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fù)室恒定的冷白光下,那只天青釉蓮瓣紋葵口盤,如同剛從千年冰湖深處打撈起的一輪凝固的月影,靜靜地臥在特制的軟墊上。
釉色純凈得令人心悸,是傳說中“雨過天青云破處”才能有的那種極致空靈,仿佛能吸盡世間所有塵埃與雜音。
薄胎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質(zhì)感,溫潤的玉光在釉層深處流淌。
盤心幾片舒展的蓮瓣浮雕,線條流暢如風(fēng)拂水波,是宋瓷巔峰時期獨有的、洗盡鉛華的優(yōu)雅。
然而,這輪清冷的月影,卻被無數(shù)道猙獰的裂痕徹底撕碎。
蛛網(wǎng)般密集的冰裂紋,并非自然開片形成的那種溫潤含蓄的金絲鐵線。這些裂痕粗糲、深徹、毫無規(guī)律,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摜砸后,又被強行拼湊起來的殘骸。
一些細(xì)小的瓷片已經(jīng)剝落,露出底下灰白粗糙的胎骨,像美人臉上無法愈合的丑陋瘡疤。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異常頑固的土腥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氣息,如同幽靈般縈繞在盤身周圍。
我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拂過盤沿一道深可見胎的裂痕邊緣。觸感冰冷而鋒利。
拿起最細(xì)的毛刷和真空吸塵器,屏住呼吸,開始清理那些嵌入裂縫深處、如同歲月血痂的頑固污垢。
吸塵器細(xì)長的吸嘴,如同考古的探針,謹(jǐn)慎地探入一道尤其深邃、邊緣翻卷著細(xì)小瓷刺的裂口。
就在吸嘴尖端輕輕掠過裂縫深處某個點的剎那——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雜著窯火炙烤的焦灼、潮濕泥土的腥膻、汗水蒸騰的咸澀、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恐懼的氣息,如同爆燃的窯火,猛地?fù)淙胛业母泄?!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永不停歇的轟鳴!巨大水車輪盤沉重轉(zhuǎn)動的“嘎吱——嘎吱——”聲,石碓反復(fù)舂打瓷土的“咚!咚!咚!”悶響,拉坯轉(zhuǎn)輪急速旋轉(zhuǎn)的“嗚嗚”低鳴,窯工粗重的號子。
還有遠(yuǎn)處窯爐里柴火猛烈燃燒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匯成一股巨大、混亂、永不停歇的聲浪洪流,瞬間將我吞沒!
眼前的景象在高溫的扭曲中晃動、聚焦,最終在一片灰蒙蒙的、彌漫著嗆人粉塵的工棚里穩(wěn)定下來。
空氣灼熱而污濁,吸一口都帶著砂礫感。光線昏暗,只有高處的氣窗透下幾縷慘白的光柱,照亮無數(shù)懸浮飛舞的微塵。
巨大的水車在窗外緩緩轉(zhuǎn)動,帶動著棚內(nèi)幾架巨大的石碓,沉重的石杵被高高吊起,又重重砸下,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咚!咚!”聲,每一次落下,地面都隨之微微震顫。
角落里,幾架陶車在赤膊匠人粗糙大腳的驅(qū)動下飛速旋轉(zhuǎn),發(fā)出低沉的嗡鳴。泥漿、汗水、散落的瓷土粉末混合在一起,在地上形成一層粘膩的污垢。
我像一個無形的幽靈,被這轟鳴的聲浪裹挾著,飄向工棚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
角落里光線更加昏暗,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彌漫的粉塵中投下一圈昏黃搖曳的光暈。
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伏在一張堆滿工具和泥料的長條木案前。他的動作極其專注,肩膀因為用力而微微聳動,粗糙的雙手沾滿深灰色的細(xì)膩瓷泥,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件已初具雛形的器物胚胎。
那胚胎的輪廓,正是我修復(fù)臺上那只天青釉盤的雛形,只是此刻還粗糙黯淡,如同蒙塵的璞玉。
他叫周墨。
這個名字,連同他畢生的追求與即將降臨的滅頂之災(zāi),如同瓷土的腥氣,一同滲入我的感知。
他是這景德鎮(zhèn)御窯廠里,最頂尖的制瓷匠人,尤擅那失傳已久、被譽為神品的“雨過天青”釉。然而,這份絕藝帶來的并非榮光,而是枷鎖。
“周墨!”一個尖利得如同瓦片刮擦的聲音,陡然刺破了工棚里沉悶的轟鳴,帶著毫不掩飾的倨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
一個穿著靛藍(lán)色綢緞圓領(lǐng)袍、面皮白凈無須的中年人,在幾個穿著皂隸短衣、挎著腰刀的粗壯漢子簇?fù)硐?,昂首挺胸地踱了進(jìn)來。他手里捏著一方雪白的絲帕,極其嫌惡地掩住口鼻,仿佛這工棚里的空氣污濁得能要了他的命。
正是宮中專司督造御瓷的太監(jiān),王德海。
周墨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酸痛的腰背,轉(zhuǎn)過身。
那張被窯火熏烤得黧黑粗糙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唯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依舊清澈銳利,如同淬火的鋼針。
此刻,這雙眼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深重的憂慮。
他放下手中未完成的胚胎,沾滿泥漿的手在粗布圍裙上局促地擦了擦,動作僵硬地躬身行禮,聲音干澀沙?。骸巴豕鷣砹?。”
王德海那雙細(xì)長上挑的眼睛,如同吐信的毒蛇,慢條斯理地在周墨身上和他案頭那件胚胎上掃過,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挑剔。
他拖著長腔,聲音尖細(xì)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周大匠,咱家奉圣諭,特來‘提醒’你一聲。”他刻意加重了“提醒”二字,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萬歲爺萬壽節(jié)的貢品,‘雨過天青’蓮瓣紋葵口盤,九件一套,可都指著你這雙手呢。離大日子,可只剩下九天了?!?/p>
他向前踱了兩步,絲履踩在泥濘的地上發(fā)出“噗嘰”的聲響,帶來一股濃烈的、甜膩得發(fā)齁的熏香氣味,與工棚的泥腥汗臭格格不入。
他停在周墨面前,目光如同冰錐,直刺入周墨眼底:“前些日子呈上去的幾窯,釉色不是偏灰就是發(fā)悶,火氣太重!萬歲爺和司禮監(jiān)的祖宗們,很不滿意!”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咱家可是拿腦袋替你擔(dān)保,說這次必定是真正的‘雨過天青’!
周墨,你可別讓咱家……失望啊?!弊詈笕齻€字,他說得極慢,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威脅意味,尾音拖得長長的,像一把鈍刀在慢慢切割。
周墨佝僂的背脊仿佛又彎下去幾分,黧黑的臉在昏燈下顯得更加晦暗。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低啞得幾乎被工棚的轟鳴淹沒:“公公……‘雨過天青’……非人力可強求。
天時、地利、窯火、釉料……差一絲一毫,都……”
“差一絲一毫?”王德海猛地打斷他,細(xì)長的眼睛危險地瞇起,聲音陡然變得如同寒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周墨!收起你那套糊弄人的鬼話!
什么天時地利?咱家只認(rèn)結(jié)果!九天后,開窯驗看!若再不是真正的‘雨過天青’,達(dá)不到萬歲爺?shù)男囊狻彼幚涞哪抗鈷哌^周墨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嘴角那抹弧度變得殘忍而刻薄,“你這雙‘點泥成金’的手,還有你這顆吃飯的家伙事兒,就都別想要了!
咱家看你這工棚里,等著頂你位置的人,可多的是!”
他猛地一甩袖子,轉(zhuǎn)身便走。那幾個挎刀的皂隸立刻跟上,如同押解囚犯。
走到門口,王德海又停住,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如同冰冷的鐵錘砸落:“記著,九日!九件!件件都得是‘雨過天青’!少一件,色差一絲,你就等著去詔獄里‘琢磨’你的釉色吧!”
一行人揚長而去,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熏香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在污濁的空氣里彌漫。
工棚的轟鳴似乎更響了,震得人耳膜生疼,心頭發(fā)顫。
周墨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風(fēng)雨剝蝕的石像。過了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重新轉(zhuǎn)回身,面對著案頭那件承載著他性命、卻又如同鏡花水月般難以把握的胚胎。
昏黃的燈光下,他黧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胚胎光滑的泥胎表面,瞳孔深處翻涌著無邊無際的絕望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
“師父……”一個帶著哭腔的、年輕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充滿了恐懼和擔(dān)憂。
周墨猛地一震,像是被驚醒。他布滿血絲的、絕望的眼睛,緩緩轉(zhuǎn)向聲音來源。
角落里,一個同樣滿臉滿手泥灰、身材瘦小的年輕學(xué)徒,正驚恐地看著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正是他的徒弟兼助手,阿良。
“王公公……他……他說的是真的嗎?”阿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九天后……九件‘雨過天青’……這……這怎么可能?師父,我們……我們逃吧!趁夜里……”
“逃?”周墨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嘶啞、如同砂輪摩擦的笑聲,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絕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逃?往哪里逃?”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這間轟鳴的工棚,掃過窗外那巨大的、如同命運之輪般緩緩轉(zhuǎn)動的水車,最后落在阿良那張充滿稚氣和恐懼的臉上,“逃了,你爹娘怎么辦?你弟妹怎么辦?
這窯廠里,跟了我十幾年的老伙計們怎么辦?王德海那條閹狗……會放過誰?”
他猛地抬手,用沾滿泥灰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仿佛要將那沉重的絕望和恐懼擦去,只留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屬于人的軟弱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在燃燒。
“開料!”周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瞬間壓過了工棚的轟鳴!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fù)湎驂嵌逊庞粤系牡胤剑?/p>
“把庫房里最好的釉石!瑪瑙!玉屑!都給我搬出來!篩!再篩一百遍!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阿良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嚇了一跳,看著師父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慌忙轉(zhuǎn)身,連滾爬爬地沖向庫房。
周墨則如同瘋魔了一般,撲到案前,一把抓過那只未完成的蓮瓣紋葵口盤胚胎。他布滿老繭、沾滿泥灰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專注和力量,重新?lián)嵘夏枪饣哪嗵ァ?/p>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卻又精準(zhǔn)得可怕。
刻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在泥胎上飛速游走,每一刀都傾注了他全部的精氣神,也傾注了他對死亡的巨大恐懼。
蓮瓣的線條在他的刻刀下變得更加靈動、舒展,仿佛要掙脫泥胎的束縛,綻放出生命的光華。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黧黑的額頭、鬢角、脖頸上淌下,浸透了他破舊的粗布短衫,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汗?jié)n。
渾濁的汗水滴落在他正在雕刻的胚胎上,迅速被干燥的泥胎吸走,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像一個無法抹去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