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兩個仆婦如同兩尊石像般重新矗立,將房間徹底封死。
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被厚重的門板過濾,只剩下一種沉悶?zāi):奈宋吮尘耙?,如同無數(shù)只蒼蠅在耳邊盤旋不去。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那兩支燃燒的紅燭,火苗不安地跳動著,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反而將這寂靜襯托得更加令人窒息。
沈素心僵硬地坐在梳妝臺前,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
銅鏡里映出的那張臉,慘白得如同刷了一層厚厚的白堊,唯有嘴唇上那抹刺眼的猩紅,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鳳冠的流蘇垂在她毫無血色的臉頰旁,隨著她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的顫抖而晃動,冰冷堅硬的珠子偶爾蹭過她的皮膚,帶來一陣陣細微的戰(zhàn)栗。
她的目光,從鏡中那張如同鬼魅般的臉,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移向梳妝臺上。
那里,靜靜地躺著那把嶄新的、沉重的同心鎖。
烏黑的精鐵在搖曳的燭光下反射著冰冷幽暗的光澤,分開的鎖梁和鎖身,如同一個無聲張開、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口。
鎖孔深邃,像一只沒有眼珠的、冷漠的眼睛,正空洞地回望著她。
“同心鎖……” 一個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聲音,從沈素心干裂的唇間溢出。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虛幻的、不真實的空洞感。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要難看、充滿了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弧度。
“鎖住這門……鎖住這院子……鎖住我……” 她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又像被火灼燒過?!熬湍苕i住人心嗎?爹爹?” 最后兩個字,她念得極輕,卻帶著一種淬了劇毒的冰冷恨意。
她猛地抬起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燭火劇烈搖曳,在墻上投下巨大而猙獰晃動的影子。
那只纖細蒼白、涂著蔻丹的手,目標明確地伸向自己濃密如云的烏黑發(fā)髻!
她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粗暴地插入那被精心梳理、插滿珠翠的發(fā)髻深處!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抓撓著!發(fā)簪被粗暴地扯落,幾縷精心盤繞的發(fā)絲被硬生生撕扯下來!沉重的赤金點翠鳳冠,在她近乎自殘的動作下,猛地歪斜,搖搖欲墜!
終于,她用盡全身力氣,從發(fā)髻最深處,拽出了一樣?xùn)|西!
不是金簪,不是珠花。
那是一縷頭發(fā)。
一縷烏黑、柔韌,明顯屬于另一個人的頭發(fā)。它被一根褪了色的、有些磨損的紅絲線,仔細地、緊緊地纏繞著,打成一個小小的、緊緊的死結(jié)。
這縷頭發(fā)被藏得如此之深,如同她心底最深處那個無法示人、也即將被徹底碾碎的秘密。
柳明軒。
那個在春日柳樹下為她折柳簪發(fā),在夏夜荷塘邊為她輕聲吟誦“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在秋雨連綿的破舊書齋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教她寫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在冬雪初霽時,用凍得通紅的手笨拙地搓熱了,才敢輕輕拂去她肩上雪花的窮書生柳明軒。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是他們之間,最卑微也最鄭重的承諾,是兩顆被世俗輕賤的心所能交換的、最珍貴的信物。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終于沖垮了沈素心強行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壩,洶涌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砸落在她鮮紅的嫁衣袖口上,瞬間洇開一團團更深、更暗的濕痕,如同泣血。
她死死攥著那縷纏繞著紅絲線的頭發(fā),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瀕死般的嗚咽。那嗚咽聲被外面模糊的喧囂掩蓋,只在這間冰冷的牢籠里絕望地回蕩。
“明軒……明軒……” 她將那一小縷纏繞著紅線的頭發(fā)死死按在劇烈起伏的心口,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這滅頂絕望中僅存的一點微溫。
淚水模糊了視線,鏡中那個一身猩紅、如同祭品般的影子在淚水中扭曲、變形。
“結(jié)發(fā)同心……”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原來…原來都是假的…都是鎖…都是鎖……”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緩緩地從手中那縷纏繞著紅線、象征著虛幻誓言的頭發(fā),移向梳妝臺上那把冰冷沉重、象征著現(xiàn)實枷鎖的同心鎖。
兩把鎖。
一把鎖住她的人,一把鎖住她已死的心。
沈素心臉上的悲慟和脆弱,如同被寒風(fēng)吹散的霧氣,驟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萬念俱灰后的冰冷平靜。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可怕,里面沒有淚,沒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虛無。
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在進行著最后的、絕望的儀式。
她松開緊攥著那縷頭發(fā)的手,任由它垂落在冰冷的梳妝臺面上。
那只蒼白的手,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穩(wěn)定,伸向了那把嶄新的同心鎖。
冰冷的鐵質(zhì)觸感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
她拿起鎖體,分量沉重得幾乎讓她纖細的手腕不堪重負。
另一只手,則握住了那根粗壯的鎖梁。
“嘩啦……”
沉重的鎖梁與鎖身摩擦,發(fā)出冰冷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驚心。
她將鎖梁緩緩抬起,對準了鎖體上那個幽深的鎖孔。
動作很慢,很穩(wěn),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專注。
鎖梁的尖端,一點一點地,探入了鎖孔。
“咔噠?!?/p>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機括咬合聲響起。鎖梁嚴絲合縫地嵌入了鎖體。
這把象征著囚禁、象征著交易的“同心鎖”,在這一刻,完成了它冰冷的閉合儀式。
沈素心看著這把徹底合攏、再無縫隙的巨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完成了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任務(wù)。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妝臺面上那一小縷纏繞著褪色紅線的頭發(fā)上。
那縷曾寄托著她所有卑微而熾熱愛戀的信物,此刻看起來是那么脆弱,那么可笑。
她伸出那只剛剛鎖上冰冷鐵鎖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顫抖著,捻起了那縷頭發(fā)。
烏黑的發(fā)絲纏繞著黯淡的紅線,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這縷頭發(fā),湊近了那把剛剛鎖死的同心鎖。
不是放在鎖上。
而是,將發(fā)絲纏繞著紅線的那一端,對準了鎖梁與鎖身緊緊咬合后,留下的那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
她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纖細的手指,捏著那縷發(fā)絲,開始極其用力地、不顧一切地,將那纏繞著紅線的發(fā)束,硬生生地往那道冰冷的金屬縫隙里塞!擠壓!
發(fā)絲是柔軟的,但此刻卻被她以一種非人的力量,強行楔入堅硬的精鐵縫隙之中!烏黑的發(fā)絲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變形,甚至發(fā)出細微的、如同纖維斷裂般的“嘣嘣”聲。
那根纏繞著的、早已脆弱不堪的紅線,瞬間被拉緊、繃直,在鎖梁冰冷的金屬表面摩擦著,發(fā)出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嘶嘶”聲!
“呃……”
沈素心的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極其痛苦的悶哼。
她的牙齒死死咬住自己涂得鮮紅的下唇,力道之大,瞬間將唇上的胭脂咬破,一縷刺目的猩紅順著她蒼白的嘴角蜿蜒流下。
捏著發(fā)絲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節(jié)繃得如同慘白的枯骨,指甲邊緣迅速泛起失血的青白色,隱隱有血絲滲出。
她的身體因為劇痛和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慘白的臉頰滑落。
但她沒有停。
一下!又一下!
她像是要將自己所有的愛戀、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絕望和不甘,都通過這縷頭發(fā),狠狠地楔進這把冰冷的鎖里!楔進這吃人的命運里!發(fā)絲在金屬的擠壓下斷裂、散開,一些細小的斷發(fā)飄落下來。
那根紅線更是被粗糙的鎖梁邊緣磨得毛糙不堪,幾近斷裂。
終于!
在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噗”的輕響中,那縷纏繞著紅線的發(fā)束,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恨意,硬生生地、徹底地塞進了那道狹窄的金屬縫隙深處!
只留下短短一截斷裂的、毛糙的發(fā)梢和幾乎磨斷的紅線頭,狼狽地露在外面,如同一個被強行縫合后又掙裂的丑陋傷口。
做完這一切,沈素心像是被徹底抽空了所有力氣,身體猛地一晃,差點栽倒。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風(fēng)箱般起伏,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嘴角那抹被她自己咬出的血跡,在燭光下紅得刺眼。
她緩緩地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銅鏡。
鏡中的人,鳳冠歪斜,珠釵散亂,淚痕交錯,唇染鮮血,眼神枯槁如同死灰。
只有那身刺目的紅嫁衣,依舊像一團燃燒的地獄之火,包裹著她行將就木的身體。
門外,震天的喧囂似乎更近了。鑼鼓嗩吶聲陡然拔高,蓋過了一切!尖銳的嗩吶聲如同無數(shù)把利刃,狠狠扎進耳膜!一個喜娘尖利得變了調(diào)的嗓音穿透門板,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喜慶,高喊著:
“吉時到——!新娘子出閣嘍——!”
這聲呼喊,如同喪鐘,轟然敲響!
沈素心枯槁死寂的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徹底熄滅了。
她猛地伸出手,那只剛剛?cè)氚l(fā)絲、沾著自己唇邊鮮血的手,再一次死死抓住了梳妝臺上那把冰冷沉重的同心鎖!
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緩慢,而是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毀滅一切的瘋狂!
她雙手緊握著沉重的鎖體,如同抓住一塊燒紅的烙鐵,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向下砸去!目標,正是那梳妝臺堅硬的紅木桌角!
“哐?。?!”
一聲震耳欲聾的、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猛然在死寂的廂房里炸開!
沉重的鐵鎖與堅硬的紅木猛烈撞擊!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梳妝臺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那兩支燃燒的紅燭,火苗被震得瞬間熄滅!房間里驟然陷入一片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只聽到一連串刺耳到極致的金屬扭曲、撕裂的恐怖聲響!
“嘎吱——?。?!”
“嘣——?。?!”
那是精鐵鎖梁在巨大的暴力下被硬生生扭曲、彎折,內(nèi)部機括在無法承受的巨力中瞬間崩斷的死亡哀鳴!無數(shù)細小的金屬碎片在黑暗中迸射開來,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脆響,如同下了一場冰冷的鐵雨!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沈素心虎口崩裂,鮮血直流!她再也握不住,那把被她親手砸毀、扭曲變形的同心鎖,脫手飛出,“哐啷”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死寂的黑暗中滾動了幾下,最終停住,發(fā)出幾聲微弱而絕望的呻吟。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濃重的血腥味、鐵銹味、還有那股劣質(zhì)脂粉和絕望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地彌漫、發(fā)酵。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塊的古井水面,驟然破碎、扭曲!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刺鼻的血腥和絕望氣息、還有鎖體砸落地面那聲絕望的呻吟,瞬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離!
“呃!”
我猛地從那種被無形力量扼住喉嚨的窒息感中掙脫出來,身體劇烈地一晃,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工作臺冰涼的金屬邊緣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眼前金星亂冒,額角瞬間沁出了冷汗。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要掙脫肋骨的束縛,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沉悶的痛感。
喉嚨干澀發(fā)緊,仿佛剛才那彌漫著血腥和脂粉味的空氣還堵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修復(fù)室里恒定明亮的燈光,此刻白得刺眼,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冰冷。
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那震耳欲聾的鎖體砸落聲和金屬扭曲崩裂的恐怖余響,嗡嗡作響,蓋過了儀器原本微弱的嗡鳴。
我閉著眼,大口喘息著,過了好一會兒,狂跳的心臟才稍稍平復(fù),眼前的金星也逐漸散去。
額角的疼痛提醒著我剛才那一下撞擊的力度。
目光重新聚焦,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落回到工作臺上那只扭曲變形的同心鎖上。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暴力摧殘后的金屬殘骸。粗壯的鎖梁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扭曲成一個不自然的、丑陋的角度,如同斷折的臂骨。
鎖體表面布滿了撞擊留下的凹坑和深深的刮擦痕,那些細小的劃痕在強光下清晰可見,密密麻麻,如同無數(shù)指甲抓撓、牙齒啃噬留下的絕望印記。
原本深黑色的精鐵,如今覆蓋著厚厚一層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漿般的銹跡,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暗沉光澤。
而鎖梁與鎖身緊緊卡死的那個扭曲豁口,那個象征著一切終結(jié)的猙獰缺口,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豁口邊緣,金屬被暴力撕裂的痕跡觸目驚心,翻卷著毛糙的鐵刺。
我拿起鑷子,手因為剛才的沖擊和心緒激蕩而有些微顫。
鑷子尖極其小心地探入那個因銹蝕和暴力扭曲而變得異常狹窄、充滿毛刺的豁口深處。
輕輕撥動。
鑷子尖似乎觸碰到了什么柔軟而堅韌的東西,被緊緊卡在冰冷的金屬縫隙里。
我屏住呼吸,將放大鏡湊近,調(diào)整光源的角度。
強光穿透縫隙,照亮了豁口深處被歲月塵封的角落。
在那里,在冰冷的、生滿銹跡的鎖梁與鎖身的夾縫最深處,一團糾纏蜷縮的東西,被數(shù)百年的時光和鐵銹牢牢地包裹、固定著。
是頭發(fā)。
烏黑的、早已失去光澤的頭發(fā)。
被一層同樣失去顏色、幾乎與鐵銹融為一體的暗褐色污漬緊緊包裹著。
它們并非松散,而是被一根早已朽爛發(fā)黑、幾乎難以辨認的細線,以一種極其扭曲、極其痛苦的姿態(tài),死死地絞纏在一起!如同一道被強行縫合在鋼鐵心臟里的、永不愈合的黑色傷疤。
一些發(fā)絲在當(dāng)年那場瘋狂的塞入中就被扯斷,斷裂的發(fā)梢無力地翹著。更多的發(fā)絲則深深嵌入銹蝕的金屬紋理深處,與冰冷的鐵銹長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離。
鑷子尖輕輕撥動那團糾纏的頭發(fā)和朽爛的線頭。
“沙…沙…”
極其細微的摩擦聲響起,是金屬刮過硬物的聲音。
在這片死寂的修復(fù)室里,這聲音卻顯得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像是三百年前那個絕望的新娘,被強行塞入這冰冷鐵鎖中的一縷殘魂,在黑暗深處,發(fā)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