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山尖時,破廟門口的露水已經(jīng)打濕了小囡囡的褲腳。她還坐在那個小石塊上,懷里的青銅面具被體溫焐得有了點(diǎn)暖意,可露在外面的手背,已經(jīng)凍得泛出青白。
風(fēng)里開始帶些別的味道。不是白天的土腥氣,是種淡淡的、像鐵銹又像血的味道,順著山風(fēng)飄過來,若有若無。
小囡囡把鼻子埋進(jìn)衣襟里。衣襟上還留著哥白天抱她時蹭的銅屑味,糙糙的,卻讓人安心。她抬起頭,望著山路的拐角,那里黑漆漆的,只有幾棵老樹枝椏伸在夜色里,像妖怪的爪子。
“哥說太陽落山就回來?!彼龑χ战切÷曊f,聲音被風(fēng)吹得顫了顫,“太陽早就落山了?!?/p>
懷里的面具“嘴巴”處,哥滴的那滴血早就干了,變成道暗紅色的印子。小囡囡用指尖摸著那道印,突然想起白天哥敲面具時的樣子——他左眉骨的鼓包隨著錘子的動作輕輕顫,指尖的血珠滴在銅片上,他卻笑著說:“這樣面具就有靈氣了,能護(hù)著囡囡?!?/p>
靈氣……那它能護(hù)著哥嗎?
她把面具舉起來,對著月亮。月光透過兩個歪扭的圓洞,在地上投出兩個小小的光斑,像兩只眼睛。面具的“嘴巴”還是似哭非笑的模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面具面具,你告訴哥,讓他快點(diǎn)回來?!彼衙婢哔N在耳朵上,想聽里面有沒有聲音。只有風(fēng)穿過破廟屋檐的“呼呼”聲,像誰在嘆氣。
遠(yuǎn)處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鎖鏈拖在地上。
小囡囡的心猛地一跳,趕緊把面具抱在懷里,縮到石墩后面。她的小手攥著小指上的戒指,戒指的邊緣硌得掌心發(fā)麻。
腳步聲近了。不是哥的草鞋聲,是硬邦邦的靴子踩在石子上的“咔噠”聲,還有人說話,嗓子像被煙熏過,啞得厲害。
“……那小子骨頭真硬,圣體血就是不一樣,鎖鏈都勒進(jìn)肉里了,還在罵?!?/p>
“罵?等煉進(jìn)成仙鼎,他連渣都剩不下。圣主說了,這具圣體夠補(bǔ)鼎的三道大裂了?!?/p>
“還是快點(diǎn)走,南嶺的野狗多,別被纏上?!?/p>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囡囡從石墩的縫隙里看見,三個穿黑袍的人走了過來。他們腰間的鎖鏈拖在地上,鏈節(jié)上沾著黑乎乎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暗褐的光——是血。
其中一個黑袍人手里拎著件東西,被風(fēng)吹得晃了晃。
是哥的藍(lán)布褂子!
小囡囡的眼睛一下子熱了。褂子的肘破洞還在,只是現(xiàn)在破洞更大了,上面沾著塊塊的黑血,下擺被撕了個大口子,露出里面磨得發(fā)亮的里子——那是她去年冬天,用撿來的碎布給哥補(bǔ)的。
黑袍人走到破廟門口,其中一個踢了踢門檻:“這破廟倒干凈,歇會兒再走?!?/p>
他們坐在哥白天坐過的石墩上,把哥的藍(lán)布褂子扔在地上,用腳踩著。小囡囡看見褂子的口袋里掉出個東西,滾到了石墩底下——是哥昨天給她編的草螞蚱,草葉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
她的手開始抖,小指上的戒指好像要滑下來。她趕緊用手按住,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圣體就是麻煩,”一個黑袍人啐了口唾沫,“要不是圣主等著用他的血補(bǔ)鼎,直接一刀宰了省事。”
“宰了?你懂個屁?!绷硪粋€人冷笑,“圣體血得活著煉才純,等把他扔進(jìn)鼎里,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化掉,鼎的裂紋才能徹底合上。”
“化掉……”小囡囡在石墩后面重復(fù)了一句,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她的眼睛盯著地上的藍(lán)布褂子,褂子上的血被夜露泡得發(fā)軟,慢慢滲進(jìn)泥里,像哥敲面具時滴的血珠,只是這一次,沒有泛出金光。
哥被他們抓了。哥要被扔進(jìn)鼎里。
她想起哥臨走前的樣子,他摸了摸她的羊角辮,左眉骨的鼓包蹭得她額頭癢癢的,說“太陽落山就回來”。
騙人。
小囡囡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懷里的面具上,“啪嗒”一聲。她趕緊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黑袍人好像聽見了動靜,其中一個站起來,往石墩這邊看:“什么聲音?”
小囡囡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死死抱著面具,把臉埋在膝蓋上,眼淚順著面具的“眼睛”圓洞往下淌,滴在地上的草葉上。
“哪有什么聲音,是野狗吧?!绷硪粋€黑袍人拉了他一把,“快走,別耽誤了圣主的事。”
黑袍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藍(lán)布褂子,才轉(zhuǎn)身往山路另一頭走。馬蹄聲漸漸遠(yuǎn)了,鎖鏈的“嘩啦”聲也慢慢聽不見了。
破廟門口又靜了下來,只剩下風(fēng)的聲音。
小囡囡還蹲在石墩后面,直到月亮移到了破廟的正上方,才慢慢爬出來。她走到石墩邊,撿起地上的藍(lán)布褂子。褂子沉甸甸的,全是血和露水的味道。她把褂子抱在懷里,像抱著哥一樣,只是褂子涼得刺骨,沒有哥的體溫。
石墩底下的草螞蚱還在,她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褂子的口袋里。然后她蹲下身,用手指挖了挖沾著血的泥,把草螞蚱剛才滾過的地方,一點(diǎn)點(diǎn)攏平。
懷里的青銅面具硌得胸口疼。她把面具拿出來,對著月亮看。面具的“嘴巴”還是似哭非笑的模樣,只是現(xiàn)在,她覺得那是在哭了。
“哥不會回來了?!彼÷曊f,眼淚又掉了下來,滴在面具的“鼻子”上,“他們要把哥扔進(jìn)鼎里?!?/p>
小指上的戒指突然硌了掌心一下。她低頭看,戒指的三道刻痕里,好像滲進(jìn)了點(diǎn)什么,在月光下泛著極淡的光——是她剛才掐掌心時流的血。
哥的血能發(fā)光,她的血不能。哥是圣體,她是凡體。
可凡體也能走路,也能找哥。
小囡囡把哥的藍(lán)布褂子披在身上,褂子太長,拖在地上,沾滿了泥。她把青銅面具扣在臉上,面具的圓洞對著山路的另一頭——黑袍人走的方向。然后她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石子,緊緊攥在手里。
石子硌得手疼,可她不松手。
她要去找哥。
不管哥在不在鼎里,不管那些黑袍人有多厲害,她都要去。
夜風(fēng)把她的小褂子吹得鼓鼓的,像只受傷的鳥。她邁著小短腿,一步一步往山路另一頭走,藍(lán)布褂子的下擺拖在地上,留下長長的泥痕。懷里的面具涼颼颼的,小指上的戒指卡得緊緊的,像哥在牽著她的手。
月亮跟著她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破廟門口的石墩上,只剩下她剛才坐過的小石塊,還有地上那攤被夜露泡軟的、暗紅色的泥。
泥里,好像還留著個草螞蚱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