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金口玉言,親王的無奈俯首,兩道裹挾著雷霆與“恩澤”的旨意,如同無形的巨掌,瞬息間便將皇城內(nèi)外幾日來的喧囂與暗流強行摁下。風(fēng)暴似乎驟然止歇,只留下死水般的沉寂,一切都被迫回歸了“應(yīng)有”的軌道。然而,這表面的平靜,卻比先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像一層厚厚冰霜,覆蓋在尚未愈合的傷口之上。
又是太醫(yī)例行診視的時辰。許太醫(yī)凝神切脈良久,緊鎖多日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額上細密的汗珠也少了幾分凝重。
“王爺脈象漸趨平和,外傷已無大礙,箭毒也拔除了九成。只需再靜養(yǎng)月余,輔以湯藥固本培元,定能康復(fù)如初。”他收回手,語氣帶著醫(yī)者的謹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只是……這段時日,務(wù)必忌酒,辛辣發(fā)物亦需禁絕?!?/p>
“有勞許大人費心了?!笔塘⒁慌缘牟芗檫m時上前,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感激與謙恭,躬身道,“太醫(yī)院事務(wù)冗繁,大人還得日日撥冗來照拂王爺,這份辛勞,咱家代王爺銘記于心,感激不盡吶?!彼桃夥诺土俗藨B(tài),仿佛面對的并非太醫(yī),而是手握生殺的上官。
許太醫(yī)收拾藥箱的手一頓,被這過分的客氣弄得有些局促,連忙擺手:“曹公公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內(nèi)之職,何足掛齒?王爺天潢貴胄,若非身份所限,單憑王爺通曉醫(yī)理這份造詣,下官都該尊稱一聲‘師傅’才是。事務(wù)嘛……倒也稱不上冗繁,只是前些日子,被那韓大人纏得緊,多往韓府跑了幾趟,反倒耽擱了王爺這邊的診治,實在惶恐,望王爺海涵?!彼捳Z間帶著一絲訴苦般的無奈,試圖沖淡曹吉祥施加的無形壓力。
“韓大人?”
窗邊,那個一直凝望著庭院中一株孤梅的身影,仿佛被無形的絲線驟然牽扯。朱見浚并未回頭,聲音平淡,如同隨口一問,但那只擱在窗欞上的手,指節(jié)卻微微繃緊。
“不知許太醫(yī)口中的韓大人,是哪一位?竟能勞動您多次上門?”他依舊望著窗外,語氣里那份刻意維持的淡然,卻難以完全掩蓋深處繃緊的弦音。
“還能有哪位?”許太醫(yī)未覺有異,順口接道,“自然是前些日子蒙圣上天恩,官復(fù)原職的參將韓輔韓大人?!?/p>
“是他?”朱見浚緩緩轉(zhuǎn)過身,日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目光如探針般落在許太醫(yī)臉上,“剛復(fù)職便需勞動太醫(yī)登門,莫非是……下獄期間受了暗傷?”他問得不動聲色,心卻懸了起來。
“那倒不是,”許太醫(yī)下意識地壓低了些聲音,“其實是他府上那位……剛尋回的……”他話未說完。
“咳!咳!”兩聲突兀而響亮的干咳,如同驚雷般在室內(nèi)炸響。曹吉祥面色沉靜,目光卻銳利如刀,狠狠剜了許太醫(yī)一眼。
許太醫(yī)渾身一凜,瞬間噤若寒蟬,冷汗倏地浸透了內(nèi)衫。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失言,觸及了不該觸碰的禁忌,慌忙低下頭,恨不得將方才的話吞回肚子里。
“曹伴伴,”朱見浚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實質(zhì)般壓向曹吉祥,“我與許太醫(yī)不過是閑話家常,消磨這禁足的無聊時光罷了?;市至钗易悴怀鰬?,可未曾令我塞耳閉聽?!彼D了頓,轉(zhuǎn)向許太醫(yī),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命令,“許太醫(yī),但說無妨。韓府……究竟出了何事?”
得了吉王的明示,許太醫(yī)偷眼覷了下曹吉祥——老太監(jiān)已垂首侍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泥塑。許太醫(yī)定了定神,這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所知所見,關(guān)于韓府那位剛歸來的小姐如何跪門、如何病重、府內(nèi)如何氣氛微妙等情狀,一一低聲細述出來。他言辭謹慎,只述表象,不敢妄加揣測。
許太醫(yī)告退后,暖閣內(nèi)重歸死寂。朱見浚又回到了窗邊,目光落在那株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孤梅上,仿佛從未移動過。只是,他垂在身側(cè)的手中,正無意識地、一圈又一圈地捻動著兄長朱見深賜下的那串蜜蠟手串。溫潤的珠子摩擦著指腹,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殿下……”曹吉祥看著他寂寥的背影,心中酸楚翻涌,終是忍不住開了口,聲音帶著老邁的沙啞與痛惜,“您……您為她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連萬歲爺都看在眼里,這才……這才想著為您尋一門妥帖的親事,盼您安頓下來??赡源驊压吆?,就這么不言不語地熬著,老奴……老奴這心里,跟刀絞似的啊……”
“為什么……”朱見浚的聲音極輕,像飄落的雪,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為什么他們一個個……都要逼我?”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壓抑的狂瀾,“尚銘是,皇兄是……連她……也是。難道……”他望向曹吉祥,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破碎的迷茫,“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嗎?”
“殿下,”曹吉祥上前一步,急切地勸慰,“等開春后,您身子大好了,萬歲爺定了您與彭家小姐的婚事,您就藩離了這京城是非地……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真的會好起來的!”他像是在說服朱見浚,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呵呵……”朱見浚低低地笑了,笑聲空洞而悲涼,他放下那串蜜蠟手串,目光落在案頭一方折疊整齊、卻洇著暗紅血漬的紗布上,“曹伴伴,您怎么……越老越天真了呢?”他指尖拂過那冰冷的血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開‘臣弟’二字,脫不掉這‘吉王’的枷鎖。至于那彭家女子……”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不過是皇兄給我套上的又一把鎖罷了。一把……用人命和姻緣,鎖住兩個人一生的枷鎖?!?/p>
他拿起那方紗布,指尖用力,幾乎要將那凝固的血塊碾碎。
“我出不去……她卻硬要闖進來……”他望向緊閉的宮門方向,眼神銳利如穿透了重重宮墻,落在那個同樣被囚禁的靈魂上,“難道……這就是誰也掙不脫的命數(shù)?”
“殿下,”曹吉祥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其實……也沒您想的那么不堪。她一介弱女子,無依無靠,天地雖大,又能往何處去?重回韓府,縱然是龍?zhí)痘⒀ǎ彩茄巯挛ㄒ荒苷陲L(fēng)擋雨的屋檐。只是……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法子逼那韓輔低頭認下她,日后……縱能在府中立足,日子怕也是如履薄冰……但,總好過凍斃街頭,餓死溝渠吧?”他試圖用最現(xiàn)實的考量去安撫朱見浚。
“若她只為求一瓦棲身,一飯果腹……”朱見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憤怒,卻又戛然而止。他眼前倏然閃過那一張模糊卻倔強的臉孔——那個同樣被命運碾碎,最終選擇以最慘烈方式抗爭的人。滿腔的話語堵在喉頭,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東廠的人……還在外面守著?”他忽然問道,聲音已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
曹吉祥默默點頭。
朱見浚不再言語,徑直走到書案前,鋪開素箋,提筆蘸墨。筆鋒落下,字字如鐵,力透紙背。寫罷,他取過旁邊一件折疊整齊、金光隱隱的軟甲——正是那件他送去,她卻未曾穿上的金絲甲。他將信箋與金絲甲一并遞到曹吉祥手中。
“給尚銘送去?!敝煲娍5穆曇魶]有任何起伏,冰寒刺骨,“告訴他,辦完此事,我與他——錢貨兩訖,兩不相欠?!?/p>
曹吉祥捧著那冰冷的金絲甲和沉重的信箋,如同捧著兩塊燒紅的烙鐵。他深深看了朱見浚一眼,終是躬身,無聲地退了出去。
門扉合攏的輕響后,暖閣內(nèi)只剩下朱見浚一人。他再次拿起那方沾血的紗布,指尖摩挲著那凝固的暗紅,眉頭緊緊鎖起,仿佛在承受某種巨大的痛苦。片刻,他猛地閉眼,手臂一揚,決絕地將那方寄托了無數(shù)復(fù)雜心緒的布片,狠狠擲入一旁燒得正旺的暖爐之中!火焰驟然升騰,貪婪地吞噬了那抹刺目的暗紅,只余下一縷轉(zhuǎn)瞬即逝的焦糊氣味,彌漫在死寂的空氣里。
……
自那日金鑾殿上兩道旨意頒下,已掌東廠印信、提督南鎮(zhèn)撫司的尚銘,再得圣眷——汪直奉旨出征遼東后,天子竟將權(quán)柄更重、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北鎮(zhèn)撫司也一并交予他兼掌!一時間,帝國最鋒銳、最黑暗的兩把利刃盡握其手,更有東廠這無孔不入的耳目爪牙。尚銘之權(quán)勢,如烈火烹油,直沖九霄,東廠之威勢,攀至前所未有的巔峰!
這日,尚銘剛辦完一樁緊要差事,風(fēng)塵仆仆地踏下馬背,正要邁入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柄與森然恐怖的東輯事廠大門,卻被門房陰影中閃出的一人悄然攔下。來人恭敬呈上一物——正是那件金光內(nèi)斂的金絲甲,以及一封未署名的密信。
尚銘接過,指尖在金絲甲冰冷的鱗片上滑過,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他拆開信,目光掃過紙上那熟悉的、帶著隱忍鋒芒的字跡,唇邊的笑意更深,卻也更冷。
“呵呵……”低沉的笑聲在陰冷的廠衛(wèi)大門前響起,帶著一絲玩味,一絲了然,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我的這位殿下啊……可真真是位一點虧都不肯吃的主兒。自己都要做新郎倌了,心里頭還惦念著別人府上的家務(wù)事……”他指尖彈了彈信紙,眼神銳利如鷹隼,“好,好得很。誰讓……我欠你的呢?”最后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砭骨的寒意。
東廠內(nèi)院深處,一間陳設(shè)簡單卻透著森嚴的僻靜小屋——這是督主尚銘?yīng)毺幹?。此刻,他面前垂手侍立著一名身著粗布民婦衣衫的少女。雖衣著樸素,但那挺直的脊背、低垂卻沉穩(wěn)的眼瞼、以及一絲不茍的儀態(tài),無不透露出宮闈之中嚴格訓(xùn)練出的女官氣度。
“正好,”尚銘的聲音在幽暗的室內(nèi)響起,平淡無波,“我這里,剛巧有一份‘上頭’的詔命,需送到韓府去。”他將一份蓋著東廠火漆的公文放在桌上,“你,代我走一趟吧?!?/p>
少女無聲地屈膝行禮,上前雙手接過公文,動作利落而恭謹。她正要轉(zhuǎn)身退下。
“等等?!鄙秀懞鋈怀雎晢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從寬大的蟒袍袖袋中緩緩取出一物。那是一方小巧的印章,材質(zhì)非金非玉,古樸溫潤,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幽微的光澤。他將其輕輕放在少女攤開的、等待承接的雙手之上。
“順道,”尚銘的目光落在那方小印上,眼神幽深難測,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某個模糊的身影,某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也將這個……物歸原主吧?!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如同在交付一段沉重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