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舔舐著潮濕的木柴,爆出噼啪的輕響。
夜風(fēng)卷著寒意,吹過一張張麻木的臉。
李崢站起身,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穿過沉默的人群,腳步很輕,停在了一個縮著身子的老農(nóng)面前。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倒映著跳動的火焰,也倒映出李崢的身影。
“老丈?!崩顛樀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能給大家講講你的事嗎?”
老農(nóng)的身體猛地一顫,像只受驚的兔子。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想躲,想把頭埋進膝蓋里,可李崢的目光讓他無處可逃。
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滑落,滴進塵土里。
營地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他,看著這個被一句話就擊垮的老人。
李崢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老人齊平。
“在這里,沒人能再欺負你?!?/p>
他的聲音很穩(wěn),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張家的人聽不見?!?/p>
“把你的苦說出來,我們都聽著。”
李-崢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
老農(nóng)的身體不再發(fā)抖。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崢,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和自己一樣,在黑暗中茍延殘喘的面孔。
一口氣,從他干癟的胸膛里長長地吐了出來。
“我……我有個娃……”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砂石在摩擦,卻讓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莊稼地里的好把式,一個人能伺候十畝地?!?/p>
“去年秋收,年景還行,可交了張家七成的租子,剩下的谷子,連糠都見不到幾顆?!?/p>
“我娃氣不過,就跟收租的管事犟了兩句嘴……”
老人的話頓住了,他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就兩句嘴……”
“他們……他們說我娃頂撞主家,是大不敬?!?/p>
“他們把我娃拖到塢堡里,三天,就三天……”
“等再抬出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了……”
“活活打死的?!?/p>
最后四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老人說完,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地上,發(fā)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他的妻子,王二嬸,早已撲了過來,抱著他嚎啕大哭。
一滴冰冷的雨,落了下來。
不,不是雨。
是淚。
一個又一個人的淚。
一個中年婦人捂著嘴,眼淚從指縫里涌出。
一個少年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咬破了,嘗到了咸澀的血味。
哭聲,像會傳染的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起初是壓抑的抽泣,很快就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悲鳴。
這哭聲里沒有委屈,只有無窮無盡的恨與痛。
“砰!”
一聲悶響。
一個叫趙四的壯漢,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筋骨畢露的手背上瞬間滲出血來。
他猛地站起,雙目赤紅,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公牛。
他沒有哭,眼淚卻早已流干,只剩下猙獰的仇恨。
他指著塢堡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咆哮。
“張扒皮!”
“你還我婆娘!還我閨女!”
漢子撕心裂肺的吼聲,像一把刀,捅破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防線。
“去年開春,青黃不接,就差他家三斗高粱的利錢!”
“張福那個畜生帶人上門,看見了我婆娘,看見了我剛十五歲的閨女!”
“他說……他說人可以抵債!”
趙四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
“我婆娘為了護著閨女,一頭撞死在了門框上!就在我眼前!”
“我閨女……我閨女被他們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 ?/p>
他跪倒在地,用頭顱一下一下地撞著堅硬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我的錯??!我沒用??!”
個人的悲劇,點燃了集體的怒火。
“我家那三畝水澆地,他張嘴就說是他家的祖產(chǎn)!”一個瘦高的漢子站了起來,眼珠子都紅了。
“我爹氣不過,夜里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我弟弟的腿!就是被他們搶糧的時候打斷的!現(xiàn)在還是個瘸子!”一個婦人尖叫道。
“我妹子……”
“我家的?!?/p>
一聲聲血淚控訴,從營地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每一個字,都是一道血淋淋的傷疤。
每一句話,都是一筆還不清的血債。
原來,每個人的苦難都不是孤立的。
原來,把他們逼上絕路的,是同一個兇手。
原來,他們的仇人,是同一個!
麻木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火焰名叫仇恨。
哭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喘息,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
整個營地,被一股巨大而狂暴的悲憤籠罩。
李崢緩緩站直了身體。
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看著那一雙雙燃著復(fù)仇之火的眼睛。
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
現(xiàn)在,是時候引導(dǎo)這股足以焚燒一切的力量,去它該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