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華之下，暗流涌動。太子完顏京墨近日常常獨自于東宮高閣之上憑欄遠眺，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陰郁與躁戾。案上玉杯中的美酒，嘗起來竟帶著幾分苦澀。
他的心腹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稟報：“殿下，冷香苑那位…今日又彈起那首《湘妃怨》了，哭得傷心，吵著要見您…”
“不見！”太子猛地揮袖，案上玉杯應(yīng)聲碎裂，瓊漿蜿蜒流淌，如同血色?！翱春盟∪粼俑液詠y語，孤拔了她的舌頭！”他的聲音冰冷刺骨，眼神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那民女，名叫柳依依，并非尋常女子。一年前，太子微服出巡于京郊落云山狩獵時，偶遇暴雨，避入一間荒廢山神廟。廟中，他驚見一女子昏倒在地，衣衫襤褸卻難掩清麗。救醒后，女子自稱孤女，失憶迷路到此，只記得名喚依依。其眉眼間一抹哀愁與某位深藏于太子記憶深處的宮中舊人竟有七八分相似，瞬間擊中了太子心中最隱秘的角落。
太子將其秘密安置于京中別院“冷香苑”，極盡寵愛。柳依依起初溫婉可人，太子亦在她身上尋得了在宮廷規(guī)訓(xùn)中從未有過的放松與慰藉，甚至動了將她納入東宮的心思。
東宮寢殿，帷帳低垂，歡愛后的溫存尚未散盡。
柳依依依偎在完顏京墨懷中，肩膀微微抽動，無聲的垂淚。淚水浸濕了太子胸前的衣襟。
完顏京墨察覺到異樣，輕柔地撫摸著她的秀發(fā)：“怎么了？好端端的為何落淚？可是孤方才弄疼你了？”
柳依依搖頭，淚水卻愈發(fā)洶涌，掙扎了許久，才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聲音顫抖：“殿下…妾身…妾身心中藏了一件事…一件天大的事…日夜煎熬，如墜煉獄…今日若再不對殿下言明，只怕…只怕再無機會，亦無顏面對殿下…”
完顏京墨神色一怔：“傻話。有何事這般嚴(yán)重？但說無妨，孤恕你無罪?！?/p>
柳依依深吸一口氣，低泣道：“妾身…妾身幼時家道中落，曾有一段時日，并非在父母身邊，而是隨一位從宮中出來的老嬤嬤生活…她待妾身極好，如同親祖母…”
完顏京墨眉頭微蹙：“宮中出來的嬤嬤？這又如何？”
柳依依聲音愈發(fā)低沉：“她…她臨終之前，只留妾身一人…緊緊攥著妾身的手，氣息奄奄卻反復(fù)叮囑…她說…她說…”
完顏京墨心中莫名一緊，催促道：“說什么？”
柳依依喉間發(fā)緊：“她說…殿下您…您并非陛下親生！皇后娘娘當(dāng)年…產(chǎn)下的實則是個死胎！娘娘為了固寵、為了地位，膽大包天，從宮外不知何處抱來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偽作親生…便是殿下您??！”
完顏京墨臉上的柔情蜜意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震驚與不信。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推開柳依依，目光如利刃般刺向她：“放肆！你可知你在胡言亂語什么？！妖言惑眾，誹謗國母，構(gòu)陷儲君！你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他的聲音因暴怒而嘶啞，伸手便死死扼住了柳依依纖細的脖頸。
柳依依被掐得面色漲紅，淚流不止，卻毫不掙扎，只是用盡最后的氣力，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喊：“殿下…掐死妾身吧…能死在殿下手中…妾身死也無憾了…只求…只求殿下聽我說完…那嬤嬤…并非胡言…她原是伺候皇后娘娘梳頭的舊人…因知曉太多…才被尋了錯處送出宮等死…她還說…當(dāng)時宮里并非無人察覺…恰在此時貴妃玥娘…也剛剛產(chǎn)下一子…皇后娘娘…娘娘她用了手段…將那貴妃害死…將其子送出宮外…至今生死未卜…此事…東華門當(dāng)值的舊侍衛(wèi)中…或許還有人…知道真相…”
完顏京墨聽到此處，扼住她脖頸的手猛地一顫，力道不自覺地松了幾分。因為他零星聽過的一些極其隱晦的宮中秘聞碎片，似乎能與這幾個詞微妙地吻合上。這種吻合帶來的不是真相，而是巨大的恐懼和動搖
他猛地甩開手，踉踉蹌蹌下床，背對著柳依依，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沖擊而微微發(fā)抖。殿內(nèi)只剩下柳依依劫后余生的劇烈咳嗽和壓抑的、絕望的哭泣聲。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在恐懼與野心的澆灌下瘋狂滋長。太子開始暗中調(diào)查，卻發(fā)現(xiàn)諸多線索似乎都指向這個荒誕卻可怕的“真相”。
自此，太子性情大變。他不再是那個只是有些驕矜的儲君，而成了一個被身世之謎折磨、恐懼失去一切、急于抓住權(quán)力的困獸。他對柳依依愛恨交織，把她囚在宮中再也不曾踏入她的院子。同時，一個瘋狂的念頭滋生：唯有盡快登上帝位，找到并殺死真正的皇子。才能把命運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才能讓這個秘密永沉海底。
而花山奈，尚書府的嫡女，無疑是最能鞏固他地位與聲望的太子妃人選。娶她，便能將花尚書及其麾下的清流勢力牢牢綁在自己的戰(zhàn)車之上，這是他眼下最需的助力！
然而，近來他安插的眼線回報，花山奈與那書生趙云庭似乎過從甚密，二人之間流轉(zhuǎn)的情愫，絕非尋常。每每思及此，他便妒火中燒，他視花山奈為囊中之物，豈容一個來歷不明的白面書生覬覦？
“孤必須得到她！不管用什么手段！”他在心里暗暗嘶吼，臉上越來越陰沉。
御書房內(nèi)，熏香裊裊，氣氛卻不如往日平和。
太子完顏京墨一襲明黃朝服，身姿筆挺地跪在皇帝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懇切。
“父皇，”他聲音清朗，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兒臣懇請父皇為兒臣與花尚書之女花山奈賜婚?！?/p>
龍案后，年過五旬的皇帝微微蹙眉，手中朱筆頓了頓。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掃過自己一手栽培的儲君：“京墨，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花家小姐與你雖有青梅竹馬之誼，但婚姻大事，并非兒戲?；ㄉ袝请薜墓呻胖?，他的女兒，更不可輕率待之?！?/p>
“兒臣絕非輕率！”太子抬頭，眼神熾熱而堅定，“兒臣與奈奈自幼一同長大，情分非比尋常。往日兒臣懵懂，近日卻愈發(fā)清晰，心中所屬，唯她一人。懇請父皇成全！”他重重叩首。
皇帝凝視他片刻，指尖輕敲龍案。他深知太子心性近年有些浮躁，而花山奈那孩子……靈動有余，卻未必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選。更重要的是，他隱約察覺，太子此舉，似乎并非全然出于情意。
“此事，朕需問過花愛卿及其千金的意思?！被实圩罱K緩緩道，語氣不容置疑，“強扭的瓜不甜?！?/p>
太子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不甘，卻只能恭敬應(yīng)道：“兒臣遵旨。但兒臣心意已決，非奈奈不娶。”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飛快傳入尚書府。
花山奈正在書房臨帖，聞訊手中狼毫一頓，飽滿的墨汁滴落宣紙，暈開一大團污跡。她怔怔的抬頭，看向前來傳話、面色凝重的父親和兄長。
“太子…真的請旨賜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
花尚書花正謙面色沉肅，緩緩點頭：“陛下雖未立刻應(yīng)允，但已私下詢問為父的意思?！彼聪蚺畠?，目光復(fù)雜，“奈奈，你如實告訴為父，你心中可是愿意？”
花山奈櫻唇微張，卻一時失語。愿意嗎？若是在數(shù)月前，聽聞此事，她或許會有一絲朦朧的歡喜與虛榮，畢竟那是自幼仰望的太子哥哥，是所有人口中與她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可如今……
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山澗茶花下那人溫潤驚愕的臉龐，是詩會上從容不迫的身影，是雪地里認真堆雪人的專注，是燈市人潮中堅實溫暖的懷抱……是趙云庭。
她的心猛地一揪，清晰地意識到：“不，我不愿意?！?/p>
見她久久不語，神色掙扎，花正謙與花凌云對視一眼，心中已明了七七八八。
花凌云沉吟開口，聲音冷靜：“父親，妹妹，此事恐非表面看來這般簡單?！彼抗鈷哌^父親與妹妹，繼續(xù)沉聲道：“太子近日與一民間女子過往甚密，傳聞甚囂塵上，此時突然如此堅決地求娶奈奈，其心實在可疑。此為其一。”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fā)凝重：“其二，也是最令我不安的一點。奈奈馬車的車輪突然斷裂，絕非意外。事后我仔細查驗過，斷裂處有被利器細微切割的痕跡，手法極為隱蔽老道，分明是有人蓄意為之，意在制造事端。”
這也未免太過巧合。我懷疑，這極有可能是東宮的手筆，目的便是要給花家一個下馬威，打擊我花府的銳氣！”
“其三，”他最終總結(jié)，聲音里帶著深深的憂慮，“太子性格偏執(zhí)陰鷙，若奈奈并非真心嫁他，日后恐生怨懟；即便嫁了，以此等手段，奈奈在東宮如何能平安？于花家、于奈奈，這絕非良緣，恐是災(zāi)禍開始！”
花正謙長嘆一聲，眉宇間染上憂色：“為父何嘗不知。只是天威難測，陛下雖未逼迫，但太子態(tài)度堅決，若一再推拒，恐惹怒東宮。日后……”他未盡之語，是為人臣子的無奈與擔(dān)憂。
“父親，”花山奈忽然抬頭，眼神逐漸變得清明而堅定，“女兒…女兒不愿嫁與太子?！?/p>
花正謙看著女兒，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更深重的憂慮：“是因為…那位趙公子？”
花山奈臉頰微紅，卻坦然承認：“是。與他相處，女兒才知何為心意相通，何為自在歡喜?！?/p>
花正謙默然片刻。他對那名叫趙云庭的年輕人印象頗佳，談吐不凡，氣度清貴，雖出身看似平常，卻隱隱覺得絕非池中之物。他甚至暗中查訪過，卻查不出太多底細，只知他學(xué)識淵博，游學(xué)京師，背景似乎頗為干凈，干凈得有些……不尋常。
“為父觀那趙云庭，非庸碌之輩。”花正謙緩緩道，“然其根基深淺，尚未可知。眼下太子之勢……”他搖了搖頭，“奈奈，你的心意為父明白了。但此事，尚需從長計議。在陛下再次垂詢前，你……暫且勿要與趙公子過于接近，以免落人口實，尤其是不該讓東宮抓住任何把柄。”
花山奈心中苦澀，卻明白父親考量周全，是為了保護她，也是為了保護花家，甚至可能也是為了保護趙云庭。她乖巧點點頭：“女兒明白?！?/p>
花凌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目光沉穩(wěn)：“放心，有兄長在?！?/p>
翌日朝會散后，花父特意求見陛下于御書房。他言辭懇切，先是感念天恩浩蕩，太子殿下垂青小女實乃花家滿門榮耀，而后話鋒微轉(zhuǎn)，只道小女自幼嬌慣，性子跳脫頑劣，學(xué)識德容皆有待磨礪，實在不敢高攀東宮，唯恐日后言行有失，反倒辜負圣恩、有損皇家顏面。字字句句皆是自謙，卻也將拒婚之意委婉藏于其中?；实勐犃T，目光深沉，只淡淡道了句“愛卿過謙了”，并未明確表態(tài)，便讓花父退下了。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ǜ高@番委婉辭謝，雖全了皇家顏面，卻并未能及時按下風(fēng)波。
太子請婚之事，雖未公開，卻在頂級權(quán)貴圈中悄然流傳開來。眾人皆以為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只待陛下正式下旨。不少官家小姐對花山奈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完顏京墨更是以“未來夫婿”自居，數(shù)次邀花山奈游湖、賞花，皆被花山奈以各種理由婉拒。太子的臉色一次比一次陰沉。
一次宮宴上，太子竟當(dāng)眾將一柄進貢的玉如意塞入花山奈手中，笑道：“此物溫潤，正配奈奈?！迸e止親昵，語氣曖昧，引得周遭眾人紛紛側(cè)目，竊竊私語。
花山奈頓覺那玉如意燙手無比，眾目睽睽之下，推拒不得，接受更非所愿，只得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趙云庭那日亦在宴中，作為王翰林的隨行學(xué)生列席。他遠遠看見這一幕，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但他很快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再抬眼時，已恢復(fù)平靜，只余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神色。
他心下冷然：“完顏京墨，你在逼她?！?/p>
宴席中途，花山奈借口更衣，逃也似的離席，獨自一人來到御花園偏僻處的荷花池畔，望著池中初綻的新荷，粉瓣凝露，翠葉滾珠，美得清雅又鮮活，可她的胸口卻依舊堵得發(fā)慌。
一件帶著體溫的墨色外衫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
花山奈一驚，猛然回頭，卻撞入趙云庭深沉而關(guān)切的目光中。
“池邊風(fēng)大，小心著涼?！彼穆曇粢蝗缂韧臏睾?，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云庭兄…”花山奈鼻尖一酸，方才的委屈和壓力幾乎決堤。她下意識地想避開，“你不該來的，若是被人看見…”
“看見又如何？”趙云庭打斷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我關(guān)心朋友，有何不可？”他上前一步，距離近得能讓她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山奈，告訴我，你可愿意？”
他問得沒頭沒尾，花山奈卻瞬間明白了他問的是什么。她望著他，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心疼與一種近乎決絕的堅定。
她心中的壁壘轟然倒塌，搖了搖頭，聲音帶著哽咽：“不愿。我不愿嫁給他?！?/p>
趙云庭眼中驟然迸發(fā)出璀璨的光彩，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她的手，卻在即將觸及時生生頓住，緩緩握緊成拳，收了回去。
他強壓下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只要你不愿，便無人可強迫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信我?！?/p>
花山奈仰頭望著他，從他堅定的目光中汲取著勇氣。她用力點了點頭：“我信你?！?/p>
此刻，她并不知道這句承諾背后意味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值得她信任與托付。
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遠處假山石后，一片明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逝。
完顏京墨面色陰沉如水，眼中翻涌著嫉妒與狠戾。他親眼看著那兩人靠近，親眼看到花山奈對趙云庭露出那般依賴信任的神情！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花山奈，趙云庭…好，很好?！?一個冷酷的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