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舟推開通往木屋的竹門時，左肩的傷口正隨著心跳一下下抽痛，粗布短衫被血浸透，黏在皮膚上像塊燒紅的鐵。
野狐率先竄進去，雪白的尾巴掃過門檻上的積灰，在青石板上拖出條淡痕，他反手閂上門，目光立刻落在木桌中央——老周的藥罐還擱在那里，罐口結(jié)著層黑褐色的藥垢，是昨日煎的補藥，如今涼透了。
喉結(jié)動了動，他伸手按住胸口暗袋，信箋的邊角隔著布料戳得皮膚生疼，先處理傷口，他對著空氣說，像是在說服自己。
可手指剛觸到腰間的藥囊，又頓住了，暗袋里的信紙仿佛有了重量，墜得他半邊身子發(fā)沉。
二十年前的記憶突然涌上來：亂葬崗的風卷著血沫灌進他嘴里，他攥著母親留下的玉片，聽見殺手們說斬草要除根，老周把他從野狗嘴里搶回來時，身上的血腥味比現(xiàn)在更濃，去年冬天老周咳血，攥著他的手說沉舟啊，有些事等你找到這東西的主家再說——那東西，此刻正貼著他心口發(fā)燙。
他扯斷左肩的布料，傷口翻卷著，能看見白生生的筋肉，草藥店買的金創(chuàng)藥撒上去，疼得他睫毛直顫，野狐不知何時跳上木凳，濕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手背，像在安撫。
他低頭摸了摸它耳朵，指尖沾了些白毛，再抬頭時，目光徹底鎖在了暗袋上，信箋展開的瞬間，松油燈的光晃了晃，墨跡未干，帶著股新鮮的松煙味，字是正楷，每個筆畫都像刻進紙里：林家余孽已現(xiàn)身青嵐山，速派人圍剿，務(wù)必奪回《鎮(zhèn)北刀譜》殘頁。
事成之后，玄脈歸屬依約兌現(xiàn)，落款羅淵二字，最后一筆拖得老長，像道淬了毒的刀痕，啪，信箋拍在桌上，震得藥罐叮當響，林沉舟的指節(jié)泛白，指甲在木頭上掐出月牙印。
他想起三天前在山腳下遇到的兩個血衣門探子，他們盯著他腰間的玄鐵刀多看了兩眼；想起上個月去鎮(zhèn)里賣獵物，酒肆里有人壓低聲音說青嵐山有野種，想起老周臨終前咳著血說沉舟，你命里有把刀，別被刀壓垮了——原來不是命里有刀，是有人舉著刀，要砍他二十年。
竹門被風撞開條縫，穿堂風卷著信箋邊角，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林沉舟正要去收，門外傳來獨臂拄拐的聲響。
柳伯，他起身，聲音啞得像砂紙柳千山跨進門時，獨臂撐著根黑檀木拐杖，另只空袖在風里晃蕩，他盯著桌上的信箋看了三息，喉結(jié)動了動，摸出旱煙袋又放下，說：墨跡沒透紙背，是新寫的。
林沉舟沒接話，他知道柳伯從前是走江湖的，斷岳刀的名號在三十年前響過半邊天，后來不知怎么就隱在這青嵐山，每日上山打兩擔柴，見了人連頭都不抬。
可上個月他被狼崽子咬了腿，是柳伯用半塊燒紅的鐵給他烙傷口，手法穩(wěn)得像拿過刀，二十年前那一夜，血衣門不過是棋子，柳千山突然開口，獨臂重重按在桌上，木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真正下令的是天劍宗的掌教——韓天策。
林沉舟的呼吸頓住了，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發(fā)疼，天劍宗他知道，三年前有個外門弟子來青嵐山收藥材，說他們掌教能一劍劈斷半座山；他也知道玄脈，老周說那是江湖的命門，誰占了玄脈誰就有底氣。
可他從未想過，當年滅門的火，是從最該護道的宗門里燒起來的，
林兄一生護國守邊，刀下斬過三十七個北戎將軍，柳千山望向窗外的山影，他說江湖人該有江湖人的骨頭，可他的同門說鎮(zhèn)北刀的刀譜，比他的命金貴。
林沉舟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顫，他想起老周教他打獵時說狼要吃兔子，不是因為兔子壞，是因為兔子弱，原來這道理放到江湖里，更狠。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片，那是母親的遺物，此刻涼得像塊冰，我要證據(jù)，他突然說，笑聲戛然而止，血衣門的人為什么追我？天劍宗給了他們什么好處？刀譜殘頁在哪？"
柳千山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皺紋里滲著冷意：你現(xiàn)在去血衣門外圍據(jù)點，他們剛換了哨，后半夜巡山的會少三個。
野狐突然跳上桌案，爪子輕輕拍在信箋一角，林沉舟低頭，看見紙背有塊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蠟印，形狀像朵六瓣梅。
他捏起信箋對光一照，蠟封下果然藏著字，用針挑開蠟層，一行小字顯出來：林玄舟之子若得此信，請赴落霞城尋紫云樓掌柜陳七，切記勿露身份。
陳七，林沉舟默念這個名字，手指摩挲著紙背的針腳，誰留的？
柳千山搖頭：不知道，但能在血衣門的信里藏密信要么是他們的人，要么比他們更狠。
夜更深了，林沉舟蹲在木箱前收拾行囊，野狐蜷在他腳邊打盹，包袱里裝著半塊鍋盔、老周留下的獵刀，還有柳伯給的傷藥。
他摸出那封染血的信箋，正要收進暗袋，竹門被敲響了，給你這個，柳千山站在門外，手里握著把短刀，刀鞘裹著粗布，當年林兄去北境前，說怕自己回不來，把這刀塞給我。
他說要是有天見著個攥著玉片的小子，就還給他，林沉舟接過刀，粗布滑落的瞬間，刀柄上的"林"字露出來，是用刀刻的，深淺不一，像急著刻完的。
他拔開半寸刀鞘，寒芒閃過，刀刃上有道細細的缺口——和他記憶里亂葬崗那夜，母親護著他時砍在石頭上的刀，缺口位置分毫不差，我會讓所有欠債，一筆一筆還清，他抬頭，目光掃過柳千山鬢角的白發(fā)，掃過木屋角落老周的藥罐，掃過窗外綴著星子的山影，等我回來，要他們連本帶利。
柳千山?jīng)]說話，獨臂拍了拍他肩膀，風卷著松濤聲灌進院子，林沉舟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遠處山溪的流水聲，一下，一下，像在數(shù)著復(fù)仇的日子。
收拾完行囊，他蹲在老周的床前，掀開鋪了十年的草席，下面有個桐木箱子，鎖頭生了銹，他用匕首撬開時，鐵銹渣子簌簌掉在地上，手伸進去的瞬間，觸到個冷硬的東西——像是刀，裹著破布，銹得厲害。
他正要抽出來，野狐突然豎起耳朵，對著門外低嚎，林沉舟手一頓，把箱子重新蓋好，該走了，落霞城的路還遠，而有些真相，或許要等更遠的地方才能揭開。
他扛起包袱，野狐竄上他肩頭，門關(guān)上的剎那，松油燈的光映在木箱上，照出破布里露出的半截刀身——銹跡斑斑，卻仍能看出，那是把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