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的素描教室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鉛筆屑的氣味。陽光透過落地窗斜射進來，在鹿晚的畫布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正用炭筆修改一幅星空圖，教授要求的抽象宇宙主題讓她的筆觸格外狂放——扭曲的星軌像被無形之力撕扯，爆炸的星云在畫布上綻放出猙獰的形態(tài)。
"鹿晚！"教室門突然被撞開，系主任王教授扶著門框，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不安，"你父親在校務(wù)處...情況不太妙。"
炭筆在她指間斷成兩截，黑色的粉末簌簌落在裙擺上。遠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鈍器敲打著她的太陽穴，伴隨著那個三年來夜夜入夢的嘶吼：
"那個賠錢貨在哪？老子花那么多錢供她學(xué)畫，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鹿晚的手指開始痙攣，畫架上的畫布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原來是她整個人在發(fā)抖。三年前母親忌日那天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摔碎的遺像，飛濺的玻璃碎片，以及手腕上那道永遠無法褪去的疤痕，就像今夜即將出現(xiàn)的下弦月。
美術(shù)樓大廳已經(jīng)圍滿了人。人群中央，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用酒瓶指著教務(wù)主任的鼻子。他穿著皺巴巴的工裝褲，左臉頰有道蜈蚣似的傷疤，渾濁的眼白布滿血絲。當(dāng)鹿晚出現(xiàn)時，他猛地轉(zhuǎn)身，劣質(zhì)白酒的氣味頓時在空氣中炸開。
"晚晚！"男人咧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酒瓶里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晃出刺鼻的弧線，"見到爹不高興？"
鹿晚的視野邊緣開始滲出黑霧。她太熟悉這種狀態(tài)了——父親喝到第三瓶紅星二鍋頭時特有的亢奮。記憶中的咒罵聲與現(xiàn)實的吼叫重疊，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扭曲變形。
"請...請您離開。"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這句話耗盡了她全部勇氣，喉間泛起鐵銹般的血腥味。
"什么？大點聲！"父親夸張地掏掏耳朵，轉(zhuǎn)向圍觀人群，"哦對了，我忘了我的好女兒是個啞巴！自從她媽——"
"這位家長！"系主任上前阻攔，卻被一記肘擊撞到展示柜上，玻璃櫥窗里的獎杯發(fā)出驚恐的碰撞聲。
鹿晚的呼吸變成了一串破碎的顫音。墻壁上的畢加索仿作開始扭曲旋轉(zhuǎn)，父親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從深水里傳來的。她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畫架。素描本嘩啦散開，那些從未示人的黑暗面曝露在眾人眼前——被黑洞吞噬的恒星，龜裂的月球表面，以及無數(shù)張沒有五官的人臉。
"看看這些鬼畫符！"父親抓起一張畫，泛黃的指甲深深掐進紙面，"我賣血就讓你學(xué)這個？"嘶啦一聲，她花了三周完成的《坍縮的銀河》在眾人面前被撕成兩半。
撕裂聲像一記耳光抽在鹿晚臉上。她轉(zhuǎn)身沖進雨幕，身后傳來父親的狂笑和此起彼伏的快門聲——有人正用手機記錄這場鬧劇。冰涼的雨水灌進衣領(lǐng)，她跑過被雨水打蔫的郁金香花壇，跑過哥特式圖書館的陰影，一直跑到校園最西側(cè)的廢棄天文臺。生銹的鐵門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黑暗像繭一樣包裹上來。鹿晚蜷縮在巨大的望遠鏡基座旁，金屬的寒意透過襯衫刺入脊椎。她機械地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交錯的疤痕，最新的一道還泛著粉紅色——那是上周被噩夢驚醒后，用美工刀刻下的月相圖。
天文臺的穹頂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縫，雨水從縫隙滲入，在手背上留下冰冷的軌跡。遠處雷聲隆隆，恍惚間她聽見十二歲那年的冬夜，醉醺醺的父親用消防斧劈開臥室門的巨響。
"原來在這里..."
清冽的嗓音劃破黑暗。鹿晚抬頭，看見季星辰站在門口，白襯衫被雨水浸透，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的輪廓。他手里拿著她的素描本，封面上還沾著泥水。逆光中，他睫毛上的雨珠像星辰般閃爍，而真正讓鹿晚窒息的，是他翻開的那一頁——那張她從未示人的自畫像，眼角滴落的不是淚水，而是漆黑的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