!況且,若是阿姐通過蘇玉的泣告知曉了兩位堂兄的行徑,圣旨中又怎會是“案情未明”……
蘇玉未死的消息很可能是有人透露或是阿姐自己查到的。
阿姐求情是出于姐弟情深,在完全不知道他被陷害的真相的情況下,為他爭得一條比死好了不知多少的流放之路。
而圣旨的最后幾個字,像破空的利箭,刺穿他的耳膜:
“即刻啟程!”
“嘩啦——!”
幾乎在太監(jiān)話音落下的同時,早已等候在門外的獄卒如狼似虎地?fù)淞诉M(jìn)來!
他們動作粗暴地抓住段云深的胳膊,沉重的鐐銬被重新套上手腕腳踝,發(fā)出不來了的撞擊聲。
另一個人已經(jīng)開始解他脖子上象征死囚身份的木枷——不是為了釋放,而是為了換上更便于長途押解的輕便枷鎖。
“等等!”段云深猛地掙扎了一下,“公公!這位公公!”
他看向那個準(zhǔn)備離開的宣旨太監(jiān),眼中是最后的、瘋狂的祈求,“罪囚……罪囚有一言,懇請公公轉(zhuǎn)告貴妃娘娘!事關(guān)重大!求公公……”
那宣旨太監(jiān)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冷漠:“段云深,陛下開恩,留你一命,已是天大的造化!流放之人,安敢再擾貴妃清聽?休得胡言,速速上路!”
太監(jiān)拂袖,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余地。
顯然,他得到的命令就是宣旨押人,杜絕任何節(jié)外生枝。
兩名禁軍侍衛(wèi)上前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鎖定了段云深。
他們的手按在刀柄上,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段云深最后的掙扎被無情地壓制下去。沉重的腳鐐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