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縣一中的月考，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結束了。對于楊妤晚而言，那場考試更像是在黑暗中摸索，靠著那些熬到凌晨死記硬背下來的碎片知識去掙扎?？纪曜詈笠豢?，她走出考場，腳步虛浮，腦子里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沉重而又混亂。那晚手機裂痕中閃過的詭異藍光，早已被考試壓力和隨之而來的結果淹沒，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現(xiàn)在，結果揭曉的時刻到了。
下課鈴聲像把遲鈍的鋸子，剛切開教室沉悶的空氣，人群便涌向后墻張貼成績榜的地方。楊妤晚被向前推搡著，后背不知被誰潑灑的水杯蹭濕了一小片，冰涼的濕意緊貼著皮膚，她卻毫無所覺，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了那張即將決定她命運的紅紙上。
她踮著腳尖，脖子伸得發(fā)酸，目光在那張窄窄的紅榜上瘋狂掃掠?？諝饫锘祀s著汗味和紙張的刺鼻氣味。手指冰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慘白的月牙印，邊緣慢慢洇出血色——這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信號。
第十五名！楊妤晚！
數(shù)學：120分！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轟然炸開！連日來堵在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的陰霾——那些聽不懂的方言課、做不會的習題、冰冷的排斥、還有父親那句淬毒的“廢物”——瞬間被這股狂喜撕開一道光亮！
一百二！那些對著天書般的符號死磕到凌晨，寫滿密密麻麻推導的草稿紙，那些被臺燈烤得發(fā)燙又被無聲淚水洇濕的紙頁……所有的煎熬，在“120”這個鮮紅的數(shù)字面前，仿佛都有了回響！這是她在深淵里，用指甲摳著巖壁，硬生生刨出來的一線生機！
值了！她甚至沒顧上掃一眼其他科目的分數(shù)。興奮在她四肢百骸沖撞著，暫時驅(qū)散了所有陰霾。
得立刻告訴爸媽！尤其是爸爸！她要證明，她不是廢物！她在努力，她在拼命往上爬！也許……也許這個分數(shù)，能堵住父親的嘴？能讓他看到一絲……哪怕一絲微弱的希望？
她用胳膊肘奮力撥開擋在前面的人墻，像掙脫漁網(wǎng)的魚。走廊里混雜著灰塵和消毒水氣味的空氣猛地灌進肺里，此刻竟嘗出一絲劫后余生般的清冽甘甜。她一口氣沖到教學樓最僻靜的樓梯轉(zhuǎn)角，背狠狠撞上斑駁掉漆的墻壁，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手卻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個屏幕帶著蛛網(wǎng)般裂痕的手機。屏幕幽微的光映照著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她哆嗦著劃開通訊錄，指尖在那個“家”字上懸停了一瞬，像是孤注一擲的賭徒，猛地戳了下去！
“嘟…嘟…嘟…”
單調(diào)的等待音如同重錘，一聲聲砸在她繃緊到極限的心弦上。她焦躁地用腳尖反復摩擦著地面一塊翹起的水泥皮，墻上灰白的粉末簌簌落下，像無聲的嘲弄。手機裂痕處，似乎隱隱傳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熱。
“喂？” 父親楊建國硬邦邦的聲音傳了過來，隱約還能聽到電視機里新聞主持人毫無起伏的播報，以及弟弟楊小磊尖銳不耐煩的哭鬧。
“爸！” 楊妤晚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拔得很高，帶著明顯的喘息，，“月考成績出來了！”
“嗯?！?一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
“說?！?干脆，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爸，我數(shù)學考了一百二！” 她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努力想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有力，那份急于證明的迫切讓她的聲音都跟著發(fā)顫。她頓了頓，幾乎是吼出來的：“第十五名！” 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邀功。
她攥著手機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節(jié)突出變形，仿佛要把這數(shù)字從無形的電波里硬塞到父親眼前。手機裂痕處的溫熱感似乎更明顯了一點。
“多少名？” 楊建國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暴風雨前的低氣壓。
“十…十五?！?楊妤晚的心猛地一墜。
電話那頭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像一大桶冰涼的水，從她頭頂狠狠澆下！瞬間澆滅了她臉上所有的熱度，凍結了她眼中剛剛?cè)计鸬奈⒐?，讓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她屏住呼吸，走廊穿堂的風嗚咽著掠過她脖頸，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瘋狂鼓噪，又像漏氣的皮球，迅速癟了下去，只剩下空洞。
“物理呢？” 追問緊逼而來，不容喘息，像鐵鉗猛地夾住了她的喉嚨。
“九…九十四?！?她試圖抓住這根最后的稻草，聲音微弱地強調(diào)著這個數(shù)字，仿佛這是她僅存的尊嚴。手機屏幕的裂痕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肉眼難辨的藍光一閃而逝。
“九十四？！” 楊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點燃的炮仗在狹小的電話空間里炸開，聲浪沖擊著劣質(zhì)的聽筒，震得楊妤晚耳膜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遠了些。
“楊妤晚！你這是跟我報喜？！十五名？！數(shù)學才考一百二？！滿分一百五！你腦子是不是被門擠了？！一百二算高？！”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過來！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聲音里還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爸，我…我真的盡力了，這次題真的難，同學們都說難，而且老師講課口音重，我……”
“閉嘴！” 楊建國咆哮著打斷她，怒火幾乎要燒穿電話線，灼傷她的耳朵，“盡力？！你這個成績，也配叫盡力？！老子花了三萬塊！托了教育局王科長的面子才把你塞進這省重點的精英班！是讓你進去‘盡力’考個十五名的？！是讓你‘盡力’考個一百二就沾沾自喜打電話來的？！” 他粗重地喘著氣，每一個字都像淬著毒，“你姐楊曉！當年在普通班！回回年級前十！數(shù)學更是沒下過一百四！你呢？！精英班！都快趕上倒數(shù)了，十五名！數(shù)學才一百二！你還有臉打電話來？！臉呢？！被狗叼走了？！”
“爸，不是……” 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沖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在手機屏幕上，迅速在蛛網(wǎng)般的紋路上攤開一片模糊的水光，“題目真的很難，連老師都說……”
“難個屁！放屁！” 楊建國根本不容她說完，聲音里充滿了厭惡和鄙夷，像在驅(qū)趕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我看你就是灘扶不上墻的爛泥！給你機會你不中用！一百二？一百二在老子眼里屁都不是！就是垃圾！沒拿滿分就是垃圾！廢物！白白浪費了老子的錢！浪費老子的心血！” 他猛地吸了口氣，下達最終判決，“滾回去好好想想！下次月考不進年級前十，你他媽就立刻給老子卷鋪蓋滾回家來！也別讀書了，省得在那丟人現(xiàn)眼！廢物！聽見沒？！”
“爸！我……” 楊妤晚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委屈、不甘……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手機屏幕的裂痕里，那點藍光再次微弱地閃了一下，比剛才清晰了一瞬，仿佛電流不穩(wěn)。
“聽見沒？！啞巴了？！” 楊建國的咆哮再次炸響，帶著摧毀一切的蠻橫。
“……聽見了?！?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最終只擠出三個破碎的音節(jié)，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下一秒就要熄滅。那聲音里，連最后一絲掙扎的氣力都被抽干了。
“嘟…嘟…嘟…”
忙音冰冷、機械地響起，干凈利落地斬斷了最后一絲微弱的連接。那單調(diào)的電子音，在空曠死寂的樓梯間里被無限放大，最終消散在空氣里，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楊妤晚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石膏像。手機還緊緊貼在耳邊，維持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樓梯轉(zhuǎn)角嗚咽的風，穿透她單薄的校服，帶走皮膚上最后一絲殘存的暖意。
她背靠著墻壁，身體里支撐的最后一口氣被徹底抽空。順著墻面，她一點點滑下去，最終跌坐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額頭重重地磕在并攏的膝蓋上，骨頭撞擊的悶痛傳來，她卻毫無知覺。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著，壓抑的抽氣聲從喉嚨深處被強行擠壓出來，卻發(fā)不出成調(diào)的哭泣，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那聲“廢物”和“垃圾”還在腦海里瘋狂地回響，每一次都帶來新的劇痛，比水泥地的寒氣更刺骨。數(shù)學一百二帶來的那點短暫的微光，像個被無情戳破的肥皂泡泡。
“啪”
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的黑暗，將她徹底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叮鈴鈴——！”
刺耳的上課預備鈴，在空曠的教學樓里響起，撕破了這方寸之地的死寂。
鈴聲鉆進楊妤晚麻木的耳膜，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絲漣漪。她依舊蜷縮在冰冷的角落，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