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天還是濃稠的墨色。尖銳的哨聲如同鋼針,瞬間刺穿308宿舍的死寂,緊接著是炸雷般的吼聲在走廊里回蕩:“緊急集合!三分鐘!操場集合!遲到的后果自負!”
陳野像被電擊般從硬板床上彈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宿舍里一片混亂:鐵床的吱呀聲、慌亂的腳步聲、壓抑的咒罵、臉盆被踢翻的哐當聲。他憑著本能摸索到那身粗糙的迷彩服,黑暗中扣錯了扣子也渾然不覺,蹬上硌腳的黃膠鞋就往外沖。
走廊里擠滿了跌跌撞撞的光頭新生,像一群受驚的盲魚。有人抱著被子,有人只穿了一只鞋。陳野和王鐵柱、周強匯合,三人幾乎是滾下樓梯。操場上,幾盞高瓦數(shù)的探照燈將水泥地照得一片慘白。王教官像一尊冰冷的鐵塔戳在燈下,手里的秒表滴答作響,如同催命符。
三分鐘到。操場上只稀稀拉拉站了一半人。王教官的臉在強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廢物!一群沒斷奶的廢物!遲到一分鐘,全體俯臥撐五十個!趴下!”
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陳野第一個趴了下去,粗糙的水泥地瞬間磨破了手掌。五十個俯臥撐,在極度的慌亂和睡眠不足下,如同酷刑。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后背淌下,在探照燈下閃著光。做到三十幾個時,手臂像灌了鉛,每一次下壓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劇痛。他咬緊牙關,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眼前陣陣發(fā)黑。余光瞥見旁邊的張浩,已經(jīng)癱軟在地,被兩個高年級生粗暴地拖起來繼續(xù)做。
這只是開胃菜。
當九月的太陽爬上樹梢,真正的煉獄才拉開帷幕。操場的每一寸水泥地都成了巨大的烙鐵。站軍姿——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在烈日的暴曬和教官的嚴苛下,成為最殘酷的刑罰。
“挺胸!收腹!提臀!頭抬起來!目視前方!手貼緊褲縫!”李教官的吼聲在耳邊炸響。他像幽靈一樣在隊列中穿梭,手中的小木棍毫不留情地敲打彎曲的膝蓋、塌陷的腰腹、松懈的手腕。
汗水流進陳野的眼睛,又澀又疼,他不敢眨眼,只能拼命忍著。劣質迷彩服像一層塑料布裹在身上,汗水浸透后緊貼皮膚,又悶又黏。腳底板在硬膠鞋里腫脹發(fā)燙,每一次微小的重心調整都帶來鉆心的疼痛。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前排一個瘦弱的男生身體晃了晃,像根折斷的蘆葦,無聲無息地栽倒在地。
“拖下去!潑醒!醒了繼續(xù)站!”王教官的聲音冷酷無情。
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男生劇烈地咳嗽著醒來,眼神渙散,被兩個高年級生架著扔回原位,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陳野死死盯著操場邊那棵被曬蔫的老槐樹,把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對抗身體的崩潰上。他想起了父親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鋤地的背影,想起了母親在灶臺前被煙火熏紅的眼睛。這苦,比翻墻被抓、比偷梨被追、比中考失敗更甚,但它似乎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麻木的“正當性”。在這里,痛苦不是懲罰,而是“規(guī)矩”本身。
下午的訓練項目是“戰(zhàn)術匍匐前進”。操場被刻意澆濕,泥濘不堪。
“目標!前方五十米低樁鐵絲網(wǎng)!低姿匍匐!前進!”李教官指著那片在泥漿中若隱若現(xiàn)的鐵絲網(wǎng)。
陳野深吸一口氣,趴進冰冷的泥水里。腐殖質和泥土的腥氣直沖鼻腔。他屈起手肘,用前臂和膝蓋支撐,拖著身體向前挪動。泥水立刻浸透了衣服,冰冷刺骨。粗糙的石子磨蹭著肘部和膝蓋的皮膚,火辣辣地疼。
“屁股抬那么高找死???!壓下去!貼緊地面!你們是靶子嗎?!”李教官的小木棍狠狠抽在陳野的屁股上。
他悶哼一聲,努力將身體壓得更低,臉頰幾乎貼著泥漿。冰涼的泥水灌進耳朵、鼻孔。每一次前進都無比艱難,泥漿像膠水一樣吸附著身體。鐵絲網(wǎng)越來越近,尖銳的鐵刺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加速!后面的人跟上!慢的加練!”王教官拿著擴音喇叭在終點線咆哮。
陳野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拱。手肘和膝蓋的皮膚早已磨破,混著泥漿的血水染紅了身下的污濁。視線被汗水和泥水模糊,只能看到前方一小片泥濘的土地。周圍是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呻吟和教官的厲聲催促。
終于,他像一條脫力的泥鰍,從鐵絲網(wǎng)下鉆了出來,癱倒在終點線外的泥地里。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他抬起沾滿泥漿的手,看到肘部一片血肉模糊,泥漿混著血水糊在上面,觸目驚心。
“起來!誰讓你躺下的?!”李教官的靴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陳野掙扎著想爬起來,身體卻像散了架,使不上一點力氣。
“爬不起來?”王教官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嘲諷,“在戰(zhàn)場上,你趴下了敵人就不打你了?廢物!爬!爬也要給我爬回起點!”
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陳野。他抬起頭,看著王教官那張冷酷的臉,看著周圍同學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一股血性猛地沖上頭頂!他想跳起來,對著那張臉揮拳!他想怒吼,想撕碎這該死的規(guī)矩!
然而,當他看到王教官身后那些虎視眈眈的高年級生,看到李教官手中那根沾著泥漿的小木棍,看到自己磨破流血的手肘……所有的憤怒和反抗的念頭,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低下頭,雙手撐著冰冷泥濘的地面,真的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回爬!粗糙的沙礫摩擦著傷口,帶來鉆心的劇痛。汗水混著泥水從額頭滴落。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機械地、麻木地挪動著身體,像一條真正的、被打斷脊梁的野狗。
那一刻,陳野感覺自己所有的驕傲和野性都被碾碎了,徹底融進了身下這片污濁的泥濘里。他不再是那個翻墻偷梨、敢跟保安叫板的少年陳野。他只是三排47號,一個在教官命令下,只能爬行的“廢物”。
白天的體能折磨耗盡了一切精力,但夜晚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內(nèi)務戰(zhàn)爭。
308宿舍成了“豆腐塊”被子的屠宰場。八個光頭少年圍在各自的床鋪前,對著那床又薄又硬、毫無彈性的棉被咬牙切齒。
“我操他姥姥!這玩意兒是棉花嗎?是鐵板吧!”周強用膝蓋拼命壓著被子,試圖壓出棱角,臉憋得通紅。
王鐵柱則像跟被子有仇,用蒲扇般的大手反復拍打、壓實,被子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但效果甚微,依舊像個發(fā)面饅頭。
陳野嘗試著白天偷學到的方法:用周強給的小木片塞進被子的折疊處,試圖撐出棱角。但棉被實在太薄,木片一抽走,剛有點樣子的棱角立刻塌陷。反復幾次,他額頭冒汗,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挫敗感。
熄燈哨前半小時,李教官帶著兩個高年級生來檢查內(nèi)務。他背著手,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張床鋪。
“47號!”李教官停在陳野床前,指著那個軟塌塌、毫無棱角的“作品”,聲音冰冷,“這就是你的豆腐塊?我看是豆腐渣!”
陳野低著頭,不敢說話。
“抖了!”李教官命令旁邊的高年級生。
高年級生一把扯起陳野的被子,用力一抖!可憐的“豆腐渣”瞬間變成了一灘爛泥。
“疊!現(xiàn)在疊!疊不好今晚別睡了!”李教官厲聲道。
陳野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重新趴回床上。宿舍的燈光昏黃,汗水順著他的光頭流進脖子。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著白天看教官示范的細節(jié):被子要壓實,折疊線要清晰,棱角要用手掌根部反復捏壓定型……他不再急躁,一遍遍重復著枯燥的動作,用身體的重量去壓,用手指去摳出每一道折痕,用手掌根去反復打磨棱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酸痛發(fā)麻。
熄燈哨響了,宿舍陷入黑暗,只有陳野的床邊還亮著一盞昏暗的小臺燈(被默許的懲罰特例)。他像對待一件藝術品,在微弱的光線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摳出最后一個棱角。一個勉強能看出方塊形狀的“豆腐塊”終于出現(xiàn)在床鋪上。雖然遠不如教官的完美,但至少有了棱角,不再是一灘爛泥。
他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鐵床架。手掌因為反復捏壓被子,磨出了水泡,又破了皮,火辣辣地疼??粗莻€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孤零零的“豆腐塊”,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荒謬的成就感,混雜著巨大的疲憊和委屈,涌上心頭。他贏了,贏了一床被子,卻輸?shù)袅四撤N更重要的東西。
軍訓間隙,難得的十五分鐘休息。新生們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癱倒在操場邊緣的樹蔭下,貪婪地補充著水壺里寡淡的白開水。陳野靠著一棵白楊樹,閉著眼,感受著樹蔭下難得的清涼,手臂和膝蓋的傷口被汗水浸得刺痛。
“全體都有!起立!向右看齊!”突然,李教官的吼聲又炸響了。
新生們條件反射般彈起,迅速列隊。陳野心中哀嘆,又要搞什么名堂?
“看到那邊沒有?”李教官指著操場西側,一道低矮的鐵絲網(wǎng)外,是學校另一個區(qū)域——護理專業(yè)的教學樓和活動區(qū)?!敖裉煜挛?,護理專業(yè)的新生去敬老院做志愿者。都給我看好了!看看人家女生是怎么做的!別整天跟沒魂兒似的!”
陳野的目光越過鐵絲網(wǎng)。只見一群穿著白色護士服(新生可能只是統(tǒng)一的白大褂)的女生,排著整齊的隊伍,正從教學樓走向停在路邊的校車。陽光灑在她們身上,白色的制服顯得格外干凈清爽,與這邊一身泥濘、疲憊不堪的軍訓新生形成鮮明對比。
陳野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人群。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一個身影上。
是她!
那個在敬老院槐樹下,溫柔地給老奶奶喂蘋果的女生!李靜!
她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馬尾辮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她正低頭和一個同學說著什么,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眼神專注而清澈。即使隔著鐵絲網(wǎng)和一段距離,陳野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種沉靜的、溫暖的氣息。
仿佛心有靈犀,李靜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鐵絲網(wǎng)這邊。她的視線在陳野這群光頭、泥濘、狼狽不堪的軍訓生身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微蹙起,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驚訝,或許還有一絲……憐憫?隨即,她便轉過頭,和同伴一起登上了校車。
那驚鴻一瞥,像一道微弱卻純凈的光,瞬間刺穿了陳野連日來的麻木和灰暗。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混合著強烈的自卑感席卷而來。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膠鞋和磨破的手肘,又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自己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像泥坑里打滾的野狗,而她是云端純潔的白鴿。那道鐵絲網(wǎng),隔開的不僅是兩個專業(yè)區(qū)域,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校車緩緩啟動,駛離。陳野的目光追隨著,直到車影消失。剛才訓練帶來的傷痛和疲憊似乎減輕了一些,但心里卻涌起一種更深的、空落落的悵惘。李靜的出現(xiàn),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被軍訓磨礪得粗糙堅硬的心湖里,蕩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那漣漪里,映照出他此刻的卑微與不堪,也映照出某種遙遠而美好的東西,提醒著他,在無盡的“規(guī)矩”和“痛苦”之外,生活或許還有其他的色彩。
他收回目光,重新挺直腰板站在隊列里。李教官的訓話還在繼續(xù),但陳野的思緒已經(jīng)飄遠。他摸了摸貼身口袋里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平安符,又想起了母親臨行前笨拙的叮囑。腳下的路依舊泥濘而漫長,但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一點堅持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為了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道光面前,而不是隔著鐵絲網(wǎng),卑微地仰望。
當集合哨再次吹響時,陳野深吸了一口氣,邁開依舊疼痛的雙腿,重新投入了隊列訓練。陽光依舊毒辣,水泥地依舊滾燙,教官的吼聲依舊刺耳。但在他磨破的掌心下,似乎悄然滋生了一絲微弱的力量,支撐著他在這片名為“規(guī)訓”的泥濘中,繼續(xù)掙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