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講臺上,物理老師依舊操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速快得驚人。楊妤晚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豎起耳朵,試圖抓住昨晚周小梅幫她梳理過的類似概念。然而,老師跳躍的思路和不斷冒出的陌生方言詞匯(比如又一個古怪的“電生磁、磁生電”的本地說法),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她只能捕捉到零星破碎的詞語。課堂上,她茫然四顧,身邊的同學不時發(fā)出心領(lǐng)神會的輕笑,用方言快速交流著解題技巧,那些音節(jié)對她而言如同無法破譯的密碼。她下意識地看向周小梅,周小梅正全神貫注地記著筆記,偶爾和前桌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仿佛昨夜那短暫的援手從未發(fā)生。
下課后,楊妤晚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拿起物理書,翻到昨晚周小梅講解過的題型附近,指著老師今天講的一個變式,用普通話小聲問:“周小梅,這個……是不是還是用那個導數(shù)判斷單調(diào)性的方法?只是條件變了下……”
周小梅抬起頭,表情有些意外,隨即略顯匆忙地擺擺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快速說:“?。窟@個……老師講得太快了,我也沒太聽清。你……問問課代表吧?我得趕緊去交作業(yè)了,吳老師催得緊?!?說完,抱起一摞本子,迅速擠進了喧鬧嘈雜的人群。
楊妤晚僵在原地,手里的書頁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灼人。昨夜那點微弱得可憐的火星,徹底熄滅了,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難堪。她明白了,那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短暫的、可能帶著些許好奇或憐憫的施舍。她依然是那個格格不入、無人可問、被無形壁壘隔絕的“外來者”。
作業(yè)本上,鮮紅的叉號一天天蠶食著空白,像丑陋的傷疤。新的練習冊發(fā)下來,昨晚勉強弄懂的那類題,在老師今天新的講解和變式下,她又做錯了。物理課上,她死死盯著老師開合的嘴唇,手心里的汗浸濕了筆桿,滑膩膩的。她集中了全部意志,卻感覺那些知識像滑不留手的泥鰍,離她越來越遠。
月考,像一把懸在頭頂、銹跡斑斑的鍘刀,刀刃反射著窗外陰沉的天光,寒氣逼人。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漲成豬肝色的臉,還有他習慣性揚起、帶著風聲的手掌,瞬間在楊妤晚眼前炸開,清晰得可怕。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從指尖涼到腳心。
白天的課堂打擊,作業(yè)本上刺眼的紅叉,周小梅刻意的疏離……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塊,一層層堆疊在她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對月考后果的恐懼,此刻達到了頂點。她感覺自己赤腳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狂風呼嘯,孤立無援,搖搖欲墜。
晚上,回到那間彌漫著霉味的小房間,巨大的恐慌和蝕骨的孤獨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急需一個出口,哪怕只是一根能讓她暫時透口氣的稻草。她想聽到一個聲音,任何聲音,即使那聲音可能同樣冰冷。
楊妤晚拉開抽屜,拿出那個冰冷的舊手機。按下開機鍵,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臉上的恐懼和絕望。這通電話,與其說是求助,不如說是在墜入深淵前,徒勞地想要抓住點什么,哪怕明知抓住的可能是另一根荊棘。
她瞇著眼,指尖懸停在通訊錄里那個“家”字上。綠色的通話鍵像一個微小的希望,也像一個已知的陷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出對斥責的恐懼,但更深的是對“被點名請家長”后那無法想象后果的恐懼。她閉上眼,又猛地睜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和最后一絲勇氣,指尖狠狠戳了下去!
“嘟…嘟…嘟……”
單調(diào)的等待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回響,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就在她以為無人接聽,那點可憐的勇氣即將耗盡時,電話通了。
“喂?” 聽筒里傳來蔣慧帶著沙啞的聲音,還有楊小磊模糊的哼唧。
“媽……” 楊妤晚的嗓子干澀發(fā)緊,像砂紙摩擦。
“哦,晚晚啊?!?蔣慧的聲音清醒了一點,但透著一股被打擾的冷淡,“這個點打電話?有事?錢不夠了?” 語氣里是慣常的不耐煩。
“不是……” 楊妤晚用力咽了口唾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印。“媽,我…… 在這邊,有點…… 不習慣?!?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不習慣?” 蔣慧的聲音立刻拔高,語速加快,像連珠炮,“怎么不習慣了?你爺爺奶奶沒給你做飯吃?凍著你了?還是地方太破你住不慣?”
“不是…… 爺爺奶奶很好?!?楊妤晚急忙辯解,聲音急促起來,“是…… 學校。老師講課,口音太重了,我…… 聽不太懂。講的…… 跟A市學校教的不太一樣,進度也不一樣……” 她努力想表達清楚。
“口音?” 蔣慧似乎頓了一下,隨即語氣輕飄飄的,帶著一種隨意,“哦,那有什么!多聽聽不就習慣了?你自己多用點心!多問問同學老師!別老想著找借口偷懶!”
“可是媽,我真的跟不上……” 楊妤晚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恐懼和委屈讓她幾乎控制不住,“物理課老師講得飛快,還總用本地話解釋名詞,我根本反應不過來……作業(yè)都不會做……” 她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跟不上?!” 蔣慧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刺破聽筒,“楊妤晚!這才幾天你就跟不上了?!你爸費了多大勁!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錢才把你弄回老家這所重點高中,圖什么?不就圖個清靜,讓你收收心,好好學嗎?!你怎么這么不爭氣!” 電話那頭傳來楊建國被吵醒后不耐煩的嘟囔,帶著濃重的起床氣和火氣:“誰???!大半夜吵吵什么!”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
蔣慧立刻對著話筒外提高了音量,帶著告狀般的急切:“是晚晚!說跟不上課!老師口音重,她聽不懂!作業(yè)都不會做了!這才幾天啊!”
“跟不上?!” 楊建國的聲音像炸雷,瞬間取代了蔣慧,震得楊妤晚耳朵嗡嗡作響,他一把奪過電話:“楊妤晚!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骨頭懶了?!還是遇到點屁大的困難就想當逃兵了?!嗯?!” 吼聲帶著暴怒。
“爸,我沒有……” 楊妤晚的辯解被瞬間打斷,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沒有?!放你娘的屁!” 楊建國怒吼,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聲音凌厲得像刀子,“老子花了三萬塊!求爺爺告奶奶托了教育局的王科長才把你塞進這省重點!錄取線還比A市低一大截!那是給你機會!不是讓你去混吃等死的!你姐楊曉當年就在這兒讀出去的!科科拔尖!回回年級前十!考上了名牌大學!人家老師教得清清楚楚!怎么到你這里就聽不懂了?!我看你就是懶!骨頭里生蛆了!心思根本沒放在學習上!說!是不是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還是整天想些歪門邪道?!啊?!”
“我沒有瞎混!我真的在學!可就是聽不懂??!” 楊妤晚對著電話嘶喊出來,淚水決堤般涌出,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你們根本不關(guān)心我!不知道我在這里有多難受!你們問過我一句嗎?問過我跟同學能不能說上話?問過我能不能聽懂老師講課?問過我一個人吃飯是什么感覺嗎?!你們就知道成績!成績!除了成績你們還關(guān)心什么?!我在你們眼里到底是什么?!” 她渾身劇烈地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般的控訴。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
“關(guān)心什么?!” 楊建國的咆哮如同火山徹底爆發(fā),聲浪幾乎要沖破聽筒的束縛,“我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給你鋪最好的路!不關(guān)心你?!不關(guān)心你費這么大勁把你轉(zhuǎn)回去圖什么?!楊妤晚!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難受?誰不難受?!你難受就能成為你當廢物的理由?!你難受就能理直氣壯地給老子考個倒數(shù)回來丟人現(xiàn)眼了?!”
廢物!
這兩個字,像兩顆子彈,狠狠洞穿了楊妤晚的耳膜!帶著撕裂皮肉般的劇痛,精準無比地釘進了她的心臟!
轟——!
腦子里瞬間一片刺眼的白光,緊接著是徹底的黑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只剩下那兩個猙獰的字眼在瘋狂地回旋,轟鳴!
廢物!廢物!廢物!……
滾燙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砸在手機屏幕上,迅速匯聚成一片模糊的水光。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電話那頭,蔣慧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試圖滅火:“建國!你胡說什么呀!晚晚,你別聽你爸瞎說八道,他睡糊涂了……”
“糊涂?!老子清醒得很!” 楊建國的咆哮聲如同暴怒的雄獅,徹底碾碎了蔣慧微弱的聲音,“我說錯了嗎?!這點屁事都扛不??!學都學不會!不是廢物是什么?!楊妤晚我告訴你!下次月考,你要是敢給老子跌出年級前十,丟人現(xiàn)眼,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扒了你的皮!……”
后面的咒罵和威脅,楊妤晚已經(jīng)聽不清了。世界的聲音仿佛被徹底抽離。
“啪嗒?!?/p>
手機從她手指間滑脫,重重摔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屏幕朝下,那點微弱的光源,瞬間熄滅。
黑暗中,一道細微的裂痕,在手機外殼上,無聲地蔓延開來。
房間里被黑暗吞噬,包裹,淹沒。
廢物……
原來她在父母眼里,就只是這樣的存在嗎?
一個只能用成績來證明價值的工具?一個考不出好成績,就毫無意義、活該被踐踏的……廢物?
那些“為你好”的話語,那些不容置疑的轉(zhuǎn)學安排,那被撕得粉碎的試卷……
冰冷的潮水終于漫過了頭頂。她蜷縮在椅子里,像一尊冰雕。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而摔裂在地上的手機,那道細微的裂痕在黑暗中,仿佛一個無聲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