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風(fēng)帶著未散的涼意，刀子般刮過蘇晚赤裸的肌膚。她赤著腳，只穿著單薄的內(nèi)衣褲，一步一步走出顧宅那扇沉重的、象征著她短暫而屈辱“顧太太”生涯的雕花大門。身后別墅燈火通明，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笑。冰冷的石板路硌著她的腳心，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掏空、只剩下寒風(fēng)呼嘯的劇痛。
顧衍之最后那個淬著冰的“滾”字，和她砸在他臉上那團(tuán)柔軟的絲帛，像兩把燒紅的烙鐵，交替灼燙著她的神經(jīng)。尊嚴(yán)？早已在暴雨中跪攔豪車時碾碎，又在書房對峙的撕衣中焚燒殆盡。此刻的她，一無所有，連蔽體的衣物都是偷來的時間，是時候徹底歸還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出租屋早已退了押金，那點錢早就填了弟弟的賭債窟窿。朋友？在父母和弟弟這個無底洞面前，她早已透支了所有情分。城市燈火璀璨，卻沒有一盞為她而亮。她像一個被世界徹底拋棄的游魂，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深夜寂靜的街道。冰冷的空氣包裹著她，皮膚上迅速泛起一層雞皮疙瘩，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最終，體力耗盡，她蜷縮在街心公園一張冰冷的長椅上，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試圖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溫暖。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蘇晚被凍醒了。嘴唇青紫，渾身僵硬麻木。晨練的老人投來異樣和警惕的目光。她狼狽地低下頭，用雙臂死死環(huán)住胸口，只想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就在這時，口袋里那個屏幕碎裂、幾乎無法開機的舊手機，竟然頑強地震動起來，發(fā)出瀕死般的嗡鳴。
屏幕上跳動著“吸血蟲”三個字，像一條毒蛇纏繞上心臟。蘇晚的手指凍得僵硬麻木，幾次才劃開接聽。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蘇明哲慣有的囂張跋扈，而是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哀嚎：
“晚晚！晚晚??！救救你弟弟！救救他?。 ?/p>
“明哲他…他被高利貸抓走了！他們說…說不還錢就…就砍掉他一只手??！”
“五十萬！又是五十萬！我的兒??！他要是沒了手可怎么活??！蘇家就絕后了??！嗚嗚嗚……”
又是五十萬。這個數(shù)字像一個惡毒的詛咒，陰魂不散地纏著她。蘇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拔摇瓫]錢?！彼穆曇羲粏「蓾缤婆f的風(fēng)箱，“一分錢都沒有了。你們……報警吧?！?/p>
“報警？！”電話那頭猛地拔高尖叫，變成了父親粗暴的怒吼，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瘋狂，“報警？你想讓那些人撕票嗎？！蘇晚！你還是不是人！那是你親弟弟！”
“晚晚！媽求你了！媽給你跪下了！”母親搶過電話，哭嚎聲幾乎刺穿耳膜，“噗通”一聲沉悶的響聲清晰地傳來，伴隨著額頭磕地的“咚咚”聲，“媽給你磕頭！媽給你磕頭了！你救救明哲！就這一次！最后一次！媽發(fā)誓！以后再也不麻煩你了！媽給你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求你了晚晚！媽給你磕頭了！咚咚咚——”
那一聲聲沉悶的、仿佛要將額頭磕碎的聲響，通過聽筒重重砸在蘇晚的心上。她握著手機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指節(jié)泛白。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布滿皺紋、涕淚橫流、絕望磕頭的臉。那是生養(yǎng)她的母親，此刻正卑微到塵埃里，用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向她這個早已被榨干的女兒發(fā)出最后的哀嚎。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幾乎窒息。報警？高利貸撕票？弟弟斷手？母親磕頭磕死在她面前？巨大的壓力和窒息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冰冷的絕望中，一絲荒謬的念頭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盛璟……那個她剛剛背負(fù)著抄襲污名離開的地方……財務(wù)部……那個巨大的、她曾短暫接觸過的“星璨”項目資金池……五十萬，在幾千萬的流水里，不過是滄海一粟……只要她……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狠狠掐滅！不！她不能！那是犯罪！是萬丈深淵！
就在她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瀕臨崩潰的邊緣時，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蘇晚麻木地接起。
“蘇晚嗎？我，財務(wù)部王姐?！彪娫捘穷^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和急切，“你…你家里的事情，我聽說了點風(fēng)聲…唉，造孽??！”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
“我知道你難，”王姐的聲音更低，語速加快，“你現(xiàn)在被停了職，走正常流程預(yù)支工資或者借錢肯定沒戲。但是…‘星璨’那個項目，第一階段預(yù)付的周轉(zhuǎn)金剛打到備用金賬戶，還沒正式啟用，賬目暫時是凍結(jié)狀態(tài)…主管今天下午去總部開會，就我一個人在…”她欲言又止，留下巨大的、充滿誘惑和危險的空白。
蘇晚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備用金賬戶！凍結(jié)狀態(tài)！主管不在！王姐！這個平時在財務(wù)部沉默寡言、似乎對她還算和善的中年女人……她是在暗示什么？！
“王姐…你…你什么意思？”蘇晚的聲音干澀發(fā)顫。
“唉，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看你可憐，跟你提一嘴?！蓖踅銍@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點到為止”的微妙，“這錢呢，挪一下，只要三天內(nèi)還上，賬目對得上，神不知鬼不覺。畢竟備用金流動大，月底才盤庫……可要是還不上，或者被人發(fā)現(xiàn)……”她沒再說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電話被掛斷了。忙音嘟嘟作響。蘇晚握著手機，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幾乎要扔掉。備用金賬戶……三天……神不知鬼不覺……王姐的話像魔鬼的低語，在她耳邊瘋狂回蕩。而電話那頭，母親的哭嚎和磕頭聲仿佛還在持續(xù)，一聲聲撞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
五十萬！弟弟的手！母親的命！還有那看似觸手可及的“三天期限”……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瘋狂撕扯著她。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眼前只剩下兩條路：眼睜睜看著弟弟被廢，母親崩潰自殺；或者……賭上一切，跳進(jìn)那個看似有“一線生機”的深淵！
當(dāng)蘇晚穿著用最后一點錢在地攤上買的廉價T恤和牛仔褲，低著頭、如同驚弓之鳥般再次踏入盛璟大樓時，她感覺自己像個行走的幽靈。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設(shè)計部同事鄙夷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不敢抬頭，徑直走向偏僻的財務(wù)部走廊。
王姐果然一個人在辦公室，看到她進(jìn)來，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迅速遞過來一份早就準(zhǔn)備好的、需要設(shè)計部“緊急”簽字的備用金申請單?！翱旌?，簽完我馬上操作。”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蘇晚的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筆。看著申請單上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500,000.00，她只覺得頭暈?zāi)垦?。這是她最后的退路嗎？還是通向地獄的單程票？她閉上眼，母親磕頭時額頭滲血的畫面和弟弟被砍斷手臂的恐怖想象交織在一起，狠狠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
筆尖落下，在“申請人”一欄，簽下“蘇晚”兩個字。歪歪扭扭，像瀕死的蝴蝶最后的掙扎。簽完字，她幾乎虛脫。
王姐迅速接過單子，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打印機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一張轉(zhuǎn)賬憑證緩緩?fù)鲁觥Ｋ龑{證和一張紙條塞進(jìn)蘇晚冰涼的手心：“賬號密碼在上面，快走！錢已經(jīng)轉(zhuǎn)過去了！記住，三天！只有三天！”
蘇晚攥著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斤的憑證，手心全是冷汗。她不敢停留，轉(zhuǎn)身就想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然而，就在她拉開財務(wù)部辦公室門的瞬間——
刺眼的閃光燈如同白晝般驟然亮起！伴隨著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門口，不知何時已圍滿了人！為首的，赫然是臉色鐵青、眼神冰冷如同萬年寒冰的顧衍之！他的身邊，站著妝容精致、眼神里帶著一絲“震驚”和“痛心”的沈清漪！而林薇，則站在人群前面，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洋洋的獰笑！她的手里，正拿著手機，屏幕上赫然是蘇晚剛剛簽字的、那張五十萬的備用金申請單照片！
“蘇晚！你好大的膽子！”林薇尖利的聲音劃破死寂，帶著勝利者的亢奮，“竟敢挪用公司項目備用金！五十萬！證據(jù)確鑿！你還有什么話說？！”
沈清漪適時地發(fā)出一聲難以置信的輕呼，用手掩住嘴，看向蘇晚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痛心”：“蘇晚…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就算…就算再困難，也不能觸犯法律??！”
顧衍之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他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冷的寒潭，死死地釘在蘇晚瞬間血色盡失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震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徹底凍結(jié)的失望和冰冷的、如同看垃圾般的厭惡。
他緩緩抬手，指向蘇晚手中那張還未來得及藏起的轉(zhuǎn)賬憑證。
“人贓俱獲?！彼穆曇舻统?、平緩，卻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帶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狠狠扎進(jìn)蘇晚的心臟，“報警?！?/p>
兩個字，如同最終的死刑宣判。
蘇晚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骨頭。手中的轉(zhuǎn)賬憑證飄然落地，像一片枯死的落葉。她看著顧衍之眼中那徹底凍結(jié)的失望和厭惡，看著沈清漪眼底那抹虛偽的“痛心”，看著林薇臉上毫不掩飾的狂喜，再低頭看看地上那張輕飄飄的紙……
她突然明白了。
王姐的電話，母親的哭嚎磕頭，財務(wù)部的“機會”……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張早就為她編織好的、天衣無縫的網(wǎng)！而執(zhí)網(wǎng)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被親情和絕望蒙蔽了雙眼，一頭撞了進(jìn)來，親手將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世界在眼前旋轉(zhuǎn)、崩塌、碎裂。巨大的冤屈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吞沒。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的氣力都沒有了。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下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失去意識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顧衍之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和沈清漪嘴角那一抹快得幾乎無法捕捉的、冰冷而滿意的弧度。