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彌漫著血和淚的咸腥味。
仇恨像一種無形的沼澤,淹沒了整個營地。
男人們的喘息粗重如破舊的風(fēng)箱,女人們的哭泣化作了低沉的詛咒,孩子們的眼中,也燃起了不屬于他們年齡的火焰。
力量在匯集,卻像失控的洪水,四處沖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李崢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趙四通紅的眼眶,看著王二嬸死寂的臉,看著那個咬破嘴唇的少年。
他知道,時機到了。
他猛地轉(zhuǎn)身,幾步助跑,縱身一躍,跳上了一輛運糧的獨輪車。
車輪在不平的地面上晃了晃,發(fā)出“吱呀”一聲。
這個突兀的動作,像一塊石頭投進了沸騰的油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安靜!”
李崢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一聲怒吼。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那聲音里蘊含的力量,壓過了哭聲,壓過了咒罵,壓過了風(fēng)聲。
營地,在一瞬間陷入了死寂。
上百雙眼睛,通紅的、含淚的、茫然的、燃燒著怒火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了他。
望向那個站在獨輪車上,身形瘦削,卻挺拔如槍的身影。
他們等待著。
像迷途的羔羊等待牧人的召喚,像干涸的土地等待雷霆與暴雨。
李崢的目光如刀,緩緩掃過每一張臉。
他看到了他們眼中的痛苦,更看到了痛苦之下,那股足以焚毀一切的渴望。
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字字千鈞。
“現(xiàn)在?!?/p>
“你們知道,是誰,讓我們流離失所了嗎?”
“是誰,讓我們家破人亡了嗎?”
“是誰,把我們當(dāng)成豬狗,踩在腳下,連一口飽飯都不肯給嗎?”
一連三個問題,沒有答案。
只有更加粗重的喘息,和更加用力的、攥緊的拳頭。
沉默在蔓延。
仇恨在發(fā)酵。
終于,人群中,那個叫趙四的漢子,猛地抬起頭。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他用嘶啞到破音的嗓子,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是張扒皮!”
“是張屠戶那個狗娘養(yǎng)的畜生!”
這個名字,像一顆火星,掉進了早已澆滿火油的柴堆。
“轟!”
整個營地的情緒,被徹底引爆。
“對!是張扒皮!”
“殺了他!殺了他!”
“還有張福!那個雜種!”
“把他們剁了喂狗!”
咒罵聲匯成了一股洪流。
人們揮舞著拳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塢堡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將那堅固的石墻燒出一個窟窿。
李崢沒有阻止他們。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讓這股怒火盡情燃燒。
直到所有人的嗓子都喊啞了,直到那股狂暴的聲浪,漸漸平息為一片低沉的、壓抑的嘶吼。
他才再次舉起了手。
人群又一次安靜下來,上百雙眼睛,再次聚焦于他。
“對!”李崢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力量,“是張扒皮!”
“但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如同一柄重錘再次敲下。
“把你們地里七成的收成拿走,只給你們留下一家老小都吃不飽的糠麩,這天下,只有一個張扒皮嗎?”
眾人一愣。
“你們辛辛苦苦開墾的荒地,他張張嘴,就成了他家的祖產(chǎn),這天下,只有張扒皮這么干嗎?”
“你們的婆娘,你們的閨女,就因為欠了幾斗糧食,就被他們像牲口一樣搶走,這天下,只有張扒皮這一個畜生嗎?”
李崢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銳利,像一把刀,剖開了所有人心中最深處的膿瘡。
“不是!”
他自問自答,聲音響徹夜空。
“這安平縣,有張扒皮!”
“那旁邊的真定縣,就有李扒皮!王扒皮!”
“整個冀州,整個大漢,到處都是吃我們?nèi)?、喝我們血的張扒皮!?/p>
“他們是誰?”
李崢向前一步,站在獨輪車的邊緣,身體前傾,仿佛要撲進人群中。
“他們就是那些穿著綾羅綢緞,住著高門大院,嘴里念著圣人文章,卻把我們當(dāng)牛做馬的世家!豪強!”
“豐年,他們拿走我們的糧食,讓我們餓肚子!”
“災(zāi)年,他們關(guān)起塢堡大門,看著我們活活餓死!”
“我們活,他們要刮我們一層皮!”
“我們死,他們還要占我們的地!”
“告訴我們!”李崢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人群,指向每一個具體的個人,“這條活路,他們給過我們嗎?”
“沒有!”
這一次,回答他的是上百人整齊劃一的怒吼。
那聲音里,不再有悲傷,不再有迷茫,只剩下被點燃的、徹底覺醒的滔天恨意。
他們明白了。
他們的敵人,從來不只是一個叫張屠戶的人。
他們的敵人,是一個階級。
一個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敲骨吸髓的階級!
李崢高高舉起右拳,手臂上的傷口因為用力而迸裂,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下,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中,同樣燃燒著熊熊的烈火。
“他們,就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
“敵人!”
“敵人!”
“敵人!”
上百只拳頭,高高舉起,匯成了一片憤怒的森林。
“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山呼海嘯般的怒吼,驅(qū)散了夜空的寒意,驚得林中的宿鳥振翅高飛。
這一刻,所有人的仇恨,所有人的憤怒,所有人的絕望,都有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名字。
所有散亂的力量,都凝聚成了一股鋼鐵般的意志。
李崢緩緩放下手臂。
他看著眼前這片由仇恨澆灌而成的鋼鐵森林,看著那一雙雙亮得嚇人的眼睛。
武器,已經(jīng)鑄成。
仇恨是它最鋒利的刀刃。
但光有仇恨,還不夠。
一把只懂得仇恨的刀,要么傷人,要么傷己。
它還需要一個持刀的手,和一個值得為之揮舞的目標(biāo)。
李崢的目光,越過眼前攢動的人頭,望向了遠(yuǎn)方沉沉的夜色。
仇恨,能讓他們拿起刀。
但能讓他們至死不放的,只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