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嘯般的怒吼漸漸平息,但仇恨的余溫,依舊在冰冷的空氣中灼燒。
上百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崢,像是在看一尊新生的神祇。
他們的仇恨找到了名字,他們的憤怒找到了方向。
可然后呢?
燒了塢堡,殺了張屠戶,然后呢?
這個問題像一縷看不見的煙,飄蕩在每個人的心頭,讓那剛剛燃起的火焰,帶上了一絲迷茫。
李崢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他緩緩抬起雙手,向下壓了壓。
這個簡單的動作帶著一種無形的力場,沸騰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字,下一道命令。
李崢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
“打倒了張屠戶,然后呢?”
人群猛地一滯。
是啊,然后呢?
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太遙遠,太奢侈。
對于一群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人來說,能想到的最遠的事情,就是下一頓飯在哪里。
“殺……殺了他全家!”一個漢子遲疑著喊道,聲音里透著不確定。
“把他家的錢財都分了!”另一個聲音立刻附和。
“然后呢?”李崢再次追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分了錢財,然后我們各奔東西,繼續(xù)去做流民嗎?”
“繼續(xù)去下一個地方,等著被下一個李扒皮,王扒皮欺負嗎?”
“等著我們的婆娘閨女,再被別人搶走嗎?”
一連串的質問,像一把把小錘,敲碎了他們心中那點可憐的幻想。
人群徹底沉默了。
一張張剛剛還因憤怒而漲紅的臉,此刻寫滿了茫然。
他們就像一群剛剛沖出牢籠的野獸,撞倒了看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荒野,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絕望,在短暫的亢奮后,又一次悄然爬上他們的心頭。
李崢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先將他們從復仇的狂熱中敲醒,再為他們注入一個真正的,值得為之流血犧牲的靈魂。
他向前一步,站在獨輪車的邊緣,聲音里突然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力,像魔鬼的低語。
“你們忘了張屠戶的塢堡里,有什么了嗎?”
眾人一愣。
“那里,有我們幾輩子都吃不完的糧食!”
“有堆成山的鹽巴和布匹!”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滾燙的烙鐵,印在眾人心上。
所有人的呼吸,在同一時刻變得急促起來。
他們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糧倉打開時,那金燦燦的谷堆,那白花花的鹽山。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崢看著他們眼中燃起的貪婪與渴望,嘴角的弧度都沒有。
他伸出手,指向塢堡之外,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廣袤田野。
“你們忘了塢堡外面,有什么了嗎?”
“那里!”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有我們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
“有我們被張屠戶巧取豪奪走的萬畝良田!”
“萬畝良田!”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人群中炸響。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春天里綠油油的麥苗,秋天里沉甸甸的谷穗。
那是他們流盡了汗水,卻從未真正擁有過的東西。
那是他們刻在骨子里的夢想。
趙四猛地抬起頭,他想起了自己那三畝水澆地,那是他爹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王二嬸也停止了哭泣,她想起了自家那塊最肥的地,她被打死的兒子,最喜歡在那片地里打滾。
還有更多的人,他們都想起了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
被奪走的土地!
仇恨的火焰,與渴望的火焰交織在一起,燒得所有人的胸膛都滾燙發(fā)燙。
李崢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他知道,燃料已經(jīng)足夠。
引線已經(jīng)點燃。
現(xiàn)在,是引爆一切的時刻。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胸中的那股氣,化作一聲響徹夜空的咆哮。
“打倒張屠戶!”
“他的糧食,是我們的!”
“他的財產(chǎn),是我們的!”
“他的田地,也都是我們的!”
“轟!”
像是一座壓抑了千百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我們的!”
“都是我們的!”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農,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他顫抖著嘴唇,一遍遍地重復著。
“田……田地……是我們的?”
李崢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盡全力,喊出了那句足以改變這個時代,也足以定義他未來道路的終極承諾。
“對!”
“人人都能分到田!”
“人人都能有地種!”
“人人都能吃飽飯!”
如果說之前的口號是引爆了火藥桶,那么這幾句話,就像是投進火藥桶里的一道天雷。
它徹底擊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名為“認命”的枷鎖。
“哇——”
人群中,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喜極而泣的悲鳴。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漢子,那些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全都跪倒在地,用拳頭捶打著地面,放聲大哭。
這一次,不是因為仇恨,不是因為悲傷。
是因為希望。
是因為他們第一次看見了,一道光,照進了他們那暗無天日的生命里。
“分田地!”
趙四跪在地上,仰天長嘯,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分田地!”
“分田地!”
上百人,近百個家庭,用嘶啞的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這個對他們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詞。
這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沖散了寒意,沖散了迷茫,沖散了對未來的恐懼。
他們的眼中,只剩下一種光芒。
一種為了活下去,為了子孫后代能活下去,可以付出一切,可以碾碎一切的光芒。
李崢靜靜地站在獨輪車上,看著眼前這片由仇恨澆灌,由希望點燃的鋼鐵森林。
他看著那些跪倒在地,對他頂禮膜拜的身影。
武器,已經(jīng)鑄成。
仇恨是它最鋒利的刀刃,希望是它最堅固的刀柄。
但李崢的目光,卻越過了狂熱的人群,落在了他們手中那些五花八門的“武器”上。
鋤頭,糞叉,木棍,還有幾把從張家部曲手上繳獲的、銹跡斑斑的環(huán)首刀。
他很清楚,單憑狂熱和仇恨,是無法戰(zhàn)勝豪強手中那些訓練有素的部曲的。
這股足以焚天的力量,若沒有紀律的約束,最終只會燒傷自己。
思想的武裝已經(jīng)完成。
下一步,是真正的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