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fù)室明亮的燈光下,那副“同心鎖”靜靜躺在鋪著黑色絨布的托盤里,像一團剛從淤泥深處打撈上來的、凝固了太多秘密的金屬疙瘩。沉重的鎖體由精鐵打造,形制古樸粗獷,并非閨閣把玩的精巧之物,倒像是用來鎖閉沉重庫門或堅固箱籠的實用家什。
只是那粗壯的鎖梁早已銹死,布滿深褐色如干涸血跡般的銹跡,硬生生將兩片本該合攏的鎖身扭曲地卡死在半開狀態(tài),形成一個無法閉合、也再難打開的、猙獰丑陋的缺口。
一股極其濃烈的土腥味混合著金屬深層腐朽的酸澀氣息,頑固地盤踞在它周圍,仿佛來自某個被徹底遺忘、深埋地底的角落。這氣味如此霸道,幾乎蓋過了修復(fù)室里松節(jié)油和乙醇的清淡氣味。
我湊近細看,鎖體表面并非光滑,布滿了無數(shù)細小的凹坑和劃痕,如同無數(shù)指甲摳抓、牙齒啃噬留下的絕望印記。
而鎖梁與鎖身卡死的那個扭曲豁口深處,隱隱透出一點異樣的、不屬于鐵銹的暗色——像是什么柔軟的東西被硬生生絞了進去,又被數(shù)百年的歲月浸透、染黑。
我戴上手套,指尖拂過那冰冷粗糙、帶著無數(shù)細小尖刺銹粒的表面,觸感如同撫摸一塊風(fēng)化的獸骨。
拿起小巧的鑷子和細毛刷,屏住呼吸,開始清理鎖梁與鎖身卡死部位周圍堆積的硬結(jié)泥垢。
鑷子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個因銹蝕而變得極其狹窄的縫隙。
就在鑷子尖輕輕撥開一團黑褐色硬泥的瞬間——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混雜著劣質(zhì)脂粉、陳年霉腐、廉價熏香以及某種絕望汗液的氣息,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猛地沖撞進我的鼻腔!
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喧囂!絲竹鑼鼓尖銳刺耳,嗩吶聲撕心裂肺,無數(shù)人聲鼎沸,哄笑、吆喝、勸酒、喝彩……匯成一股巨大嘈雜的音浪,瞬間將我吞沒!
眼前的景象驟然扭曲、旋轉(zhuǎn),最終在一片刺目的、令人眩暈的猩紅中穩(wěn)定下來。
入目所及,皆是紅。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映得整個院落如同潑了血。紅綢從廊下垂到地面,在喧囂的風(fēng)里不安地飄動。
門窗上貼著巨大的、刺眼的紅雙喜字。
院子里擺滿了油膩膩的方桌,擠滿了形形色色、面孔模糊的賓客。他們猜拳行令,杯盤狼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食物的油膩和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幾個涂著夸張紅臉蛋的喜娘,像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穿梭,尖利的笑聲如同銼刀刮過耳膜。
鼓樂班子在角落賣力地吹打,嗩吶的聲音尤其高亢刺耳,帶著一種強撐出來的喜慶,掩蓋著底下某種令人不安的虛浮。
我像一個無形的幽靈,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穿過鼎沸的人聲和刺鼻的氣味,飄向這座大宅深處一間相對僻靜的廂房。
廂房的門緊閉著,門外守著兩個膀大腰圓、面無表情的仆婦,像兩尊兇神惡煞的門神,隔絕了外面所有的熱鬧。
門上貼著同樣巨大的紅喜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紅色顯得格外壓抑和不祥。
房間內(nèi),光線昏暗。
只有兩支粗大的紅燭在梳妝臺上燃燒,火苗跳躍不定,將有限的區(qū)域染上一層搖曳的、病態(tài)的橘紅。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脂粉和熏香的濃烈氣味,混合著一種若有似無的、令人窒息的恐懼。
一個纖細的身影,穿著一身沉重得幾乎要將她壓垮的大紅嫁衣,背對著門口,僵硬地坐在梳妝臺前。
烏黑的長發(fā)已被精心梳理,挽成了繁復(fù)的婦人髻,沉重的赤金點翠鳳冠壓在她的發(fā)頂,鳳嘴里垂下的細碎流蘇隨著她身體的輕微顫抖而晃動。
銅鏡里,映出一張極其年輕的臉龐,卻毫無一絲新娘應(yīng)有的嬌羞或喜悅。
她的臉色在燭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氣的慘白,嘴唇被涂得鮮紅欲滴,反而襯得那臉色更加死寂。
一雙本該靈動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直勾勾地盯著鏡中那個被紅妝包裹、如同精美祭品般的自己,瞳孔深處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漆黑絕望。
她叫沈素心。這個名字,連同她即將被埋葬的青春,如同冰冷的鐵銹味,一同滲入我的感知。
她是這晉中巨富沈家唯一的女兒,卻也是家族攀附權(quán)貴、鞏固商脈的一枚籌碼。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新郎,是鄰縣一個年逾半百、妻妾成群、據(jù)說性情極為暴戾的鹽鐵轉(zhuǎn)運使大人。
聘禮之豐厚,足以讓整個沈家商號的掌柜伙計們眼紅心跳,足以讓沈家通往京城的商路再拓寬幾分。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穿著暗紫色團花綢緞長袍、身材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側(cè)身閃了進來,又迅速反手將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一絲一毫的喧囂。
他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正是沈素心的父親,沈萬鈞。
他搓著手,臉上努力堆砌起一個笑容,那笑容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極其虛假和僵硬,像是硬貼上去的面具。
“素心啊,”沈萬鈞的聲音刻意放得輕緩柔和,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討好意味,“吉時快到了。
外面賓客都等著呢。這轉(zhuǎn)運使大人位高權(quán)重,咱們沈家日后在晉地的鹽鐵生意,可就全指著這門親事了!”
他向前挪了兩步,目光落在女兒那毫無生氣的側(cè)臉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不耐煩,但很快又被那層假笑掩蓋,“你…你該歡喜才是。這可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來的福分!穿金戴銀,呼奴喚婢,一輩子享用不盡……”
沈素心依舊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
只有銅鏡里映出的那雙眼睛,在聽到“轉(zhuǎn)運使大人”幾個字時,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那空洞的漆黑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沉得更深。她沒有回頭,沒有看她的父親一眼。
仿佛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只是吹過這間冰冷廂房的無謂風(fēng)聲。
沈萬鈞臉上的假笑有些掛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素心!爹爹知道,你心里或許…有些委屈。
可女兒家,終究是要嫁人的!那姓柳的小子,不過是個破落戶的窮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給你什么?跟著他喝西北風(fēng)嗎?爹爹給你選的這條路,才是真正的金光大道!是為你后半生著想!
過了今晚,你就是堂堂轉(zhuǎn)運使夫人了,多少人都要仰你鼻息……”
“柳明軒”三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素心早已麻木的心上。
鏡中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爆發(fā)出一點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反撲。她猛地轉(zhuǎn)過頭!
動作之猛,讓她頭頂沉重的鳳冠一陣劇烈搖晃,珠翠撞擊,發(fā)出凌亂的脆響。
“窮書生?”沈素心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片,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的恨意,從齒縫間硬生生擠出來,砸在沈萬鈞那張?zhí)搨蔚哪樕稀?/p>
“他教我認字,給我講《西廂》,說‘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的時候,爹爹您在哪?您忙著用算盤珠子敲定能賺多少利市!您忙著用您女兒的血肉去鋪您的金光大道!”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慘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一層病態(tài)的紅暈,那雙死寂的眼睛此刻燃燒著熊熊火焰,死死地盯著她的父親。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要將眼前這張?zhí)搨蔚拿婵状檀⑺核椋?/p>
沈萬鈞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和那淬毒般的目光刺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臉上那層精心維持的假笑徹底碎裂,露出底下商人特有的冷酷底色。
他眼中那絲殘存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愧疚瞬間被惱怒取代,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刻薄:
“放肆!”他指著沈素心,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發(fā)抖,“《西廂》?那種淫詞艷曲也配登大雅之堂?還‘一心人’?沈素心!你是我沈萬鈞的女兒!
不是那些可以為了幾文錢就私奔的野丫頭!
你的命,生來就該為沈家增光添彩!那柳明軒算什么東西?一個只會念幾句酸詩、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廢物!他能給你鳳冠霞帔?能給你沈家?guī)睇}引鐵券?能讓你爹我在晉商總會里挺直腰桿說話?”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素心臉上:“別癡心妄想了!收起你那套沒用的兒女情長!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為了沈家,由不得你任性!
外面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份賀禮堆著,這親事,板上釘釘!”
他猛地從袖中掏出一個沉甸甸、黑乎乎的東西,“咚”地一聲重重砸在梳妝臺上!震得燭火一陣猛烈搖曳,也震得銅鏡里的影像一片模糊。
那東西,正是此刻躺在我修復(fù)臺上、銹跡斑斑的同心鎖!只是此刻,它嶄新而冰冷,烏黑的精鐵在燭光下泛著沉重的幽光,粗壯的鎖梁和鎖身分開著,透著一股無言的壓迫感。
“看見了嗎?”沈萬鈞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得意和不容置疑的強硬,“這鎖,是轉(zhuǎn)運使大人特意差人送來的!一會兒迎親的花轎到了正門,你就得給我從這偏院的小門出去!
鎖上這扇門,斷了你那些不該有的念想,也斷了所有想看你沈家笑話的人的舌頭!從今往后,安安分分做你的轉(zhuǎn)運使夫人,沈家和你,一榮俱榮!”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女兒瞬間血色盡褪的臉,和那雙因極度震驚而驟然失焦、隨即又被更深沉的絕望和恨意吞噬的眼睛,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乖乖聽話,別逼爹爹讓人進來‘伺候’你上轎!那場面,可就不好看了!” 說完,他不再看沈素心一眼。
仿佛剛才砸下的不是一把鎖,而是一件無足輕重的貨物。他冷哼一聲,猛地轉(zhuǎn)身,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房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也像一塊巨石,徹底堵死了沈素心最后一絲微弱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