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能訓(xùn)練的最后一項是“扛圓木競速”。兩人一組，扛起一根碗口粗、兩米長的濕重圓木，在泥濘的操場上完成折返跑。雨水讓圓木更加濕滑，泥地則像吸盤一樣粘著腳底。
陳野和王鐵柱分到了一組。王鐵柱在前，他壯碩的肩膀扛起大部分重量，陳野在后，主要負責(zé)平衡和發(fā)力推。雨水模糊了視線，泥漿濺滿了褲腿。沉重的圓木壓在肩上，每一次顛簸都讓鎖骨生疼。
“三排！沖起來！最后三名沒晚飯！”李教官的吼聲在雨幕中格外刺耳。
王鐵柱低吼一聲，邁開大步。陳野咬牙跟上，腳下的泥漿不斷打滑。就在即將到達折返點時，陳野腳下一滑，身體猛地前傾！為了穩(wěn)住圓木不砸到前面的王鐵柱，他下意識地用肩膀死死頂住木頭，同時身體努力后仰找回平衡！
就在這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肩膀傳來——不是圓木的重量，而是木頭在濕滑中猛地旋轉(zhuǎn)了一下！粗糙的樹皮像砂輪一樣，狠狠蹭過他因用力而暴露的、鎖骨下方一小塊皮膚！
“嘶——！”陳野倒抽一口冷氣，劇痛瞬間傳遍全身！那感覺就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他強忍著沒松手，和王鐵柱踉踉蹌蹌地沖過終點。放下圓木的瞬間，他立刻捂住左肩下方，雨水混著血水從指縫滲出，火辣辣的疼。低頭看去，鎖骨下方被生生蹭掉了一大塊皮，露出鮮紅的嫩肉，邊緣翻卷著，雨水一沖，血水混著泥漿不斷往下淌，傷口周圍的皮膚迅速紅腫起來。
“咋了野子？”王鐵柱喘著粗氣湊過來，看到傷口，倒吸一口涼氣，“操！皮都蹭掉了！”
李教官也走了過來，瞥了一眼傷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點皮外傷嚎什么？去校醫(yī)室處理一下！其他人，繼續(xù)訓(xùn)練！”
校醫(yī)室設(shè)在教學(xué)樓一個陰暗的角落，門口掛著褪色的紅十字。里面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和過期藥膏的混合氣味。一個穿著皺巴巴白大褂、頭發(fā)花白的老校醫(yī)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
“什么事？”老校醫(yī)頭也不抬。
“報告，訓(xùn)練受傷了?！标愐叭讨壅f。
老校醫(yī)這才慢悠悠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陳野血淋淋的肩膀：“哦，擦傷。等著。”
他慢吞吞地拉開一個生銹的鐵皮柜，翻找半天，拿出一瓶褐色的碘伏、一管快見底的綠藥膏（可能是過期的磺胺嘧啶銀乳膏）和一卷發(fā)黃的紗布?！白约禾幚?。碘伏消毒，藥膏涂上，紗布包一下。五塊錢?！?/p>
陳野交了錢（從母親給的“應(yīng)急錢”里摳出來的），忍著碘伏刺激傷口的劇痛，笨拙地給自己消毒、涂藥。藥膏抹上去一片冰涼，暫時壓住了火辣辣的疼，但傷口在濕冷的空氣中暴露著，依舊一跳一跳地痛。紗布粗糙，包得歪歪扭扭。
回到308宿舍時，他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傷口被濕衣服摩擦，疼得他直抽冷氣。
“操！那老頭就給包成這樣？”周強湊過來看了一眼，撇撇嘴。
王鐵柱二話不說，翻出自己的臉盆（之前被踹癟的那個，勉強還能用），跑去水房接了半盆溫水，又翻出一條相對干凈的舊毛巾（他自己的）。他笨拙地擰干毛巾，小心翼翼地幫陳野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污和泥漿，動作粗糙但極其輕柔，生怕再碰疼他。
“疼你就說。”王鐵柱悶聲道。
陳野咬著牙搖頭。溫?zé)岬拿矸鬟^冰冷的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王鐵柱又拿出自己那管快用完的廉價紅花油（他爹給他治跌打損傷的），猶豫了一下：“這個...好像也能消腫？”他擠出最后一點棕紅色的粘稠藥油，用粗壯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涂抹在陳野傷口周圍紅腫的皮膚上。藥油帶著濃烈的刺激性氣味，但涂抹開后，皮膚上傳來火辣辣的熱感，反而壓過了傷口的抽痛。
“謝了，柱子?！标愐暗吐暤?，聲音有些沙啞。
王鐵柱撓撓頭，憨厚地笑了笑：“沒事，俺皮糙肉厚，用不著這個?！彼芽樟说募t花油管扔進垃圾桶。
宿舍里沒有藥，只有王鐵柱笨拙的照料和周強那管聊勝于無的綠藥膏。傷口在濕冷的空氣和劣質(zhì)紗布的包裹下，依舊隱隱作痛。但王鐵柱那雙沾著機油和紅花油氣味、粗糙卻溫暖的手，和他沉默的關(guān)切，像一道微弱卻實在的暖流，在這冰冷的雨夜和殘酷的軍訓(xùn)中，給了陳野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
傷口發(fā)炎了。
第二天，陳野發(fā)起了低燒。肩膀的傷口在紗布下紅腫發(fā)熱，一跳一跳地疼，牽扯著整個左臂都使不上力。早上的訓(xùn)練，他臉色蒼白，動作明顯遲緩。李教官注意到了，但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說什么，訓(xùn)練強度絲毫未減。
中午解散時，宿舍樓的管理員在門口喊：“47號陳野！有信！”
陳野愣了一下，心臟莫名地快跳了兩拍。他擠過去，從管理員油膩的手里接過一個皺巴巴的、貼著八毛錢郵票的土黃色信封。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是母親托村里小學(xué)老師代寫的。
回到308，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封口。里面只有薄薄一張信紙，同樣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
“野子：
你到學(xué)校了嗎？身體好嗎？學(xué)習(xí)累不累？錢夠花嗎？媽天天想你。
家里都好。你爹把后坡玉米賣了，錢夠還債了。屋頂?shù)惹锖箝e了再修。咱家老母雞下蛋多，媽都攢著，等你有假回來吃。你爹讓我告訴你，在學(xué)校聽老師話，好好學(xué)手藝，別惹事。學(xué)好了，以后才有出路。
天冷了，媽給你縫的夾克穿了嗎？別舍不得穿。錢不夠一定寫信來，媽再想辦法。
別惦記家里。好好吃飯，別餓著。聽說省城冷，晚上蓋好被子。
媽 王秀英
（張老師代筆）”
信很短，錯別字不少，語句也不太通順。但陳野卻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他能想象母親如何顛著小腳跑到村小學(xué)，如何局促地請張老師代筆，如何絮絮叨叨地叮囑那些翻來覆去的話。信紙上似乎還殘留著灶屋的煙火氣和母親手上蔥蒜的味道。
“家里來信了？”王鐵柱湊過來，羨慕地問，“俺爹媽不識字...”
周強也瞥了一眼：“嘖，真啰嗦。我爸媽就寄錢，信都懶得寫。”
陳野沒說話，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折好，塞回信封，再放進貼身口袋里，緊挨著那個紅色的平安符。信里只字未提他中考的失敗，未提那五千八百塊錢的壓力，只有最樸素的牽掛和小心翼翼的叮囑。那句“學(xué)好了，以后才有出路”，像一根針，輕輕扎在他心上。
深夜，宿舍里鼾聲四起。陳野趴在床上，借著窗外路燈微弱的光，拿出那個紅色塑料皮的工作筆記（母親塞給他的），翻到空白頁。他用磨破結(jié)痂的手指，笨拙地握著筆，開始回信：
“爸媽：
信收到了。我到了，一切都好。學(xué)校很大，老師很好。軍訓(xùn)有點累，但能堅持。學(xué)汽修很有意思，能學(xué)到真本事。錢夠用，不用寄。夾克穿著很暖和。省城不冷，你們別擔(dān)心。
我聽話，不惹事。會好好學(xué)。
你們注意身體，別太累。屋頂...等我掙錢了修。
兒 陳野”
寫到最后“兒 陳野”四個字時，他的筆尖頓住了。眼前閃過母親在灶臺前佝僂的背影，父親在烈日下鋤地的沉默，還有自己肩膀上那火辣辣的傷口和簡陋的紗布。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fā)熱。他趕緊低下頭，把臉埋在粗糙的枕套上，肩膀因為壓抑情緒而微微顫抖。
信里全是謊言。學(xué)校不大，規(guī)矩森嚴得令人窒息；軍訓(xùn)不是有點累，是要命；汽修課還沒正式開始，只有冰冷的車間和粗暴的老師；錢不夠也不敢說；肩膀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他只能這樣寫。他不能讓父母知道這里的真實情況，不能再給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負擔(dān)和擔(dān)憂。那些沒說出口的委屈、疼痛和迷茫，都化作了信紙上這寥寥數(shù)語，和枕頭里無聲的淚水。
他小心翼翼地把回信折好，放進信封。明天得想辦法買張郵票寄出去。在這個冰冷的、充滿“規(guī)矩”和“幫派”的圍墻之內(nèi)，這封薄薄的家書，是連接他與那個貧瘠卻溫暖的家的唯一紐帶。它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此刻的狼狽與孤獨，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提醒著他：他必須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走下去，為了那封回信里，那個虛幻卻必須維持的“一切都好”。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陳野蜷縮在薄薄的棉被里，肩膀的傷口在劣質(zhì)藥膏的作用下傳來微弱的涼意，心里卻像壓著一塊浸透了雨水的石頭。他摸著口袋里的信和平安符，在疲憊與疼痛中，沉入了一個并不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夢里，他穿著嶄新的夾克，站在自家翻修一新的瓦房前，父母臉上是滿足的笑容。而他的腳下，沒有泥濘，沒有油污，只有堅實的、屬于他自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