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xùn)的疲憊尚未褪去，“汽修幫”的陰影便如跗骨之蛆般纏繞上來。這個由高年級汽修專業(yè)混混組成的團伙，是新生宿舍樓里無形的統(tǒng)治者。他們的手段并不復(fù)雜，卻足夠陰狠。
一天傍晚，陳野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308。剛推開門，一股濃烈的煙味嗆得他直咳嗽。宿舍里煙霧繚繞，三個穿著迷彩服（但領(lǐng)口敞著，袖子卷到肘部）的高年級生正大剌剌地坐在下鋪床上。為首的是個臉上帶疤的男生，外號“刀疤劉”，他手里把玩著王鐵柱那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剛進來的三人。
“喲，47號、48號、49號，回來了？”刀疤劉的聲音帶著戲謔。他旁邊的瘦高個一腳踹翻了周強放在地上的臉盆，劣質(zhì)塑料盆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另一個壯實的家伙則拿起王鐵柱床頭那包剛拆封的廉價餅干，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
王鐵柱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攥得咯咯響，但看著對方三人不善的眼神，又生生壓了下去。周強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劉哥，抽煙不？我這兒有...”他手忙腳亂地去掏口袋。
“少他媽廢話！”刀疤劉把搪瓷缸子往地上一扔，“咣當”一聲脆響，“哥幾個最近手頭緊，懂點事，孝敬孝敬？”
空氣瞬間凝固。張浩縮在墻角，嚇得臉色發(fā)白。陳野能感覺到王鐵柱粗重的呼吸噴在自己后頸上。
“我們...沒錢?！标愐暗吐曊f，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暗袋里的學(xué)費像塊烙鐵，燙得他心慌。
“沒錢？”刀疤劉嗤笑一聲，站起身，走到陳野面前，幾乎和他鼻尖對鼻尖。濃重的煙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軍訓(xùn)發(fā)的那點津貼呢？家里沒給點零花？還是...”他目光下移，意有所指地掃過陳野的褲兜，“藏著掖著？”
瘦高個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周強，伸手就去抓陳野的胳膊：“搜搜不就知道了！”
就在那只手即將碰到陳野的瞬間，王鐵柱龐大的身軀猛地橫移一步，像堵墻一樣擋在陳野身前。他低著頭，聲音悶雷般響起：“劉哥，真沒錢。津貼都買...買肥皂牙膏了。”
刀疤劉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王鐵柱鐵塔般的身軀，又瞥了眼他緊握的拳頭。宿舍里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行，有種?！钡栋虅⒑鋈贿肿煲恍?，露出焦黃的牙齒，拍了拍王鐵柱結(jié)實的肩膀，“柱子是吧？我記住你了?！彼洲D(zhuǎn)向陳野，眼神陰冷，“47號，你也挺有種。不過，在這樓里混，光有種可不夠?！彼麖澭鼡炱鸬厣夏莻€摔癟了的搪瓷缸子，隨手扔到王鐵柱床上：“缸子不錯，借哥幾個用幾天裝煙灰。走了！”
三人揚長而去，留下滿屋狼藉和壓抑的沉默。
周強松了口氣，隨即抱怨：“媽的，惹他們干嘛？給點錢打發(fā)了不就完了！這下好了，被盯上了！”他心疼地看著被踹翻的臉盆和空了的餅干袋。
王鐵柱沒說話，默默撿起癟掉的缸子，用粗糙的手指試圖把它掰回原狀。張浩小聲啜泣起來。
陳野看著王鐵柱寬厚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剛才那一刻，如果不是王鐵柱，他很可能被搜身，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堵圍墻之內(nèi)，除了教官的“規(guī)矩”，還有另一套更陰暗、更直接的生存法則。反抗需要代價，而他們目前，似乎連反抗的資本都沒有。
軍訓(xùn)間隙終于迎來了第一次專業(yè)認知課——參觀汽修車間。這對疲憊不堪的新生來說，既是短暫的解脫，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沖擊。
汽修車間位于校園最深處，是一棟巨大的、由鐵皮和鋼架搭建的廠房。還未走近，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機油、汽油、金屬粉塵和橡膠焦糊味的復(fù)雜氣息就撲面而來，霸道地鉆進鼻腔，瞬間蓋過了軍訓(xùn)場上的汗味和泥土味。
推開沉重的鐵門，巨大的噪音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瞬間將陳野淹沒！金屬撞擊的鏗鏘聲、砂輪打磨的尖嘯聲、氣動扳手“突突”的沖擊聲、發(fā)動機試車的轟鳴聲...各種聲音在空曠高大的廠房里交織、碰撞、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心臟都跟著共振。
光線有些昏暗，高大的頂棚上懸掛著幾盞蒙塵的白熾燈，投下昏黃的光柱，光柱里飛舞著細密的金屬粉塵。巨大的陰影在地面和墻壁上晃動。
車間被劃分成不同的區(qū)域。左側(cè)是一排排舉升機，上面架著形態(tài)各異的汽車骨架，有的被拆得只剩框架，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管線；有的被掀開了引擎蓋，露出如同怪獸內(nèi)臟般復(fù)雜的發(fā)動機。穿著深藍色工裝、滿身油污的師傅們正圍著車輛忙碌，手里的工具在金屬上敲打出火花。
右側(cè)則是巨大的工具墻，上面掛滿了陳野叫不出名字的鋼鐵器具：長短不一的扳手像冰冷的獠牙，各種型號的套筒像怪異的蜂巢，奇形怪狀的鉗子、鐵錘、撬棍...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森冷的光澤?？諝庵袕浡瘫堑臋C油味，地面是黑乎乎、滑膩膩的油污，踩上去有些粘腳。
“都站好！別亂摸！”負責講解的是一位姓趙的老師傅，嗓門奇大，蓋過了部分噪音。他穿著同樣油污的工裝，臉上溝壑縱橫，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掉的黑色。“這里是你們以后吃飯的地方！看見這些鐵疙瘩了嗎？以后就是你們要伺候的祖宗！”
老師傅走到一臺被架起的轎車旁，指著下面一個銹跡斑斑的輪胎：“誰？過來試試！把這個輪胎卸下來！”
新生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動。老師傅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定格在個子最高的王鐵柱身上：“你！大個子！就你！”
王鐵柱愣了一下，在眾人目光中硬著頭皮走過去。他看著那個巨大的輪胎，又看了看旁邊工具箱里沉重的十字扳手，有些手足無措。他試著把扳手套在輪胎螺絲上，卻找不到發(fā)力點。
“用力啊！沒吃飯嗎？扳手都不會拿？”趙師傅不耐煩地吼道。
王鐵柱憋紅了臉，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擰。扳手在光滑的螺絲帽上打滑，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腳下不穩(wěn)，一個趔趄，沉重的扳手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旁邊的舉升機支架上，火星四濺！
“廢物！”趙師傅一把推開王鐵柱，自己抓起扳手，身體微沉，手臂肌肉賁張，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斑牵∵牵∵?！”幾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響起，幾顆銹死的螺絲應(yīng)聲而落！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粗糲的力量感。
“看見沒？這才叫干活！”趙師傅把扳手扔回工具箱，濺起一片油污，“你們這群細皮嫩肉的少爺秧子，以后有得苦頭吃！”
新生們被這粗暴的演示和震耳欲聾的噪音震懾住了，一個個噤若寒蟬。陳野看著那巨大的輪胎在王鐵柱手中紋絲不動，卻在老師傅手下輕易被卸下，心中涌起強烈的震撼。這車間里的鋼鐵巨獸、復(fù)雜的管線、刺鼻的氣味、震耳欲聾的噪音，還有老師傅那雙沾滿油污卻充滿力量的手，構(gòu)成了一幅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學(xué)手藝”圖景。這不是擺弄精巧的玩具，而是與冰冷鋼鐵和復(fù)雜機械的搏斗，是力量、技巧和耐力的較量。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磨破后又結(jié)痂的手掌。軍訓(xùn)的“規(guī)矩”磨掉了他表面的野性，而在這充斥著油污與噪音的車間里，似乎需要另一種更堅韌、更野蠻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一種新的、帶著沉重金屬感的迷茫，取代了軍訓(xùn)時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
“汽修幫”的騷擾并沒有因第一次沖突而停止，反而像陰魂不散的蒼蠅。他們不再明目張膽地勒索現(xiàn)金，卻換著法子找茬：訓(xùn)練結(jié)束回宿舍，發(fā)現(xiàn)暖水瓶空了，水被人故意倒掉；剛領(lǐng)的新毛巾出現(xiàn)在廁所地上，沾滿污穢；甚至在食堂排隊時，會有人“不小心”把菜湯潑到他們身上。
王鐵柱選擇了最笨的辦法——硬扛。他默默承受著刁難，像一頭沉默的犟牛。陳野則盡量避開沖突，眼神更加警惕。而周強，這個精明的瘦高個，似乎找到了另一條路。
一天晚上，周強神秘兮兮地把陳野和王鐵柱拉到水房角落。水龍頭滴答作響，空氣里是潮濕的霉味。
“媽的，這么下去不是辦法，”周強壓低聲音，鏡片后的眼睛閃著光，“刀疤劉他們就是群瘋狗，見誰咬誰?！?/p>
“那能咋辦？報告教官？”王鐵柱悶聲問。
“報告教官？”周強嗤笑，“你信不信前腳報告，后腳咱仨就得在廁所吃屎？那幫孫子跟教官熟得很！”
陳野沉默著，他知道周強說得對。這學(xué)校的小社會，水比想象中深。
“我打聽到了，”周強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刀疤劉他們最近在幫后勤處老趙倒騰東西。”他指了指車間方向，“就那個兇神惡煞的趙師傅！好像是廢舊零件...能賣錢。”
陳野的心猛地一沉：“你想干嘛？”
“不是我們干！”周強急忙擺手，“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幫’他們點小忙。比如，車間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咱們勤快點，把那些邊角料、報廢的小螺絲啥的，悄悄‘收集’起來，交給刀疤劉...就當交個保護費了?！?/p>
“偷東西？！”王鐵柱瞪大了眼睛，聲音陡然拔高。
“噓！你他媽小點聲！”周強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叫偷？那是報廢的！堆在墻角生銹的垃圾！咱們撿點‘垃圾’孝敬他們，他們以后就不找咱麻煩了，說不定還能給點好處！這叫互惠互利！”
陳野看著周強那張寫滿算計的臉，胃里一陣翻騰。他想起了老孫頭揮舞的扁擔，想起了父親沉默的脊梁。偷？哪怕是“垃圾”？他本能地抗拒。
“我不干?！蓖蹊F柱掙脫周強的手，斬釘截鐵地說，“俺爹說了，手腳要干凈！”
周強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們倆：“行！你們清高！你們有骨氣！等著吧！看刀疤劉怎么收拾你們！”他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走了。
水房里只剩下陳野和王鐵柱。水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野子，你...你咋想？”王鐵柱有些不安地問。
陳野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周強的提議像一條陰暗潮濕的小路，散發(fā)著誘人又危險的氣息。屈服于幫派，用不光彩的手段換取短暫的安寧？還是繼續(xù)硬扛，承受無休止的刁難？
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磨出的硬繭和尚未愈合的傷口。軍訓(xùn)的“規(guī)矩”讓他學(xué)會了在痛苦中忍耐，而車間里那些冰冷的鋼鐵和老師傅粗糙的手，似乎預(yù)示著未來需要另一種更實在的、立足于技能的力量?；蛟S，在這所充滿“規(guī)矩”和“幫派”的圍墻之內(nèi)，真正的出路，既不是盲目的反抗，也不是卑劣的妥協(xié)，而是像老師傅擰螺絲那樣，找到屬于自己的發(fā)力點和立足之地？
“先看看再說。”陳野最終只吐出了四個字，聲音低沉而沙啞。他拉上王鐵柱，離開了水房這個充滿陰謀氣息的角落。外面的走廊依舊昏暗，但遠處車間隱約傳來的機器轟鳴，似乎比周強的低語更值得傾聽。腳下的路依舊布滿荊棘，但他隱隱感覺到，方向或許就在那充滿油污與噪音的鋼鐵叢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