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爹娘很忙。
進入六月，小暑前后。家家戶戶忙夏收。
程家的幾畝薄田是不多，但畢竟是體力活，爹娘也是狠狠地忙了好幾天。
開鐮，割稻。
晨霧未散，小丫爹已磨快了鐮刀。小丫趴在田埂上，看阿爹的鐮刀貼著地皮“唰”地掠過，稻稈便整整齊齊倒成扇形。最后再用稻桿捆成一把一把的。
打谷，晾曬。
曬場上支起了四方木桶。小丫爹掄起稻把，"砰砰"地甩打在桶壁上，金黃的谷粒像雨點般濺落。小丫光著腳在竹簟上爬來爬去，笨拙地把蹦出來的谷子推回堆里。
“小心腿！可別割傷了！”小丫娘拿來一個竹篩，把碎稻葉篩出去，留著引火。
曬場邊，幾個孩童用稻草編著小馬，笑聲混著谷粒落簟的沙沙聲。村長提著算盤路過，順手往娃娃們兜里塞了把炒豆子。
再路過小丫身邊，想想才八個月大的娃娃吃不得炒豆子，容易噎著，就沒給。
小丫巴巴地望著白胡子村長路過自己，居然沒給她零嘴！氣得坐起來又一拍地面：“?。〕?！”
白胡子村長落荒而逃！
這邊剛把曬透的新谷裝進筐里，那邊就得趕著犁田堆肥。等田里水光瀲滟了，秧畦里的晚稻苗也正好抽出三片葉，能起秧移栽了。
秧田里泛著新綠。小丫爹在前頭插秧，小丫娘跟在后面補苗。水田里倒映著藍天白云，程小丫趴在田埂邊上無聊地扯著邊上的秧苗，把幾株秧苗扯得東倒西歪的，換來阿娘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手背！
程小丫吃痛扁扁嘴。轉(zhuǎn)身爬開了。
不讓玩就不讓玩吧，本寶寶自己淘些吃的去！
稻田邊上的小林子，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好吃點兒的野菜。野薺菜最多，爹娘都愛吃，可程小丫總不喜它那股微苦，回回吃得哭哭啼啼。倒是野蔥野韭這些，剁碎了拌上面糊一烙，香得直沖天靈蓋！
或者去掀掀她那寶貝似的兩三個雞樅菌子窩，看有沒有新冒頭的菌子。
上次她還撿了一窩野雞蛋！小丫爹兩眼放光，拉著讓閨女帶路，然后他蹲守在空空如也的雞窩旁邊，瞅準(zhǔn)機會把覓食回來的母野雞一塊獵了回來。
野雞一家又團圓了！在她們一家三口的肚子里！
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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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忙終于過去，小丫爹留了一甕顆粒飽滿的谷種，撒上草木灰后蓋好甕。過不久里長帶著人，由白胡子村長領(lǐng)入村來，挨家挨戶稱糧，稱好登記上冊，小丫爹便拿著蓋了里長簽名蓋章的稅單，挑了糧去鎮(zhèn)上繳稅。
小丫娘望著剩下的糧，愁得皺眉。
本地薄田產(chǎn)量不高，一畝最多產(chǎn)糧一石，程家?guī)桩€田收成不滿六石，繳去夏稅，僅能剩下將將三石。程家一家三口半年的口糧，至少得要四石。
好在晚稻收成時間也算快，十一月底就能收割，糧食倒也能續(xù)得上。只是下半年若有點什么天災(zāi)蟲禍的，晚稻萬一收成不好，那漫長的冬季里，可就難熬了。
小丫娘嘆了口氣。沒辦法，只得再勤快些，多挖些野菜，夏蠶再多養(yǎng)些，再指望小丫爹多打些獵物回來。
但不管未來如何，新米入倉，總是值得慶賀的。脫谷去殼的當(dāng)晚，小丫娘難得蒸的干飯。程小丫吃得熱淚盈眶——
——當(dāng)季新米太香了！
光嚼白米飯她都能干一大碗！
完全不是記憶中那些超市賣的陳米可比的！
純天然無污染！
就沖這一點，這個世道，也值得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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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丫十個月的時候，就會走了，雖然走得搖搖晃晃，十步一摔五步一墩，但的的確確算是會走了。
再到田間地頭上，就不滿足于破草席周邊那方寸之地，開始到處走動。
最讓程家夫妻操心的是，這小丫頭總愛往小溪邊跑。小溪是不深，就到她膝窩處，可那也是水不是！
萬一溺著了！
但打了罵了幾回，程小丫仍舊我行我素，好在看她也懂事，都是蹲在淺邊玩玩，從不下溪水中央，遂夫妻倆也就由著她了，只農(nóng)忙間隙多來看看瞅瞅。
程小丫摘了片寬葉子，蹲在淺水面上，涼涼的山溪水剛沒過她嫩白的小腳丫子。她一動不動，雙目炯炯有神，盯著小溪水面。
那里有一群小魚苗兒，還不及她小指長。細(xì)細(xì)小小青灰色的小魚苗兒凝在水里，若非尾巴輕微搖動，看著就像雕塑一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可若是稍微有點動靜，它們就會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竄！正如此時那片從水底下突然兜起的大葉子！
一群十來條小魚苗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程小丫提起空空如也的葉子。
嗐！果然還是小寶寶的身軀，控制不好，沒有足夠的敏捷與爆發(fā)力。
若是手指夠靈活，她倒是想用稻草編個小網(wǎng)兜子，捕魚那肯定比大葉子好使！
但她也不氣餒，今天不行就明天繼續(xù)努力。
三五日后，總算撈起了根有點蠢笨的小魚苗！
程小丫樂了，大葉子兜好小魚兒，顛顛兒就往自家稻田里跑去！到了田邊，葉子一抖，連魚帶水落進了稻田里，魚兒得了活路，嗖嗖兩下就游遠(yuǎn)了，再不見蹤影！
稻花魚！靠你了！
趕緊養(yǎng)得肥美起來！
整個夏末，程小丫就在忙活著往自家稻田倒騰這些小活物。大多數(shù)是小魚苗兒，有時候也撈點小螃蟹，小河蝦。但凡活的都行，管它呢！誰能活到最后吃的就是誰！
而這項活動，持之以恒地鍛煉下來，程小丫明顯地肢體協(xié)調(diào)起來，跑得快蹲得穩(wěn)，眼神兒犀利指頭兒靈巧，若非爹娘死活不讓這么個不滿周歲的小娃娃下水，她高低得自學(xué)一下鳧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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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盡，秋意漸濃。
田疇間，晚稻已抽穗，青穗低垂，如美人斂袖，羞怯怯地探出一縷芳華。晨露未晞時，薄霧輕籠，那稻花便悄悄開了——先是幾朵，繼而滿壟，如星子碎落凡塵，素白淺黃，綴在翠葉之間。
稻花極小，不過米粒般大，卻自有風(fēng)致。外有穎殼輕裹，似含羞半掩的羅衫；內(nèi)里花蕊纖纖，六枚雄蕊如金絲懸垂，風(fēng)過時顫顫巍巍，抖落細(xì)粉如煙。雌蕊獨居其中，柱頭如羽，靜待良媒。
村里農(nóng)人拄鋤而立，瞇眼細(xì)瞧，笑道：“稻花最是性急，日頭一暖，便急急地開，未到晌午，又匆匆地謝?！?/p>
果然，不過兩個時辰，那花便合了穎殼，再不示人，只余一縷極淡的清香，混在泥土與禾葉的氣息里，若不細(xì)嗅，幾不可察。
偶有蜂蝶掠過，卻不停留——稻花不似桃李妖嬈，無蜜可采，只賴風(fēng)媒，自花授粉。然則一穗千花，次第而開，今日這朵謝了，明日那朵又綻，如此五日不絕，直至滿田稻香暗涌，方算功德圓滿。
遠(yuǎn)處，村童嬉鬧，驚起幾只白鷺，翅影掠過稻浪。老農(nóng)捋須輕笑：“稻花一開，秋收便近了。”
——須知人間至味，不過一碗白飯；而這一飯之恩，皆藏在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稻花之中。
而這滿眼豐收之兆，卻有一處，嗯，不那么協(xié)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